路金哲刚刚来到浓密的葡萄藤环掩着的院门前,就闻到了院子里传出来的炖老母鸡的香味儿。那是用土沙锅放在慢火上煨煮的浓香,炖老母鸡汤和中医的熬汤药之道一样,讲究的也是一个“煨”字。沙锅是粗的,火是将熄未熄的,汤是要滚不滚的,里边的有效成分才会渐渐析出来,汤才能厚,才能浓。
路金哲抽了抽鼻子,他嗅得出来,鸡汤里放了几味中药。有天麻,有人参,有枸杞,
还有一点菟丝子。人参能补元气,固脱生津;天麻能熄风定惊,治眩晕;枸杞滋肝补肾益精明目,菟丝子呢,治遗精目暗,虚劳尿频……。路金哲每次如约到这个小院儿来,卓竹青都会给他炖上一锅。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了惯例。那情意毋须多言,都在一锅鸡汤里了。�
闻到鸡汤味。他就知道,卓竹青正在家里等着他。
路金哲拿出钥匙,打开小院的大门。还是那条短短的青砖甬道,陈旧地在脚下铺开。还是亭亭的海棠和夹竹桃,在风中摇曳生姿,仿佛昔日相识的玉人。那些大青砖都是凹损的,来来往往的脚踵就像墨条,累月经年,将那些青砖研磨成了一个个砚台。写过多少感情?写过多少欢爱?记不得了,记不得……
初见夹竹桃花蕾绽开,树头不过将及人高,细细溜溜的身段是那般的苗条。叶片呢,娇娇小小,羞羞答答的花蕾夹掩在叶缝里,绽露着一点微红,让人生出说不尽的怜爱。初见海棠挂果,圆圆的叶片犹如嫩生生的脸蛋儿,鼓鼓实实的嫩果是青白色的,仅只望一望就能想见它的酸涩。而今,海棠的身子粗了,弯了,显出了臃肿,显出了笨拙。那些夹竹桃叶呢,肥了,厚了,变得僵硬,变得粗糙。原本光洁细润的树皮皲了,裂了,不知不觉地生出了那么多的疤痕和斑点。�
老了,老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路金哲心里感慨着,不慌不忙地沿着甬道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前面屋子的那扇窗子开着,在窗子的后面,卓竹青正笑盈盈地向他望。这情景,让路金哲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路金哲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他陪着父亲登门来给卓竹青的母亲诊病,也是这样走到院子里,忽然一抬头,看到前面那扇窗子开着,有个姑娘正倚在那里,向外张望。细纱窗是朦胧的,那张团团的脸儿,半隐在后面,显得格外柔和。圆圆的大眼睛犹如透出薄云的月影,妩媚地闪着清辉。路金哲正抬着头傻傻地张望,那姑娘嫣然一笑,随即在窗后隐去了。
病人患的是臌胀,用西医的话讲是肝硬化引起了腹水。打了许多针吃了许多药,迟迟未见起色。亲友中有人听说神医路老先生专用秘方治疗疑难杂症,于是便登门去请。路老先生上了年纪,凡有出诊的事,每每带上儿子,一来是个照应,二来也是为了给儿子临床亲授,好将祖传的衣钵再传接下去。
路金哲跟着父亲进了病人卧室,病人的床榻前坐着一个姑娘,那就是卓竹青。
腹大坚满,脉络怒张,舌质紫暗,脉细涩……父亲一边为病人做着检查,一边向儿子做着讲解。路金哲频频地点头,一副洗耳恭听专心致志的样子,可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用眼睛的余光捕捉着卓竹青每一个细微的动态,他用心神接受着从卓竹青那边传来的无形的感觉。他亢奋,他紧张,莫名的充实里混杂着莫名的未获满足的怅惘。
“儿子,你听到没有,怎么还傻站着?”父亲提高了嗓门。�
“哦?——”路金哲这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我说了,拿灸条来,拿灸条!“父亲向旁边的床头柜上指着。
“哦哦哦……”
未等路金哲动手,卓竹青先已拿到。她把东西递给路金哲的时候,还递上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一天,路老先生离开的时候,病人让女儿相送。出了大门很远,路金哲回头看,只见卓竹青还站在那儿,像一株挂着青果的海棠。
做了路老先生的病人,免不了要隔三岔五的到路老先生那儿取药。这样,路金哲和卓竹青也就有了常常见面的机会。说说笑笑,两人渐渐地熟了,彼此都觉得似乎只欠一把火,就能熟到揭开什么盖子的程度。
揭盖子的机会出现得有些偶然。那天晚上,路金哲在诊所睡得正酣,半夜里忽然被敲门声惊醒,他听到卓竹青在喊,“路大夫,路大夫!——”看看闹钟,正是凌晨一点多钟。路金哲急忙爬起来开门,只见卓竹青惊惶失措地扑进来说,“路大夫,快救救我妈,快救救我妈妈!”
听了卓竹青断断续续的讲述,路金哲觉得病人不大像是肝腹水恶化。病人吃了一段路家的偏方汤药,行气利水,疏肝散满,症状本来已经改善。胀鼓鼓的肚子小了,能吃进去饭了,甚至还能下床走上几步。此次入夜后突发的厥脱神昏,可能另有原因。不巧的是路老先生被人请到济南诊病去了,路金哲本来可以借此推托,让卓竹青另请大医院的医生为其母诊治,可是瞧瞧卓竹青那副六神无主孤独无助的样子,再想想让她辗转求诊反而可能会耽搁误事,路金哲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路金哲赶到病人家中的时候,病人已经出现危象。气息微弱似有似无,手足逆冷大汗淋漓。把一脉,那脉沉细欲绝……真糟,这是凶险的阳脱症状!
“要,要不要紧?”卓竹青在旁边结结巴巴地问。
路金哲只顾思忖如何抢救病人,因而紧皱眉头,没有回话。卓竹青便“哇——”地哭出声来。
“快,拿水来拿水来!“路金哲无暇安慰她,只顾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家制的回阳护宫丹。
卓竹青端着一杯温开水,来给母亲喂药,哪知母亲已经张不开嘴。
“妈,妈!——”水杯掉落在地,卓竹青伏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
路金哲没有着慌,他拿纸裹着丹粒铺在桌面上,用一个玻璃药瓶去碾,很快就将丹粒研成了粉。研细了的药粉用温水调成稀糊,接着小心翼翼地撬开病人的牙齿,药糊就被灌了进去。
路金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卓竹青只是呆呆地看着,几乎失却了反应的能力。似乎是为了安慰她,路金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静静地观察着病人。不一会儿,病人的嘴和鼻子慢慢地翕动起来,随之肩膀一耸,竟有力地咳了一声。�
“噢!——”卓竹青惊奇地和路金哲对视了一眼。
有了第一声作为开头,接下来就有了断断续续的咳声。那咳既深又浊,听上去犹如残缺锈蚀的锯齿在扯拉着粗硬的厚木。路金哲俯下身,仔细地为病人叩胸听诊。病人曾
有感冒发热的症状,眼下手足逆冷,胸浊肤燥,十有八九是因为年老久病,机体免疫力低下,由上呼吸道炎症引发了肺脓疡。�
仿佛是在证明他的诊断,病人忽然发出一串可怕的呕咳。那是一种类似残酷的闷压下的无望挣扎,病人拼命地张大了嘴,脸和双唇登时变成了乌紫色。糟糕,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一口痰上不来”,病人要窒息!……
未加思索,路金哲立刻伏下身,把他自己的嘴贴上了病人的嘴。吸,吸——路金哲呕了一声,随着一串呼噜噜的痰响,病人的呼吸重新变得畅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路金哲才发现双肩有些沉,右半边脸颊有些温热,有些潮。原来是卓竹青紧紧地抱住了他,卓竹青软弱地把头放在了路金哲的肩膀上,脸上还挂着许多泪。
“别担心,别担心,老人家会好过来的。”路金哲用手轻轻抚了抚卓竹青的脸。他的身子没有动,仿佛生怕一动,就会惊扰了她。
后来,路金哲又为病人用了羚羊钩藤散,然后取灸条灸了内关、阳陵泉、三阴交。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再为病人把脉,指下就有了一点儿稳和沉的感觉。
“好了,稳定了,今晚不会有事了。”路金哲长长地舒口气,开始动手整理他的东西。
“你别走了,别走。”卓竹青指指墙上的挂钟,“你累坏了,你在这儿休息休息,天就亮了。”
路金哲抬头看看挂钟,果然,已近凌晨四点了。
“不,谢谢,我看,我还是——”路金哲说着,把药箱提在了手里。
“我就挨着我母亲躺一会儿。你呢,可以睡在那边房间里,躺在那边的床上。”卓竹青把药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路金哲仍旧迟疑着。
“再说,你也不能走啊,万一有事呢?”
路金哲点了点头。
那是卓竹青的房间,那是卓竹青的床。主人离去了,然而主人的气息却无处不在。那气息有一点儿甜味儿,像甘草。又有一点儿腥膻,像海螺蛸,像麝香。路金哲意识到了这气息的诱惑性,他感觉到他在沉溺,他在晕眩。他想要躲避,他下意识地把被子拉盖在头上。没想到被头上的气息却格外地浓,格外地香。翻个身,趴下来睡,让枕头掩住口鼻。唔,枕头上的气息更是醉人。
气息的主人仿佛就偎在他的怀里,蓬松的鬓发搔着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嘴。他想入非非地枕着那诱惑抱着那诱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在梦里,路金哲用手抚着卓竹青的眼睛,抚着她的眉毛。眼窝凹凹的眼珠凸凸的,让人心里也随着起起伏伏凹凹凸凸。眉毛光滑润泽,摸上去那手感有点儿像上好的阿胶,像清明后采下的头茬鹿茸。手指住下滑,就抚住了软乎乎的嘴唇抚住了滑瓷溜溜的牙,犹如抚着玛瑙珠子抚着玉。怪了,那珠子那玉居然会咬人,咬起来像自家养熟的猫用牙和人啃着玩儿。那感觉与其说是疼,莫若说是痒。路金哲就在梦里笑了。这一笑,卓竹青索性贴上来。贴了又贴,吻了又吻。�
那真是个会搅动人心的东西,路金哲的心被搅弄得浮荡不已。他不知不觉地动手剥着卓竹青的内衣,于是,他们俩就做爱。到了激情澎湃的时候,他醒了。
原来不是梦,他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大大的闪亮的东西遮在他的鼻尖前。
“你你你,你怎么睡在这儿?”他又惊又喜。
那两个大大的闪亮的东西一下子贴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觉得脖子那儿湿沁沁的。
“你哭了?别,别难受——”
“傻子,”卓竹青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捶打着,“你就不知道,人家高兴了也会哭呀。”
……
此刻,卓竹青泪水盈盈的样子仿佛清晰如昨。那就像是一个预言,宣告了女人将在此后永远伴着泪水,伴着痛苦。而他呢,将永远亏欠着这个女人。
望着那扇房门,路金哲像还债的人一样走着,像赎罪的人一样走着。他走到房门前,未及拿出钥匙,房门就无声无息地自己打开了。等在门后的卓竹青慢慢抱住了他。是那种深厚而沉稳的亲热,就像守家的妻子抱住了出门不久的丈夫。�
“午饭我都准备好了,今天炖的是一只黑腿母鸡。”卓竹青在他耳边喃喃地说。
路金哲听着,轻轻拍了拍她丰满的肩膀。
“抓紧时间。走,快去洗,咱们一起去。”主妇安排着。
老式房子的卫生间是自己改装的,地上的瓷砖铺得不怎么平整,淋浴的喷头有点儿小,两个人站在下面就像两个脑袋合戴一顶小帽子。路金哲是挨在女人身后站着的,女人的散发水淋淋地拂下来,犹如无数温柔的手指痒痒地搔着他的脸。�
路金哲记得当初那番话也是在淋浴的时候说出来的,他心里有点儿恨自己,选择这样的时机实在是太工于心计。但同时他又有点儿原谅自己,选择这样的时机,其实还是因为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太在意。
“青,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老路家,几代都是单传。”
“嗯,我想,我会生儿子。”女人笑着。
“对,对不起。儿子已经有了,我在家乡结过婚。”
女人呆住了,她把颈脖转了回去。
路金哲感觉到怀里的那个胴体在颤抖,在收缩。他满怀歉意地抚着女人的肩,对方皮肉下面的骨骼就在他的手心里滑动。于是,他无比怜惜地想,它们脆弱得简直就像秸杆啊。�
“那儿子,是我老父亲的命根子。我恐怕不能——”他说得无精打采,无可奈何。
女人忽然转过身,面对面地抱住他。眼泪与头上淋下来的水混在一起,女人成了个无遮无挡的水人儿。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不会给你找麻烦,我不会。”
路金哲痛心地搂紧女人说,“我不好,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女人却不再说话,她急促地喘息着,她急切地摸索着,她用从来没有过的主动,她用从来没有过的疯狂,就站在淋浴头下与他做爱。
……
女人此时转过身子,将双臂吊上他的脖子。路金哲深吸一口气,“哎”地一声将女人抱起来,踏踏踏地往外走。
“放下放下,看把你累得,别闪着腰。”女人兴奋地向空中踢脚。
路金哲一路英雄着,终于把女人抛到了大床上。两个人笑着,喘着,滚做一团。路金哲想把对方上抽一点儿,他伸伸手,摸住了对方的胳膊肘。再往下一滑,是手腕,于是路金哲就习惯性地搭上了她的脉。
脉相浮缓……营卫不和,腠理不密,虽然体胖,却是阴血亏损,虚火内炽。路金哲一直让她用桂枝汤加黄芪,看来效果并不明显。唉,这么多年来她独自打熬着,也真是不容易。
路金哲怜惜地将女人抱得更紧,恍然之间,他又忆起了当年在床上的那一幕情景。
那一次也是不经意地搭上了她的脉。那脉相!——
“怎么,你有了!”路金哲诧异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是真的吗?“卓竹青喜滋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说呢,两个月没来了。”
路金哲的心沉了一下,“唉,罪过。”
“嗯——”卓竹青摇着头。
“给你一付药吧,”路金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只需要一付。”
“不!”卓竹青坚决地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路金哲惶惶地看着她。
“你别怕,别怕,”卓竹青像安慰孩子似的用手指梳理着路金哲的头发,“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青——”路金哲把脸深深地埋进女人的乳沟里,仿佛那是一个避风避雨的好去处。
“我要孩子,”卓竹青浑身颤栗着,“我不能守着你。就守着你的孩子吧。”
卓竹青的母亲一辈子守寡,守大了这么一个女儿,老人是要招一个上门女婿的。没过多久,新女婿上了门,他就是桑绍龙。
第二年的春天,卓竹青生了个女儿,她就是桑乐。
……
此时,路金哲打算和女人亲热。当他抬起身子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乐乐这孩子,越来越让人担心了。”
“是啊,她说她的睡眠状态越来越差,她的神色看上去很憔悴。”
“不,我是说,她对中医和中药特别感兴趣。”
“感兴趣好嘛,”卓竹青眯起眼睛说,“那还不是你的功劳呀。”
“不不不,我是说她有点儿特别了,有点儿特别——”
“哎哟,特别个什么嘛,”卓竹青不以为然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对孩子特别上心呀。”
“她在钻牛角尖,她一直想弄清当年桑绍龙死亡的原因。”说这话的时候,路金哲深深地盯着卓竹青。
卓竹青把目光移开,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钻的?只要你不钻就行。心脏猝死,医院的诊断清清楚楚嘛。”
路金哲还想再说什么,卓竹青却不满地叫起来,“你看你,只管说话,还做不做了。再耽搁一会儿,饭都凉了。”
路金哲正准备集中注意力,再次打点精神。忽然间,他把脑袋偏了偏说,“有动静,有人!“
“神经过敏。星期一,又是这个时候,鬼才会来。”
说有鬼,还真有鬼。卓竹青也听到了,声响是从后门那儿传来的,像是脚步声,还有嗒嗒的蹭门声。待要仔细听,声响却又消失了。
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未及说话,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很自信,很从容,显然毫无要掩饰要隐藏的意思。�
是谁,谁能进到院子里?那应该是有院门钥匙的人——
脚步声在前门的台阶上响起,继而是哗哗啦啦的开门声。�
“是乐乐,快——”卓竹青推了一把路金哲。
其实不用她推,路金哲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他一边慌慌张张地抓着衣裤,一边向后门那边走。暗锁开了,门却只能拉开一道缝。
因为担心老式的房门暗锁不安全,所以又在门外面安了锁鼻。那挂锁只是为了应付长时间外出的,平时并未启用。显然,是刚才有人在外面把它锁上了。
路金哲无处可去。
“乐乐,你回来了?”卓竹青向套间那边喊。
“嗯,出来吧。”桑乐说。
“等一会儿,妈就来。”
卓竹青向路金哲使个眼色,示意他就呆在卧室里不要动。路金哲无声地叹口气,坐在了床沿上。
卓竹青打开套间的门,从卧室来到了外面的起居间。她看到女儿凛然地立在那儿,犹如一个司职正义的法官。
“路医生呢?”女儿目光灼灼地向她发问。
“什么路医生?“
桑乐不再看母亲,却扬起头向套间里边喊,“还要我进去叫你嘛,路医生?我来的时候,看到你的自行车了,就锁在院门口。”
片刻的沉寂之后,里边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路金哲趿着拖鞋走了出来。
看到两个人那狼狈的样子,桑乐讥讽地撇撇嘴,“没想到我会来吧?星期一上午是个好日子呀,学校要上课,公司要开例会,机关要布置一周的工作……没什么人能闲着。你们选择这么安全的日子相会,有多长时间了?”
“孩子,别这样!别——”卓竹青绝望地叫着。
“妈妈,我为你感到耻辱,”桑乐扬起一只手制止母亲,伸出另一只手的指尖对着路金哲的鼻子,“我已经注意你们很久了,我终于看透了你们,我终于看透了事实。”
桑乐得意地晃着头,她脖子上的那只三叶虫眼睛,随之映出一种异样的晶莹。
路金哲鼻尖上的微血管犹如试纸一样渐渐地洇出一片红色,颅骨旁侧像小旗一样斜挂着的两个耳朵仿佛无力地耷垂了下来。
“唉——”他深深地叹口气,又是那种像幽暗的老井一样的感觉,很阴很凉很潮湿。
“孩子,你看透什么了?你真的什么都看透了,又有什么好处?“母亲的情绪激动起来,“要是人能在白净的皮肤上看到精糙的毛孔看到可怕的蠕虫,要是人能在光洁的碗筷上看到细菌看到尘粒……,你想想,人,人还能活得下去么!”
“对呀对呀,妈妈,所以我不能沉默了,所以我活不下去了。我必须把我看透的真相揭露出来。”桑乐说完,拿出一张照片来,摆在他俩的面前。
他俩看清楚了,这是一张他俩在一起的旧照片。
卓竹青失声地叫着,“乐乐,你翻妈的箱子了!”
“是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翻查我的箱子。”
听了这话,卓竹青和路金哲对望了一眼,然后无奈地摇摇头。
桑乐的情绪越发亢奋,“妈妈,路医生,你们不是总想搞清楚我的梦是什么内容吗?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梦见的,总是我父亲喝下那碗中药汤时的样子!“
“乐乐,别说了!”卓竹青想扑上来,捂住桑乐的嘴。
“嘻嘻嘻——”桑乐闪了闪,随后发出了一串尖锐的笑声。那声音听上去令人悚然。“蟾酥,附子……深度昏迷,面白肢冷,心脏猝死……好了好了,东西都在这儿,看你们两个怎么解释吧!”
桑乐说完,将父亲的病历拍在了桌子上。
路金哲约略地看了,约略地想了,忽然失声顿足道,“竹青,你真的做了这种事?我应该想到,我不是没有想到啊!”
桑乐冷冷地盯着路金哲说,“不对吧?我母亲可是不懂什么中药,如果没有你这位中医先生——”
“天呐,别说了,”卓竹青呆呆地望着女儿,“乐乐,当年我借过路医生的那本药书。后来,你又去借的时候,我就想,这都是天意,天意!”
“什么天意?那完全是人意,是这个奸夫的主意。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主谋!”
“乐乐,你别急,你听妈说。我不想连累他,事情是妈一个人做的,”卓竹青的眼眶潮湿起来,她指着路金哲喃喃地说道,“你千万别怪他,别怪你的父亲啊。”
“父亲?你是说,他是我的父亲?”桑乐诧异了。
“是的,孩子,他才是你的父亲。”卓竹青含着眼泪点点头,“乐乐,你既然翻出了这张旧照片,那么妈妈再让你看一个旧东西吧。”
卓竹青起身来到写字台前,她打开抽屉的锁,取出了一个红木首饰盒。从那首饰盒里,卓竹青拿出了一个发黄的信封,然后把它递给了桑乐。
那是一份保证书。
卓竹青与路金哲旧情难舍,婚后悄悄来往,终于被桑绍龙发觉。对于这件事,卓竹青觉得心中实在有愧,既让桑绍龙担着丈夫的名义,又要让桑绍龙养着他人的孩子,这样实在是太对不起桑绍龙。更何况,怀着这种秘密在丈夫的身边生活下去,对于卓竹青来说,也是一种越来越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
于是,卓竹青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丈夫和盘托出。她把自己交给桑绍龙去裁决,她做好了准备,离开桑绍龙,独自带着女儿生活。
但是,桑绍龙离不开孩子,也离不开卓竹青。所以,她就让卓竹青写下了这份保证书。他让卓竹青做出承诺:今后再不与路金哲来往……
桑乐懵了。
她放下那张泛黄的纸页,又下意识地拿起了那张旧照片。�
是的是的,她怎么会忽略了,这旧照片上除了卓竹青和路金哲,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这原来是一张“全家福”啊!
是的是的,怪不得她总是觉得路金哲那对风旗般的耳朵似乎在哪儿见过,看看照片她才发现那孩子的耳朵原来与路金哲的耳朵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桑乐痛苦地嚷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已经对不起人家了,你,你们为什么还要害他?“
卓竹青冷冷地爆发了,“那是因为仇恨让他发狂。因为他他他,他在你的身上寻求报复,他睡了你啊!”
那是一种可怕的爆发,看不到火,看不到光,积压成团的冰雪蓦然像飞霰一般爆碎,让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全部因之冷凝。
过了好一会儿,路金哲才从冷凝中化解出来,他展开双臂,将桑乐一把抱进了怀里。
“孩子,爸爸明白你为什么老是梦游了!”
应该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了,接下来,应该有泪,应该有亲情的倾诉。然而,桑乐却无动于衷。
桑乐的脑子里只是一遍一遍地循环着一个念头:哦,原来那无数次重复过的梦境并不是虚幻的梦,而是曾经有过的事实。原来那不是,原来那是……
这就是人呐!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了。她挣脱路金哲,飞快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