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闯山◇
“老当家的,闹枝沟的一枝花闯进来了!”
一小喽罗急急忙忙跑进山洞,冲虎皮椅子上的老黑云报信。
众人从打开的洞门隐约听到远处山口传来一枝花的高声吆喝:“老黑云、白毛熊听着,放我徒弟蝴蝶迷出来!”
“我操她妈的,还熊到家门口了呢!”一双雕目闪着杀气的座山雕,“呼”地一下从木墩上站起,双手从腰中抽出双枪。“我去敲了这母夜叉的脑瓜壳,用她的头替双龙还债,祭我姐夫的亡灵!”他说着往洞门口走去。
“慢!”老黑云一抬手,残目望一眼脾气火爆的座山雕,走下虎皮椅,然后用手一指白毛熊:“你把三儿给我看起来,把枪给我收了。”他心中有了一个治服一枝花的方案。他要让一枝花逞能进山门,尿裤子出山门。
“爷爷……”座山雕急得直跺脚。他不理解老黑云为啥一忍再忍,是怕了?还是老糊涂了?
“给我枪!”白毛熊虽不愿这样做,也只好沉下脸,把手伸到座山雕面前。
盖江东和占山好见此,一齐跪下,说:
“爷爷、爹,咱不能让这个娘们欺负到家门口。收拾她!”
“不收拾这个臭娘们儿,我姐夫都闭不上眼睛!”
“一群王八犊子!”老黑云转身走向白毛熊,抬手“啪”地扇一个嘴巴,骂道:“你的三个儿子加上你,四个混蛋!”
白毛熊被打、被骂,愣怔怔地站着。他无处撒气,只好撒在儿子身上,上前对跪着的盖江东和占山好各踢一脚,然后又踢站着的座山雕一脚:“都他妈的给我滚!都在这干鸡巴啥?”
“你们都……”座山雕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儿,气得把双枪往桌子上一摔,坐到桌旁边的一个木墩上喘粗气。他越发不理解爷爷老黑云。
盖江东和占山好都从地上站起来,不满意地坐在一边怄气。
“都给我听着!”老黑云倒背两手,残目如灯苗般地扫一眼自己的儿孙,抬高嗓门道:“獐狗野鹿可山转,抵不过山神爷打个哈欠!要用心来杀人!”他又走到白毛熊跟前说:“去!把你的三个儿子撵到旁的洞里去,然后你到外面的山口去接一枝花,就说我请她一枝花进山门。”他对白毛熊耳语几句,转身走到虎皮坐椅处,一撩棉袍坐下。
“走,咱们哥几个歇一会儿去!”识时务的孟恫春从桌子上收起枪,劝说着、推操着座山雕和他的两个哥哥离开大厅,拐入另一个洞里。
“还是盂炮有眼利见。”白毛熊见三个儿子被盖恫春拉走躲起来,带着报信的小喽罗走出洞门。
外边山口树旁骑马等候的一枝花,不住口地大喊大叫。她的坐骑雪青马把个雪地刨得雪粉四溅,还不时地竖起前蹄,引颈长嘶。这匹烈马是经一枝花亲手驯出来的。今早双龙领着随从从海林回来,她一问路上没碰见去找他的蝴蝶迷,就断定让黑云岭的人给抓去了。她决定只身骑雪青马去黑云岭,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要回蝴蝶迷。
同小喽罗走到山口处的白毛熊看到身披斗篷,分外醒目的一枝花,忙躲到树后。他真想一枪崩了这个送到家门口的野娘们儿。他不解老爹怎么个用心杀人法,倒很赞成三儿子座山雕的做法,干就大刀阔斧地动家伙,何必瞻前顾后的慢抽筋?他观察了半天,见远处没有其他别的人,才从树后走出,往前行几步说:“啊,是闹枝沟的一枝花呀,到这来有啥事儿?”
“白毛熊!”骑在马上的一枝花用枪指点着白毛熊:“交出我徒弟蝴蝶迷!不然,姑奶奶可要踏平你们黑云岭了!”
“一枝花,”白毛熊冷笑一声,“先别把话说绝了,你徒弟蝴蝶迷不在这儿。再说你口气不小,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白毛熊,”一枝花拉住雪青马的缰绳,望着十米开外的白毛熊,“你又不是没领教过我一枝花的厉害,你敢让我搜搜吗?”
“不行。”白毛熊摇摇头,“那可未免欺人太甚,你不觉得犯山规吗?”
一枝花沉思一下,觉得白毛熊说的在理,遂态度缓和地说:“那让我看看总还可以吧?”
“请!”白毛熊做了一个请上山的手势。
一枝花下马,把马拴在旁边的一棵白烨树上。之后她按照山规,从腰中掏出双枪扔给守山口的小唆罗,接着转过身子,面冲山外站立。
一小喽罗走过去,掏出一块黑布罩在她的眼睛上。
她转过身子,被小喽罗牵着斗篷走。
一枝花没来过黑云岭。但她听别人说过黑云岭山洞里外的情况。现在,她只能凭感觉来判断是上坡还是下坡。她不知是白毛熊有意还是自己的感觉,感到走得时间很长。她想,既然我来了,就要弄个水落石出。大东山里的络子,有几个不知道我一枝花的?我要是栽到你这帮拉拉蛄手里,岂不让世人耻笑?
白毛熊感到一枝花一个女流敢独闯黑云岭确实胆量过人,够一个绿林英豪。他想到自己刚守寡的女儿,又把敬佩变成仇恨。一枝花呀一枝花,你能进得来,还能出得去吗?
到了洞门口,白毛熊斥退小嘤罗,扯着一枝花人内。
山洞幽深,白毛熊拉着一枝花左拐右拐来到大厅站住。
一枝花清楚自己是站在黑云岭大厅了。按着想像,她断定老黑云就在自己面前的虎皮椅上。
白毛熊望一眼虎皮椅子上的老爹,绕到一枝花身后亲自解开眼罩。
一枝花眨眨眼睛,扫视一下阴森恐怖的山洞,望一眼烧得忽忽啦啦作响的野猪油大灯,还有那蹲在大铁环上的山鹫。她真不敢想,老黑云的家族是如何在这阴暗、潮湿、寒冷的山洞里居住和生活的。
老黑云躺在虎皮椅上,似在打瞌睡。他微睁残目,正正身子,手一拍扶手,对白毛熊喝道:“白活了五十多岁,客人来了还不看座?!”
“一枝花,请座!”白毛熊一伸手指着刚摆在老黑云左前方的一张铺着熊皮的木椅。
坐就坐。别说来这鬼地方,就是到了阎王爷那块都敢要个座!一枝花走到熊皮椅子前,一撩斗篷,堂堂正正地坐下。然后身子往后一靠,望一眼神秘莫测的老黑云,心想:今天我看看你这一只眼的老东西有多大的本事?还能搞出啥名堂来?
老黑云望一眼风风火火的一枝花,颇为客气地站起身子走下虎皮坐椅,慢条斯理地说:“一枝花,打双龙那论,说起来你是我的晚辈。当然,如今闹枝沟的络子大了,可以跟我平起平坐,我不在乎这些,问题是……”
“是什么?”一枝花欠起身子,感到老黑云那残日似乎在冒烟儿、在闪火星儿。
“别急,等我把话说完。”老黑云把手轻轻一摆,然后把手往后一背,很斯文地接着说:“家有家法,铺有铺规,咱们占山头独立门户的胡子,自然也有自己家的礼节,我想你一枝花应该懂得。”
“什么意思?”一枝花直视老黑云,“‘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老黑云陡地把脸转向一枝花,语调阴沉沉地:“我以为双龙死了呢。”他的残国射出一束蓝火苗一样的幽幽阴光。
一枝花“腾”地跳起来,伸手怒指老黑云:“老黑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老黑云好像没感到一枝花跳老虎神,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仍不紧不慢地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们闹枝沟双龙是大当家的,你个妇道人家,吵儿巴火地闯进我的山头来,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啊!”
“放屁!”一枝花一脚端倒熊皮椅子,“老黑云,我告诉你,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对对对,”老黑云点头附和,‘不是强龙不过江,过江必定是强龙。强龙就要压倒地头蛇!”他停了一下,突然仰面大笑:“哈哈哈……”
笑声在大厅里轰鸣。
山鹫嘎叫一声,猛地拍打着翅膀,这是让它吃眼珠的信号。它的目光对准大厅里的一枝花,只要老黑云一声令下,它就会凶猛地俯冲下来,用那尖锐的利爪抓住一枝花的脑袋,两下就可啄出眼珠吞下。
这摸不着头脑的狞笑,使一枝花毛发竖起。她有点慌恐,她旦已听说老黑云在笑声中杀人。看来我一枝花今天出不了这山洞了,死——我也要问个明白……她思忖着走到老黑云面前,毫不畏惧地问:“老黑云,你要把我怎么样?你想把我当肉票撕了吗?”
“不不不。”老黑云收起笑,摇摇头:“没那意思,不要多想。你不是强龙,我也不是从头蛇,你压不倒我,我也吞不了你。众所周知,我们黑云岭的传统是在笑声中给仇家开膛破肚,可这一次,我对你一枝花例外。”
“为啥?”一枝花松一口气。她感到自己也是怕死的。
老黑云眨动一下残目,略显慈祥地道:“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好狗不咬四邻’。你们闹枝沟跟我们张家没冤没仇,即使有些不痛快的事情,磕磕碰碰,那也是你一枝花身上的刺儿太多。算了,一切都已过去,就像一阵风刮过树林,什么也没留下。谈谈你此来的目的吧!”
“要我的徒弟蝴蝶迷!”
“好说。”老黑云望都不望一眼逼视自己的一枝花,一字一字地往外崩:“但,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给智人。我得问你一枝花一声;凭啥说你徒弟蝴蝶迷在我这儿呢?”
一枝花脱口说道:“老黑云,你有点不太仗义吧?吃咱们这口饭的,可都得是拍胸脯子当当响的硬汉!敢做不敢当的人,当不了胡子!”
“说得好!”老黑云感到这个女人铁嘴钢牙不好对付。他把脸转向一枝花,残目如刃地盯着她那张严肃的脸:“一枝花,我本打算让你回去把双龙找来再看蝴蝶迷。既然谈得侃快,咱们都得好汉做事好汉当,谁也不许尿裤子。请……”他伸手示意,请一枝花往大厅后面走,同时,他又给白毛熊递一眼色。
“一枝花,随我来。”一直看老黑云和一枝花唇枪舌战的白毛熊马上头前引路。
这老黑云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呢?一枝花边走边思考,脑中忽地闪出临上马前双龙的话:“夫人,你儿去凶多吉少。那老黑云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可千万留神啊!我等着你回来。愿师祖保佑你……”她下意识地摸摸内衣里的挂在心口处的小铜佛。
白毛熊领着一枝花越过一个黑暗的通道,在大厅后边的一个洞门前站住脚。
“一枝花,请进吧!”白毛熊上前“刷拉”一下扯开洞门的棉门帘。
一团幽蓝色烟雾从洞门滚出。一般难闻的气味钻进一枝花的鼻孔,她想打喷嚏。
“一枝花,我再说一遍,好汉做事好汉当,谁也不许尿裤子,现在还来得及……”老黑云见一枝花后退一步,以为她怕了。
看来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里边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进!顶了不起把脑袋留在这里,从当胡子那天起就没怕过死!一枝花轻蔑地瞅一眼掀门帘的白毛熊,昂然走进。
阴暗的洞里弥漫着烟雾。幽深处的一盏油灯下,供着一排高低一样的灵位。灵位前摆一香炉,里边插二根点燃的黄香。在灵位前的地当间,白木板子上停放着一具惹人注目的尸体,上面蒙着白布单子。在死者头前的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半跪在地上,哭泣着在一个瓦盆里给死者烧纸。
一枝花惊讶地望着地上的死者,不由地问道:“我徒弟,她死了?”
“请看仔细些。”白毛熊望一眼地中间的死者。他没敢看低头呆呆烧纸的女人。
一枝花犹豫地掀起白布单子。
全身裸露的死者呈现在一枝花面前:剖开的肚皮露出肠子;红白相间的肉已停止流血;眼睛难看地睁着,似乎在怒视着她。
她看清了不忍目睹的死者是白毛熊的姑爷玉山。她站起来,还明知故问:“谁干的?”
“你丈夫,双龙!”老黑云迈前一步,观察着一枝花的脸色。
“你胡说八道!”一枝花说这话时,腿有些发软。
“你看错人了,你休想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要尿裤子了吧?”老黑云一甩袖子,“哼!”
突然,低头烧纸的女人抬头怒视一枝花,手握一把锃亮的刀子慢慢站起来,向一枝花走去。昨晚,玉山的尸首被送回到现在,她一直跪在这里烧纸。她的眼泪哭干了,她怨自己命苦,孩子未出世,孩子爹就上了黄泉路;她怨爷爷不让自己舞刀学枪,不让自己加人胡子行列。如果她会骑马,会手使双枪,早就下山去给恩爱无比的丈夫报仇了。现在,她知道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就是给丈夫开膛破肚人的媳妇,她能不愤恨万分吗?她能让她活着出洞吗?她要杀了她,为丈夫报仇!
一枝花望着向自己走来的握刀女子,镇静地问:“你要干什么?”作为一个女人,她能理解她失去丈夫的心清。
老黑云扫一眼一动不动的一枝花,往孙女面前迈两步:“照理说,双龙杀死了我的孙女婿,我得在这疙瘩也把你一枝花开膛破肚,以祭亡灵。何况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不包屈吧?”
“男盗女娼!”一枝花把头一甩,叼住一缕散发,怒视老黑云,“这就是你说的好男不跟女斗吗?”
“哈哈哈……”老黑云又一声大笑。
握刀女清楚张家在笑声中杀仇人的传统,举刀向一枝花捅去。
就在匕首要刺到一枝花身上的一刹那,老黑云一把握住孙女的手,喝斥:“下去!”
“爷爷,你笑了,我要杀了这个婊子!”握刀女子复仇心切,想挣脱被牢牢攥住的手。她不明白老黑云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给丈夫报仇。
“咱们家男人没有死绝!下去!”老黑云厉声一吼。
“玉山,你死得好苦啊……”握刀女子扔下刀子,放声大哭,掩面跑出洞外。
洞里死一般静。
灵位前的油灯缺油了。灯火如豆,半死不活地燃着。
一枝花还是叼着头发,歪脖站着。她的目光落在玉山的尸首上,感到今天想出这洞门是不太容易了。她有点后悔,听丈夫双龙的话不来这里好了。
老黑云干咳一声,首先打破这宁静:“一枝花,眼见为实,闹枝沟跟我们家这仇咋个解法啊?”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跟我无关!你们有能耐找双龙去!”一枝花说完往洞门走去。
“站住!”座山雕怒冲冲地堵在洞门。他的身后站着气炸肺的盖江东和占山好。他听到爷爷老黑云的大笑,马上拎枪来到洞门外。他望着姐姐失声跑出,气得真想给一枝花一枪。
一枝花望一眼满脸杀气的座山雕、盖江东、占山好,骇然地倒退两步。她转过脸,问:“老黑云,你要干什么?”
“你怕了?”老黑云的残目闪着得意的光。
我怕了吗?不怕为何发慌,熊了?一枝花呀一枝花,你白英雄一场,给当胡子的人丢脸……一枝花勾下头思忖着,一眼望见握刀女掉在地上的匕首。她突然猫腰抬起匕首,双眼直盯着老黑云说道:“你无非让我留下尸首,替双龙还债。但你记住,姑奶奶死不皱眉!”说完,她高举匕首,刺向自己的肚子。
白毛熊一个箭步上前,闪电般地将一枝花的手腕子攥住。他用力一压腕子,刀子“当啷”一声落地。
老黑云望一眼敢于杀身成仁的一枝花,说:“好!一枝花,我佩服你生死不惧。今天你要是跪在我脚下求饶,我就杀了你!”
一枝花木然呆立。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像要被涌上来的热血烧红了、烧化了。
老黑云面向白毛熊,大声地:“去!给一枝花换套特好的衣服,紫貂大皮祆,两匹缎子,打发她下山。”
一枝花双手抱拳,冲老黑云作揖道:“谢了。谢情如收礼。老黑云,我在闹枝沟等着你去报仇。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你要尿裤子就是我养活的。告辞!”
一枝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往洞门径直而走。
张家哥仁闪开一条路,让她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