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榆每周要做三次灸疗,我也就因此有了三次开车接送桑乐的机会。
“翁!——“这只美丽的黄蜂嗡嗡地叫着我,盘旋着飞进车里。她在我的旁边落座时,会就势把脸颊贴过来,迅即地送上一个吻。那是来自外太空的天体对地壳的一次撞击,我能感觉到我的壳不堪一击地碎裂开来,热情的岩浆汩汩地在我的体内奔涌,炽热的气体仿佛要喷薄而出……
我必须竭力地压抑,才能控制住自己。发动引擎之前,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嗅觉开启了,我用嗅觉感受她。她的体息犹如一座镁矽卡岩型刚玉宝石矿,既浑然天成,又层次分明。那体息的外层是清新的露水气和泥土的微腥气,接下来是丹桂般含甜带酸的香味儿,犹如丹桂花一样精巧而雅致。体息的内核浓郁而凝重,有着麝猫的诡谲,海狸的灵动,和鲸的肥腴。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翁,你在闻什么?”她敏感地笑了,这个毛茸茸的生命,这个鲜嫩的精灵。
“我在闻草,闻花,闻麝猫闻海狸。”
她挤挤眼儿,也把鼻子抽响了。
“嘿,你闻什么呢?“我大笑着。
“闻一只鸟,一只大鸟。”她说,她把鼻子贴在了我的肩膀上。
引擎发动了,越野车轰鸣向前。淡淡的汽油味儿飘进来,和那些城市街道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抵御着这些气味的侵袭,我竭力地回忆着桑乐的体息。我那久经历炼的嗅觉便轻车熟路地运作起来,使她的体息渐渐地在我的体内聚集成形,如此一来,我就凭借着嗅觉而拥有了一个内在的桑乐!
我赞美嗅觉,这妙不可言的嗅觉。
嗅觉的出现起自古生代奥陶纪的中期。那个时候,海洋里第一次有了鱼类——甲胄鱼。这种带有外层甲壳的无颚原初鱼类除了眼睛之外,还有一个迟钝的鼻子。那些簇集在鼻黏膜上的嗅觉细胞对于融在水中的食物分子具有反应能力,于是被称为嗅觉的这种反应就使得甲胄鱼得以分辨出寻找食物的方向,然后笨拙地摇动无壳的尾部,向它们游去。
人类这种生命与地球上其他生命在嗅觉上的差异是巨大的,人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类的鼻黏膜上分布着五百万个嗅觉细胞,而狗的嗅觉细胞却有两亿两千万。至于人类的个体在嗅觉上究竟有多大的差异,我还无从得知,但是因为出色的嗅觉而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还属武夷山里的那位“香菇”。
……
在武夷山勘探钼矿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睡的是帐篷。
对于我们这些常在山地和野外宿营的人来说,搭帐篷是必不可少的本领。我和两个同事将帐篷选在朝阳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比较干燥,又可以防水防风。山坡的旁边有一条深沟,沟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卵石。我们仔细察看了那些卵石的位置,估量了山洪陡来时可能会达到的水位。
事实证明我们并非多虑。有一天午后暴雨突降,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条深沟就变成了湍急的川流,轰轰隆隆的水声震动耳鼓,也震撼着我们的心。暴雨毫无止歇的意思,在不知不觉中,林子里暗了,帐篷里暗了。看看表,只不过五点多钟,然而暮色竟早早地降临了。
我们用煤油炉草草煮了点儿吃的,便躺下休息。
躺下来,就仿佛枕着山洪枕着暴雨,惊心动魄的声响让人无法入睡。视觉的无能愈益显出听觉的敏锐,除了水声,我还听到了土坡的坍塌声,树枝的断裂声,石块的滚动声,间或杂着惶惶的鸟啼兽鸣。忽然,一阵异常的响动几乎就在我的脑袋上面传来,我陡地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同伴们奇怪地问。
“有野兽,有野兽!“我惊慌地指着帐篷。
仿佛在验证我的话,帐篷的那一角果然颤动了几下,虽然隔着篷布,仍然大致可以看出那家伙的身架。
“是鹿?”吴胖子猜。
“是野猪。”小赵说。
“是豹子吧。”我忽然接了一句。
一阵惶恐袭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掂起了采集矿样用的手锤。帐篷的那一角仍然在动着,我们的手锤就要砸过去了!
“有,没有人呐——”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互相望望,同时舒了一口长气。
“干什么的?“
“大哥,雨大,避避。”
是我拉开了帐篷的门,手里晃着马灯。“从这边进,这边——”
大雨使得夜色更浓更深,她当然摸不着帐篷的门。
是个俏丽的小嫂,女人的头上挽着髻。她那湿透了的身体犹如出水的鱼一般丰腴,让人无法把目光移开。女人将身后的背篓取下,抱在了胸前。如此一来,那胸脯前就有了工事和屏障。她说她是山那边樟尾村的人,出来采菇,没想到碰上了这么大的雨。
我吸吸鼻子,小赵和吴胖子也都把鼻子吸了又吸。那是一种淡淡的香气,惟其淡,所以让人深陷而不觉。那香气是晶莹的,犹如叶片上挂着的露珠。那香气是鲜嫩的,好像泥土下冒出的草尖。那香气清新,软糯,怡人,让你不可抗拒的为之沉醉。
那是背篓里的蘑菇味儿还是她身体发出的气味?……
我把身体让了让,她就在我旁边坐下了。
一个女人取着坐姿,我们三个男人也就不好意思躺。捻小了的马灯闪着橙黄色的光,女人的脸犹如一朵硕大的蘑菇,在那片橙色里鲜嫩地开放。光洁的蘑菇形脸上是油?是蜡?雨滴在上面缀着,犹如披珠挂玉般晶莹。
这个诱人的“香菇”。
她能感觉到我的注视,她在那注视下就像花朵面对野蜂的袭扰一样从容。她的目光就凝在充做帐篷门的那个遮片上,仿佛她能望穿那薄薄的遮片,一直嵌入漆黑的雨夜之中。�
我想找点儿话说。
“你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这么黑,这么大的雨?”我好奇地问。
“闻到篷布味了。”她说。
“唔,是闻着味儿来的?“我有些惊异。
“篷布的胶皮味儿,”她肯定地说,“那味儿像茶油一样浮着飘着,浓得很。”
小赵,吴胖子,我,互相望了望。我的眼前恍然出现了流动的夜色,在那夜色之上有翕动的鼻翼,像张开的嘴一样抽吞着浮在夜色上的气味……
于是,再也无话。
很久很久了,很晚很晚了。
“走不掉了。”她说,语气里带着歉意。那意思是说,她其实是准备走的。
“睡吧睡吧。”我说。
熄了马灯,大家默默地躺下。在我的身边,隔着一点点距离,那是她。
无边的夜,无边的漆黑。那漆黑是无垠的空间,足以容纳无垠的想象。在想象里,她和我的那点儿距离消失了。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倾压而来,那气息是无形的,而我却能感到它是一个致密的整体。那气息是轻柔的,但却又让我感到异常的沉重。
在惶惑之中,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开始喘息、喘息。渐渐的,我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有个东西在我的怀里蠕动起来。是的,有个东西。凉、粘、滑、腻——,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滚躲着,脱口大叫,“哎哟,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呀!——”
一个温软的身体站了起来,那是“香菇”,我滚到了“香菇”的身上。
小赵敏捷地点亮了马灯,灯罩里的灯芯惊惶失措地蹿跳着,闪出炽烈的光。在那不安的灯影中,帐篷里的四个人同时看到了闯进来的新伙伴,一条光圆滑腻的大蛇!
这是那种武夷山里常见的蝰蛇,望上去犹如高品位的褐铁矿石,冷竣的黑褐色是它的主色,另有三层斑块好似伴生矿一样夹杂其间。斑块是那种边缘淡白的黑色圆环,中心却显出一团殷红,那些殷红就像地壳的伤口一样皴裂着,犹如可怕的涌动着的岩浆……
蝰蛇那三角形的头仰抬而起,那是紧绷在弦上的箭簇。
咬一下就完了,咬一下就完了,我在心里念叨着。老乡们把这种蛇叫做五步蛇,被它咬一口,走出五步就得倒下。
“我的妈耶,这家伙刚才就在我的怀里,就在我的怀里!”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歇斯底里。
“嘿嘿,莫怕,莫怕嘛。都是来躲雨的,来躲躲雨。”
她在笑,这个“香菇”。
“黑头,出去吧,快出去——”她一本正经地和那黑脑袋的家伙说着话。那蝰蛇偏偏脑袋,亮晶晶的小眼睛闪动着,似乎是听懂了。
“喏,黑头,那是门,门在那边。”她用手向充做篷门用的遮布片那边指着,她的脸朝着蝰蛇,身子在后面慢慢地转。�
我看明白了,“香菇”是想转过去把帐篷门打开。我也慢慢地跟着她转,还有吴胖子和小赵。
这个黑脑袋的家伙很警觉,我们转,它也转。它始终把身子留在后面,用箭簇般的脑袋瞄着我们。那情形就像角斗场中的对手在移动脚步和身体的重心,寻找出击的机会。
“香菇”终于转到了帐篷的门那边,她一把将门遮片扯开。风好像小了,雨似乎也小了,只是夜色依然浓重。
“哎哟,黑头,你瞧外面多畅快,咱出去吧,走啊,走……”�
亲亲热热絮絮叨叨,“香菇”耐心地劝导着,希望这不速之客能有自知之明,不要等主人动手驱逐。
“香菇”抬起胳膊定定地向帐篷外指着。奇了,那蝰蛇竟然把黑脑袋偏过去,顺着她的手指向外张望。
就在我们都感到惊奇的时候,“香菇”的另一只手抛出了一朵玉色的蘑菇。那蘑菇紧紧地擦着蝰蛇的头顶,簌然有声地飞出帐篷。几乎在那同时,蝰蛇如箭逐兔般地追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不禁目瞪口呆。
“香菇”把帐篷的门遮片重新合严。风,雨,夜,可怕的毒蛇……全都隔在了外面。
“它,它,这家伙还会不会回来?”我心有余悸地说。
“它要是个母的,一定还会来找你。”吴胖子眨着他的小眯眼,跟我打趣。
“啊,真的?“我是被吓怕了。
“香菇”向我笑着摇摇头。
夜归于平静,即便是风声和雨声也显出了从容,显出了平稳。我就在那从容与平稳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昨夜过于疲劳过于紧张,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未及起身,我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向身边看去,昨夜“香菇”就睡在那儿,她像猫一样伴着我……
她睡过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悄然离去。
恍惚中,我觉得昨夜只是一个梦。世上并不曾有过这个女人,这女人昨夜亦不曾来过。这样想着,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如丝如缕,那股奇异的菇香宛然犹在!
“哎哎哎,闻什么呢?”吴胖子笑嘻嘻地打趣,“闻了一夜,还没闻够?“
小赵捂捂胸口,装模作样地说,“人去铺空,我好难过哟!”
玩笑是玩笑,可是让人一点破,还真有些怅然。
那一天出去采集矿样,出乎意料之外地不顺。我们在雨后湿滑的山上奔波了一整天,居然一无所获。寡情少绪地吃了点儿东西,我独自坐在了帐篷外面的岩石上。当那些山崖那些溪流那些草那些树慢慢地陷入苍茫的暮色之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也在渐渐地消失,那情形就像石块在岩浆中高温液化,失却了自己的形体。
无垠的夜容纳着一切,“香菇”也在其中么?
吴胖子和小赵站在帐篷那儿喊我了,“喂,快回来吧。”
“进来等,进来等,兴许今晚还会有人钻咱的帐篷哩!“
我们开心地大笑。
当然,那一夜并没有奇迹发生。
可是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位置。
我们又一次出去采矿样,与前一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那天的采样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午后在山上吃了干粮喝了一些水,又转着看了两个山头,然后就兴冲冲地收兵回营去。绕过那片野枇杷林,远远地望到帐篷的—角了,我忽然抽抽鼻子说,“哇,哪儿来的炖蘑菇味儿,好香!”
小赵抽了抽鼻子,“是吗?我怎么闻不着。”
吴胖子取笑我,“是想的吧,想出毛病了。”
我有一种预感,我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炖蘑菇的香味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快走到帐篷前的时候,吴胖子和小赵忍不住同声大叫,“哇,真香,真香哎!”
帐篷那边有个蹲坐的人影,一身蜡染的花裤花布衫。果然是“香菇”。
几块大石头做灶,灶上架着我们的锅。锅下的干柴兴致勃勃地燃烧着,锅里的蘑菇汤热热闹闹地沸滚着……
她是特意来谢我们的,她说她昨天忙着赶圩卖蘑菇,耽搁了,没能过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只瞧着我,仿佛这些话只是对我说的。我有点儿尴尬地拿起汤勺,去搅弄那口锅。我说,谢什么,应该的事。采蘑菇卖蘑菇,不容易,你把蘑菇让我们给吃了还成?她一边说,多,多,有的是,一边把背篓拿来给我们看。
瞧,这是牛肉菇。这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像不像牛里脊?这种蘑菇汁多肉厚,吃在嘴里有嚼头。牛肉菇是长在树上的,老橡树上最多。
这是鱼鳞菇,薄薄的白白的一片一片的,就像是鱼身上的鳞。这是长在松树上的,晒干了,留着天冷了炖腊肉,吃起来那个香啊。
你们整天满山跑,见过这种地蘑菇吧。帽子面是白的,帽子里儿是紫的,要是长熟了长老了,就变成黑色的,像是锅烟子。怎么吃?能煮着吃,也能生着吃,尝尝看,甜津津的,像凉薯不?
看,这是鸡油菌。它是长在树下面的,一长就是一大片。你们瞧,它黄灿灿的亮光光的,像不像母鸡肚子里扒出来的鸡油?用它煨出来的汤最鲜了,喝起来还真有一股老母鸡汤味儿呢。
……
我们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蘑菇全都看过了,然后就围坐在汤锅前一起吃饭。“香菇”很自然地挨着我坐下,仿佛自从那一夜起,她的位置就已经排定了。
吴胖子取来一听火腿罐头,不出声地交给我,由我打开。
小赵把折刀拉出来,直接递送到了我的手里。于是,我就用那刀子一片片地切火腿。
“来一片,好吃。”我款待着她。
她笑了,是那种很清香的笑,甘,美,纯,淡,一如鲜嫩的草菇。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我知道吴胖子和小赵都在观察我。烟气袅袅地升腾着晃动着……渐渐的,这一切都从我的眼前隐去了,我视而不见,仿佛关闭了视觉。
谈笑声像山间的溪水一样蹦蹦跳跳,碗筷勺子的碰撞声像小�锤叮叮地敲着岩样,吧吧的嚼食声,咕咕的吞咽声……�慢慢地,这一切都在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听而不闻,仿佛中止了听觉。
格外清晰起来的是嗅觉。
我能嗅出来,她是特意来谢我的,她是特意借谢我来见我的——
这朵“香菇”!
她的体息丝丝缕缕地沁入我的肺腑,我就像气球似的慢慢充盈着,充盈着……我膨胀到了极点,我要爆炸了。
我高高地端起装满香菇汤的搪瓷碗,望着她,“来,干杯!“
她怔了一下,然后也举起了手中的搪瓷碗,“干,杯——”
两个搪瓷碗“当”地碰在了一起,醇香的蘑菇汤在微微地荡漾。我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发紧,我想从此之后,她是不会再露面了。我仰起头,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放下碗,我看到小赵在笑,吴胖子却意味深长地摇摆头。�
天黑以前,她走了。
那之后许多天,她都没有露面。我们这个帐篷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变化,小赵伤了脚骨,住进了县医院。后来,吴胖子又临时被叫到分队,去接待总队来的视察组。
我忽然发现帐篷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我自己。独处的境遇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在纷杂的想象中,嗅觉的想象尤为活跃。“香菇”的体息在不知不觉中侵袭而来,那情形就像清晨橡树叶片上的露水,在你无从察觉的时候,它就已经呈现在你的面前。湿漉漉的清新,滴着汁水的鲜嫩,还有那股松软的泥土般的微腥味儿……那些气味聚集成形,于是她就活生生地凸现起来,成为一块光彩熠熠的菱状多面体,犹如天然的水晶矿簇。
大自然让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指纹,同样,大自然也让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体味儿。此刻,“香菇”的体味儿犹如梦魇一般缠住了我,让我无从挣脱。
我忽然感慨地想到,拥有属于自己的体味儿对于动物来说,那意义是非同小可的。狮虎这类猛兽会在它们活动的地区边缘拉屎撒尿,以此昭示这里是属于它们的领地。野羊会用脸颊在它们经过的树干上擦脸,把面部腺体分泌的气味留下来作为路标。鼬和獾在行走的时候,肛门和生殖器拖在地上,会蜿蜒出一道彩虹般的诱惑,吸引异性追逐而来。
体味儿是生命存在的手段,更是生命延续的手段。异性间能够互相吸引,体味儿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媒介。如若不然,我怎么会每每忆起她的体味儿,就心旌摇曳呢?
此刻,她的体味儿向孤独中的我发出了召唤。我像野羊,我像鼬,我像獾……我循着那蜿蜒的诱惑,追逐而去。�
帐篷外原本是没有路的,而我的脚下却仿佛有路,那路就在我的每一个举步中延展着,摆摆晃晃,飘飘悠悠,曲曲折折地将我引到了一处背阴的谷地。这里是橡树的天地,一抹抹橡树佝偻着,显得如此苍老,而树干上那些蘑菇宛如花朵般盛开着,又显得那样娇嫩。我的鼻翼翕动起来,我贪婪地嗅着,嗅着那美丽,嗅着那娇弱,嗅着那新鲜……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采了一朵蘑菇。真妙,那丰腴的蘑菇竟如雪花一般体轻若无。那触感也似雪花,沁凉凉的,仿佛再摸一会儿,就要融掉。它用它的花容月貌对着我笑,恍惚中我觉得它有点儿似曾相识——
没错,我在“香菇”的背篓里见过它,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这是牛肉菇。
我没有背篓,我脱下外衣,把采摘的一捧捧蘑菇放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裹住。抱着鼓鼓的外衣,像是抱着一个活物,我回到了宿营地。
就在她架过铝锅的那几块大石头上,我架起了那个炖汤的铝锅。干柴哔哔啪啪地爆响,锅里的蘑菇汤沸沸扬扬地翻滚不已,那股诱人的香味儿哟——
我闭上眼睛,嗅着她的气息。
“来,干杯!”
我向空中举起了装满蘑菇汤的搪瓷碗。仿佛她就像那天一样,端端直直地坐在那儿,手里也举着碗,在对我笑。
“当——”我听到碰杯声了。
“喝,喝……”我说。
那汤真鲜,那汤真香,那汤就像酒一样醇美。我自酌自饮,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怪了怪了,起身进帐篷的时候,脚下有些发软,身子也轻飘飘的,那感觉还真像是喝了酒!
倒在我自己的铺盖上,脑袋开始晕转。呼哧呼哧的,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喘气声。眼皮沉了,眼前明暗不定,似乎有影子在晃。
我睡着了?
有人在推我,有人在耳边叫,我尽力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了“香菇”的面孔。那张脸朦朦胧胧的,仿佛被雾隔着,仿佛被纱笼着。这是幻觉么?我伸出手,居然摸着了那张脸。
果真是她!
“你怎么来了?“我说。
“我在林子里采菇,我闻到了炖酒菇味儿。”
真是好鼻子,我笑了笑。
“还笑,”她着急地说,“你吃了酒菇!”
“什么酒菇?我是照着你采的那种,那种蘑菇采的。这不是牛肉菇么?——”
搪瓷盆里还有一半没有煮的蘑菇,她拿起—朵来,在我面前晃着,让我仔细瞧。不错,这种酒菇和牛肉菇一样,菇帽又厚又红。可是,酒菇的菇帽上还有许多黄斑点儿,菇伞也细得多。酒菇瞧上去漂亮呀,也有人叫她仙女菇,吃多了就会飘飘成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幸亏你吃得少,所以只不过像是喝醉了酒。你要是真把这些都吃下去了,只怕是从此就醉死过去,再也醒不来……
“唔唔唔,”我点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感到力不从心,我歪了歪,她赶忙过来扶我。
我就歪在她的怀里了。
她把脸挨在我的头发上,深深地吸口气,笑着说,都是酒菇味儿,都快闻不到你的味儿了。她这样闻着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发犹如受到磁场吸引的铁屑,一束一束地耸动起来。�
我颤抖着说,我是什么味儿?
她喘着气说,外面的一层是石头味儿,硬硬的;下一层是马尾松味儿,油油的;再往里是香柏仁味儿,酥酥的……
我觉得奇怪,我说,人的气味难道像矿脉一样,还能分层吗?
她见怪不怪地笑着说,你闭上眼睛呀,你闭上耳朵呀,你只张开鼻子闻。闻到一层味儿,就存到心里,再闻下一层,再往心里存——
她讲得古怪,闭上耳朵。于是,我就想着,我的耳朵是闭上的,闭上的……果然,耳道里感觉到了堵,感觉到了胀。外界的声响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几近于无了。
我闻到她的第一层气味儿,清新的草叶气,鲜嫩的香菇气。那气息透进心里,蓄积着,第二层气味儿便接踵而至。那气味儿像羊奶,诱人的甜香中含着些微的膻臊。这气味儿在心底沉降之时,第三层气味儿旋即而来。那是海的气息,是鱼的气息,有些咸,有些腥,那是她的孔腔,那是她的内脏,宛如深藏水底的活鱼,张开了她的嘴……
鱼,我们的祖先是海里的鱼。
我被那层层迭迭的气息淹没了,我还在嗅,不停地嗅着,嗅着,完全无法停止。和其他的感觉不同,嗅觉和生命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个意义上,嗅是生命的本能,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嗅觉就不会停止。当我们呼吸之时,世界就穿越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气味儿分子就会在我们的体内泛滥,这是我们与外界交流的最本质的形式。
她的气味在我的体内泛滥。
更妙不可言的是,她的气味儿竟在我的体内蓄积成形了。我想,此时她的体内也一定拥有一个气味儿的我。
我们在嗅闻中做爱了,我们互相占有着一个嗅觉中的对方。�
……
此刻,越野车已经驶过东风大道,转入福康路。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巷,穿过它就是我和贺榆居住的经九路。
“翁,请把车拐一下,请开到那里边。”
桑乐向路旁指着。
那是用临时的围墙圈出来的一块空地,旧建筑已经退出,新建筑尚未入围。很容易就看到了围墙留出的缺口,我把吉普车慢慢地开了进去。
闹中取静,这里应该算得上是一块世外荒园。
“喂,你让我把车开到这里干什么?——“
我未能把话说完,桑乐堵住了我。温馨的鼻息宛如柔软的手,亲切地抚弄着我,我不禁深深地吸闻着,吸闻着……
几乎窒息的桑乐笑着将我猛地推开,“哇,你,你要把我吸进去呀。”
“是啊,我把你的气味儿吸进去,你的气味儿就在我的身体里聚成了一个你。唔,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随时把你调出来。”
“真的?”她好奇地叫着,“让我试试!“
她闭上眼睛抱着我,拼命地吸闻。她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投入,我感到我的整个身心都不可遏止地随着她的鼻息涌动起来,汨汩地流入了她。
许久,许久。她终于软软地放开了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喃喃地说,“我晕了,我要死了。你已经把我占满了,我的身体里全都是你啊!”
她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剥脱我。
“喂喂,”我说,“清醒点儿,这可是光天化日,这里只有一堵墙,一堵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围墙。”
她用乞求的目光无奈地望着我,“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想见见你,我每天都想闻闻你……”
我觉得她有点儿疯了,我被这种疯狂深深地打动。
“我每天早上都要跑步,我会跑到你那儿去的!“
我吃惊地听着我说出的这句话,那语气真是豪迈得很。
我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