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
王岚笑了,说:“我打算注册一个文化公司,我去当书商。”
所谓文化公司就是从出版社买书号变相做图书出版生意的人,这些人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素质还普遍很低,信誉也有问题,一般为有品牌的出版社所不齿。苏北知道王岚非常不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人。
“你在开玩笑。”苏北说。
“是在开玩笑,”王岚说,“但并非不可能。如果真的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我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别忙于决定,王岚,试一试,也许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严重。”
苏北和王岚商量她可以到哪一家出版社去,最终也没商量出结果。别看你蔑视这些人的作派,别看你是一个出色的编辑,也不是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的,这里牵涉很多潜规则,苏北和王岚都不是能够娴熟运用这些规则的人,他们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推销出去。
苏北说:“先别急,我们再看一看。”
王岚很感谢苏北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不想让这次相聚成为为她找一条活路的相聚,说:“你别管我,我会有办法。我们说一点儿轻松的话题吧!”
苏北没在意王岚的话,还沉浸在他的思想中。他不热爱他的思想,他知道这些思想严重影响了他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事的思考和判断,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让自己这样思想。一个在精神上误入歧途的人,总是生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体制……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下海了,我不觉得奇怪……也许,历史会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当这个体制被改变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有被葬送,我会去找你……”
“会有那一天吗?会有那一天吗?”王岚笑起来极为动人。
苏北不回答。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我要马上到新疆去,到大沙漠里面去,好好玩一玩……”
苏北突然问:“有荷西吗?”
王岚咯咯咯笑起来。
“我希望有一个荷西。可是,谁来做这个荷西呢?”
王岚热辣辣地看着苏北。
苏北不语。
“苏北,说说你,说说你吧!”
苏北没什么好说的,“把这本书的事情做完。”
“我觉得你在放逐自己。这是一本什么书?值得你如此浪费心智吗?”
“生存,为了生存。”苏北说,“但不仅仅是这个。老人很好,你知道吗?老人真的很好,值得我为她付出心血,值得。我们是从他们的肩膀上走过来的,他们身上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像一个中学政治课教员。”
苏北笑了笑,不再说了。
…………
“王岚,”苏北说,“别一个人太久了,你要有一个家庭。”
王岚还是大大咧咧地看着苏北,想把这个触动情感深处的话题遮过去,但是她没有成功,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就低下了头———她从来没让别人看到过泪水。
过了好几分钟,王岚才抬起头,深情地看着苏北,喃喃地说:“你是作家,你擅长分析人物,你应当知道,两颗彼此相知的心碰到一起有多么难,多么难……”
…………
那天晚上苏北留了下来。
不管外面多么寒冷,至少,在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当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世界还是温暖的。
把写作完成的《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文稿交给吴运韬那一天是一个明朗的春日,苏北特意走了几站路,坐公共汽车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
金超主持工作以后,要求孙颖帮助他审核和批准印制费用———这是最容易让人钻空子的环节。孙颖工作得一丝不苟,和卸任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金超坚持孙颖仍然享受中心领导待遇,专车接送,领导班子成员乘车就有些紧张。金超请示吴运韬以后,又买了一辆奥迪,由于苏北不上班,没有为他安排接送。苏北不愿意打电话要车。
楼宇间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绿色,杨树、柳树吐出的白絮在空中像雪花一样飘舞。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北京的春天很短,好像从冬天一下子跳了到春天,气温明显升高了,有的人已经穿上了衬衫。
苏北想起周作人六十年前的描述:“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做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做冬的尾,要不然就是夏的头……”
苏北突然出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成了一件很稀罕的事情,碰到的人都客气地和他说话,有的还问到老太太那本书的情况———在吴运韬的巧妙布局下,直到现在,究竟谁在写那本书仍然是一个弄不清的问题。
苏北是今天早晨和吴运韬说好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见面的,他先到吴运韬办公室看了一下,门开着,屋子里没人。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室去等,把书稿放到吴运韬的写字台上。
韩思成比所有人都着急要给苏北腾开办公室。一是通过帮助料理儿子的事情,他对苏北心存感激,二是,他是一个身份感很强的人,他绝对不能在应当属于中心领导使用的房间里办公。办公室主任沈然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尽管房子紧张,还是为韩思成腾出来一间,这样,苏北也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