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曾经有人留意过-最后的拍拖

清晨洗漱的时候,桑乐照了照镜子,忽然惊慌地喊,“哎哟,我这脸上是怎么了!”

林晴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叫,“哇,划得还不轻哩。我看看,咦,这么长这么深。”

林晴用细细的指头在桑乐的脸上轻轻地触着,神情中满是关切,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那是一条新鲜的划伤,从右眉的尾尖处起始,越过圆润的颧骨,爬过细嫩的脸颊,直达晶莹剔透的耳垂。桑乐自怜自伤地抚了又抚,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洗脸的时候,还没这条东西啊!……”

林晴悄悄地撇撇嘴,心里想,装什么装呀,晚上干了什么事,自己还能不清楚?

今天凌晨时分,林晴又被双人床的晃动和一阵声响弄醒了(有什么办法,林晴总是睡得很浅很轻)。她明明看到桑乐又耍起了她那无数次耍过的小伎俩:慢慢地下床,飘飘然地出门,随后步入了暗夜之中,去赴她的幽会。

林晴甚至可以断定,桑乐去会的是杜晓强,那个帅哥。

不会是酷哥吕藻,吕藻昨天黄昏和林晴出去散步,一起又弹琴又唱歌。那个时候桑乐和杜晓强在一起,可以想象出他们俩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看着桑乐气急的样子,林晴悠悠地添了一句,“就脸上有伤吗?别的地方有没有?“

桑乐不解,“什么地方?”

林晴想说“屁股上”,在外面野合,屁股上受点儿损伤是情理之中的事。她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说出的却是一句很关切的话,“检查检查别的地方有没有伤,都得涂上药。万一发炎了,可能会留下疤——”

桑乐听了,焦灼地说,“哎哟哟,那涂什么药好呢?红药水吧,难看。碘酒吧,疼。”

林晴代她下决心,“疼就疼,涂碘酒,杀菌效果好。”

找了棉签和碘酒,火烧火燎地抹了一遍。然后就无奈地看着脸上的那条皮肤暗下来,像渍过的茄子。

最初的惊异没有了,最初的不安没有了,桑乐也像渍过似的,悄然地暗下来。她沉在一种神魂走失般的状态中,望上去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桑乐就这样走失般地去了路金哲的中医诊所。

桑乐忽然上门,路金哲显得有些喜出望外。他注意到了桑乐脸上的伤,便关切地问,“小乐,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呀?“

桑乐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有些突兀地说,“你这里有中医药物学方面的书吧,我想借着看一看。”

路金哲深深地盯了桑乐一眼,“你怎么忽然对这类书感兴趣了?”

桑乐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在研究中医药物学。”

路金哲一时无语,他看到桑乐迎上来的目光犹如一剂怪异的中药,亢奋是主味,配伍着焦灼、锐利和其他一些无法说清的东西。

路金哲习惯了用医生的目光审视别人,而此刻他却把目光避开了。他觉得桑乐似乎也在审视他——当然,并非医生的那种审视。

“我给你找找看,不一定有,不一定找得到。”

借着找书,路金哲独自进了内室。内室的后窗下摆着一张旧三屉桌,漆面是晦暗暧昧的,一块厚玻璃板徒劳地压盖着无法掩饰的几道裂缝。路金哲打开有些锈蚀的铁锁,取下护心镜一样的圆锁板,慢慢地向后拉那抽屉。抽屉半开时,手探了进去,触到了一本厚厚的东西。

是那本《中医药物学》。

手迟疑着,并没有再拉那抽屉,并没有取出那本书。

“乐乐,这类书一时不好找。有什么问题,你就问我好了——”头并没有转回,只是提高了声调向外屋说着。

“我想自己看书,我想自己琢磨。”

那声音仿佛是在脑勺后面发出来的,猝然之下使得路金哲不由得周身一悚,即刻转身站了起来。

桑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进了内室,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

颈项上吊着的那只怪眼诡谲地盯着他。

路金哲一慌,下意识地向后靠去,于是后臀就顶闭了那个抽屉匣。

“对不起,那种书,没有啊……”路金哲重复着。

“我来找,让我来。”

仿佛那只怪眼早已洞穿路金哲的身体,看到了掩在臀后的那个开了锁的抽屉。桑乐敏捷地绕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路金哲一挤,猝不及防地将抽屉拉开。

“噢,这本书就行,我就看这本书。”

那本泛黄的旧医书被她提在手里,无可奈何地摇晃着,犹如一只被擒获的猎物。

“喜欢,要看,你就,拿去……”路金哲尴尬地笑了笑。他要挪动脚步离开,他似乎想摆脱桑乐。桑乐却笑嘻嘻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路医生,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嗯?“

“请问,哪一味中药能影响人的心脏?”

“唔,能作用于心脏的中药有许多种,比如说蟾酥啦,洋金花啦,麝香啦,附子啦等等。有的偏重于活血化瘀,有的重在益气强心。”

“我是想问,哪一味中药吃了可以让人死,死得就像是心脏病。”桑乐直截了当地发问,双目灼灼地盯着路金哲。

路金哲神色陡变,他满脸狐疑地望着桑乐。“小乐,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知道知道嘛。”

桑乐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嫣然一笑,径自挑开门帘,从内室退了出去。

这一来,路金哲反而放不下了。他立刻跟到外间去,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小乐”。

“怎么?“桑乐站住了。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做梦吗?”

“做梦,噩梦。整夜整夜地做!”那语气有点儿自暴自弃的味道。

“能告诉我,都是什么梦吗?“

“你真的想知道?”桑乐歪歪头,脸上是那种捉弄人的表情。

“当然,很想。”路金哲认真地说。

同样的问题问过很多次,桑乐从来没有回答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桑乐却讲了出来。

“梦里呀,是—个小房间,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还有一张小床,我小时候睡过的床。我老是去找那个小房间,老是去找那张小床,老是去找在那张小床上睡觉时的感

觉……”�

“哦,是梦到你小时候的事,”路金哲自言自语地点着头,“唉,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说吧,这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老是做这种梦?“桑乐的神情有点儿咄咄逼人。

路金哲缄默了。

“还有呢,我老是梦见我父亲捧着碗,最后一次在喝中药!”重重地掷出这句话,犹如掷出了一个铅球。

路金哲仿佛被那铅球击中似的,神情愕然。

“怎么样,这一下你满意了吧?来来来,你来给我号脉吧,你来给我开药吧,看你有什么能耐把我治好!”

桑乐一屁股坐在桌子前,把胳膊像根棍子似的伸了过来。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歇斯底里。

路金哲愣住了,他没有将手搭在桑乐的胳膊上为她把脉。路金哲当了那么多年的医生,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病人面前手足无措。

桑乐从路金哲那儿拿到那本《中医药物学》,晚上临睡之前便躺在上铺的床上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专业书,对常用中医药物的来源、成分、性味、归经、用法、药理作用等等都有着详尽的介绍。桑乐专门翻找那些作用于心脏的药物。她�先找到的是蟾酥。那上面写着,“苦,辛,温,有大毒……”,�功能主治是“解毒,消肿,强心,止痛……强心作用与洋地黄相似……”

再往后翻,又翻出了附子。那书上写得清楚,“辛,大热,有毒……,咸附子与豆腐、生姜、或者黑豆、甘草同制之后,豆腐可以吸收附子中的毒性和咸味,生姜有增强温里作用,减少附子的毒性。实验证明,同制之后的附子毒性降低而强心作用保存依旧……”“附子中毒,见唇舌发麻,面白肢冷,胸闷,血压增高,心率显著增快……”

书上的这些文字引起了桑乐的注意,她格外留心地看了又看。忽然,她感到有些异样,那些文字下面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什么在闪烁。闭一闭眼睛,睁开再看时,那种闪烁却又消失了。

桑乐把书直接移到床头灯下,慢慢地转动书页,如此一来,她就看到一条条细细的亮线宛如长丝一般在那些文字的下面游动。

不是幻觉,不是臆测,那是明明白白的划痕。

桑乐将右手的食指按在一条亮线上,用指甲划着向右移动,于是,一条新的亮线出现了。

桑乐恍然大悟,曾经有人像她一样,对这些文字格外地留意过!

那一夜,桑乐没有睡着觉,当然也不曾有梦。她觉得自己格外清醒。

第二天中午,桑乐下课后刚刚走进食堂,他看到杜晓强坐在紧靠大门的一张桌子前向她招手“桑乐,到这儿来!”

桑乐走过去,看到杜晓强已经买好了饭菜,两份糖醋排骨,两份糖醋鱼,还有一份拌黄瓜。桑乐说:“买这么多,请的还有谁呀?“杜晓强说,“知道你喜欢吃糖醋味儿的,就是买给你的嘛。”

桑乐微微一笑说,“谢谢了。”

杜晓强忽然偏过脸向什么地方看了看,然后提高了嗓门说,“什么谢不谢的,咱俩谁跟谁呀。”

桑乐循着杜晓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拿着不锈钢饭勺和饭盒的吕藻。桑乐便明白杜晓强提高嗓门是要说给吕藻听的。�

吕藻排在买饭的长队里,目光却向桑乐这边望着。当桑乐和吕藻四目相对时,吕藻故做洒脱地扬起手打着招呼,甚至还笑了笑。

杜晓强知道那洒脱和那笑都是勉强的,于是他不无得意地动手给桑乐夹了一块排骨,再次提高了嗓门说,“吃啊吃啊,味道好得很。”

吕藻很知趣,他买了饭菜之后并没有到这张桌子上来。

虽然没有别人打扰,但是杜晓强和桑乐并没有吃出预想的气氛。桑乐坐在那里显得有点儿神不守舍,那些糖醋味儿的排骨和鱼似乎难以引起她的兴趣。杜晓强有些着急,他正想打问桑乐有什么心事,忽然看到林晴走进饭堂,大呼小叫地嚷着:“哎哟桑乐,你倒是躲在这儿吃得痛快。你妈妈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桑乐一愣,“我妈来了?她在哪儿?”

林晴说,“在宿舍呢。她说了,她在那儿等着你。”

桑乐的情绪陡然变得很坏,她站起身的时候,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椅子。

杜晓强没有察觉,他高兴地说:“阿姨来了?我再去买几样菜,咱们一起吃。”

桑乐没吱声。

杜晓强连忙改口道,“对对,干脆,到外面找个馆子去?“

“吃你的饭吧,别操那么多心。”桑乐径直往外走。

杜晓强就在后面跟着。

“咦,你跟着我干什么?”桑乐觉得奇怪。

“我得去看看你妈妈呀。”

“得得得,你去看算什么?“桑乐不耐烦了。

杜晓强这才无趣地停下来。

从学院食堂到女生宿舍楼这段路,桑乐走得很恍惚。是的,方才她和杜晓强在一起用餐的时候是有点儿心不在焉,她的心思在母亲那里。昨天,桑乐去过路金哲的诊所了,她在路金哲那里借了那本书,她在路金哲那里说了那番话,因此,她预感到母亲会来,——虽然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母亲真的会这样做。

桑乐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嚓嚓地响着,她刚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到室内传出母亲急切的声音,“小乐,是小乐么!”

桑乐应了一声“妈”,门开了。随后,桑乐就被迎上来的母亲抱进了怀里。

对于桑乐来说,母亲此时的拥抱显得既亲热又疏离,既贴近又遥远。桑乐能感到母亲的身子在异样地颤抖,那感觉就像历经风化的崖体在长久的苦撑之后,飘摇难支。

“小乐,咱们回去,我带你回家去。你在学校住,我不放心……”

母亲一副受惊的样子,她那紧缩的瞳孔犹如两颗寒凝的冰粒。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儿,仿佛桑乐是一个刚刚破茧,就要乱撞乱飞的虫蛾。

“妈,你这是怎么了?“

“小乐,回家去吧,在家里睡得好,有妈守着你。”母亲用的是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了,“你听谁说,我睡得不好?”

母亲怔了征,嘴唇微微地翕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的神情中透着犹豫,还有一点点怯意。

桑乐抬起头,看了看她睡的那个上铺。铺盖被卷起来了,有些东西已经打成了捆,还有一个塞满了的大提包。

桑乐连忙爬上去看。

“妈,我打的毛衣呢?”

“在提包里。”母亲指了指鼓鼓囊囊的提包。

桑乐又在铺上胡乱翻找,“妈,我的书呢?“

“什么书?”

“《中医药物学》。”

母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先回家,然后再给你书。”

“先给我书,然后我回去。”

……像是两个孩子在斗气,母女俩僵在了那里。走廊里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多起来,吃完午饭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桑乐可是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她和母亲在这里争执,不愿意让别人对此生出议论和猜测。她想了又想,只好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先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再说。

桑乐回家住的那天晚上,天气骤变。桑乐倚在床上,耳边仿佛听到院子里有无数脚步在疾行。桑乐起身来到窗前,只见外面的暮色晦暗而浑浊,小院铁门上和院墙上爬着的那些葡萄藤就像深湖中的怪鱼似的在不住地搅腾。那一片一片的藤叶犹如鳞甲一般被逆翻起来,望上去竟有些让人骇然。更为惊心的是院中的海棠和夹竹桃,她们全然失却了素常端庄秀丽的仪态,一个个在风中摇摇摆摆,披头散发,呼天抢地……

桑乐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郁闷起来,于是她便拉上窗帘,将那些情景隔在了视线之外。

虽然眼不见了,心却依然难静,是心事翻涌着,是老房子飘摇着,让人觉得飘忽不定,没着没落。

母亲敲门了,母亲说,“小乐,开门呐,你插着门干什么?“

桑乐打开门让母亲进来,母亲手里拿着书,正是那本《中医药物学》。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说,“小乐,你的书,给你了。妈妈说话算话吧?”

桑乐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地把那本书抓在了自己手里。

母亲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小乐,你看这种书干什么?你学的又不是中医。”

桑乐吐出两个字,“想看。”

母亲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换了个话题说,“我看了,你买的毛线还不错,可就是——眼下你们这些男孩子女孩子,不是都时兴买毛衣吗?“

桑乐回答说,“你们过去的男人女人,不是都时兴打毛衣吗?”

母亲缄默了。

母亲就那样枯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分明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桑乐说,“妈,你去睡吧。”

母亲说,“要不要我陪你睡。”

桑乐摇摇头。

母亲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小乐,你小的时候,老是要妈陪你睡。就是这张小床,你睡在里边,妈躺在外边。你要闻着我的头发味儿才肯睡,我就咬着你的小耳朵。就那么咬着,含着……”

“妈——”

“你还是个小肉砣子的时候,就不老实,总在妈的肚子里踹。那天早上,妈刚起来做饭,你又开始踹了,踹得特别快,踹得特别狠。妈就出门坐公共汽车上医院,汽车走得慢,你出来得快,眼看到站了,妈急急慌慌地下车走,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车门的梯阶上。你就出来了呀,你就哇哇哭着出来了……”

虽然这番话母亲讲过无数遍,桑乐还是听得动了情。

“妈,你去睡吧。”

“妈怕你做噩梦——”

“不会,不会的。”

桑乐劝着推着,把母亲送出了门。

母亲一走,桑乐就躺在床上翻书,她翻的是那本《中医药物学》。小台灯闪着橘黄色的光,于是那些本来已经泛黄的纸页在台灯光下就愈发显得黄显得旧。翻着翻着,就把一股陈年古旧的阴气翻了出来,恍恍惚惚的,觉得老宅里似乎有许多影子在晃。细瞧瞧,却又空空无物。然而,老宅透出的阴森的感觉却是真实的,与那书中泛出的阴气聚汇在一起,让桑乐觉得有些不堪。

桑乐起初只是身上搭着毛巾被,不行,觉得凉。后来她索性盖上了空调被,虽然那房间里并没有开空调。一夜的风声,在浅浅的梦中游走。雨并没有落下来,人就在濡湿中沤着,像是要发酵。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桑乐在枕上听到了徘徊的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朦胧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以为那一切不过是梦中的幻听。摇摇头,拍拍脸,显然是醒着。人声和脚步声虽然细微却又格外地分明。

“妈!——”桑乐脱口喊。

顷刻间,人声和脚步声消失了,老宅里笼着一片死寂。

“妈——”桑乐又叫了一声,然后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叭达叭达地往外走。

“怎么了怎么了,小乐?“母亲就站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房门在身后紧掩着。

母亲挡在那里的身体也是一扇门。

“妈,我听到有人在走路,有人在说话。”

“不会吧,小乐。看来你真是睡不好,真是爱做梦。”母亲的神色不大自然。

仿佛要掩饰什么,她伸手摸了摸桑乐的头。

桑乐偏偏脑袋,把目光向母亲的身后探过去。母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似乎是要将身后的门挡得更完全挡得更彻底。

桑乐的心疼了一下,于是她说,“唔,可能吧,可能是在做梦呢。”

母亲舒了口气,她抖抖嘴角,露出个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

“那,我回去睡了。”桑乐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插好,告诉自己继续睡。

整个宅院都在睡着,因为寂静所以暗夜显得更浓更重,因为黑暗所以寂静显得更广更深。桑乐在那浓重的黑暗和深广的寂静中沉浸着,她想,或许方才真是在做梦,或许那脚步声和说话声真的是幻听……

想着想着,睡意渐渐地袭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这次却看得清楚,有影子在窗帘上晃!

这次却听得清楚,有沙沙拉拉的声音在窗子那边响!

桑乐一下子坐了起来。

“谁!——”她大喊一声,向窗子那边扑过去。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儿,她猛地拉开窗帘——

那肆无忌惮的黑影非但不躲,反而挑衅般地凑近了!

原来是一支爬墙虎。

“小乐,怎么回事呀?”母亲在那边喊。

“没什么,睡吧。”桑乐回答。

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地乱跳,浑身微微地发抖,骨架像散了一般。桑乐深深地吸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她伸手捉住那支摇曳的爬墙虎,狠狠地将它扯断。

外面还有无数支爬墙虎,它们都在夜的微光中爬着,它们都在风的抚弄下动着,它们隐秘幽深,它们居心叵测……�当初母亲栽下这些爬墙虎,说是要好看呢,说是要护墙呢,说是可以挡热呢。它们也曾让人觉得浓郁可爱,可是今夜它们却和老宅阴森在一起。它们实在是太重太浓了,重得浓得让人不安,让人觉得那种浓重里隐伏着什么玄机,藏匿着什么秘密。

其实,什么都没有。

其实,什么都是自己的臆测罢了。

桑乐睡意全无,她索性就着床头的台灯,打开母亲还给她的那本《中医药物学》。她想再看看那些作用于心脏功能的药物,可是奇怪,翻来翻去,她怎么也找不着。仿佛那一部分内容,在这本书里根本就不存在。

仔细回忆一下,记得它们大约是在全书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也就是100页之后。一页一页地核对,这才发现从104页到106页之间少了一张纸,从203页到205页之间也少了一张。那些纸被撕得很精心在装订的地方没有留下一点儿残屑。

毫无疑问,有人不想让那几页纸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