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云作者痴(2)-危险的移动

这件事让苏北迷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是谜团,谜团像假酒、毒火腿、地沟油、注水肉一样包裹着人们的生活,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一个充满了欺诈和虚伪的世界里,即使仅仅生物性地活着,也已经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情,何况你还要从这种生活中寻找精神意义,寻找行和知的理由……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没有尽头。

真的像有人传说的那样,杜一鸣消逝在隧道的深处了吗?

最近,王岚因为编辑和出版一个老作家文集忙得不亦乐乎,连电话也顾不上打。

老作家的早期作品以对人性的深刻探索和对民主自由的追求而进入文学史,但是他后期作品却平庸堕落到了让人提起来汗颜的程度。可见,生活具有铁一样的手腕,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改造。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低估了一个社会对人强制性改造的力量。在一个就连最激烈的个性也可以被改造的世界里,“五四”时期曾经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字眼,似乎成为了散发着灾难气味的东西,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作为回报,被改造了的作家得到了舒适和地位,在各种各样的教科书中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然而,一个灵魂死亡的人,对人们还有多大的感召力?哪一个正常人会买这样的作家的作品?

苏北很不以为然。

王岚辩解说:“老作家文集带着国家出版经费补贴,三十万块呢。”

苏北赶忙说:“对于一个编辑来说,这都是巴不得的事情。我知道。”

“苏北我跟你说啊!”王岚说,“别不食人间烟火,你何必呢?”

苏北说:“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你以为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王岚的消息。苏北失去这样一个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人,生活出现了很大的空缺。虽然他也能够向罗伯特·罗森述说他的思想和生活,但是,毕竟,和王岚的交往不是罗伯特·罗森可以替代的。而且,他已经几次在和罗伯特·罗森聊天的地方看到褚立炀的身影,他也不敢太随意。

深秋,一个狂风呼啸、落叶纷飞的日子,终于完成老作家文集出版的王岚打电话来,说要在人民大会堂陕西厅召开首发式,让苏北来参加,她说她要对他说一件事情。

苏北来到人民大会堂,在西门外面的台阶上看到穿风衣的王岚。王岚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远东文艺出版社字样的纸袋。王岚顾不上和苏北说话,点点头,先跑进去了。

首发式在福建厅举行。苏北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等着王岚。会议开始以后,王岚的事情就不多了,坐到苏北身边,她看上去很疲惫。刚要说话,一位穿着时髦的女记者来叫王岚,为和她一起来的人再要一份车马费。王岚冲苏北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又匆匆走了。

过了一刻钟,王岚才脱身,坐到苏北身边,直截了当地说:“钱宽最近可能要被免职,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

苏北万分惊讶:“为什么?”

“这种体制的单位,还能是为什么?人事倾轧呗!”

“老钱在那里很稳当呀!”

“没有很稳的人,苏北。”王岚提高了声音说,“现在,没有把位置坐很稳的人,没有人。”

苏北不语。

一个评论家正在声嘶力竭地说老作家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那么,”苏北问,“谁来当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

“不知道,我不知道。”王岚说,“烦透了,苏北你知道吗?我烦透了。”

苏北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散会以后,”王岚轻柔地说,“你能等等我吗?”

苏北说:“我等你。”

在王岚那套几乎完全装饰成白色的两居室里,王岚捧着一杯清茶向苏北述说她的烦恼。她告诉苏北,远东文艺出版社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言,这些传言都是冲钱宽来的,风源来自一个很会和上级相处的副社长。这位四十多岁的副社长无法连贯说出奥尔布赖特的名字,更不知道起了这么复杂拗口姓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涉及你吗?”

“能不涉及吗?我是一个做了点儿事情而又背着开除留用处分的人,能不涉及吗?”

“人言可畏。”苏北把自己的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他没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传言。“王岚,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你坚强,生活本身就很肮脏,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人性的丑恶不是没有了解……”

王岚看着他,好像在嘲笑他的安慰。

苏北也突然发现他的话一钱不值。

王岚宣布说:“苏北,我决定离开远东文艺出版社。”

苏北非常吃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只能离开了。”

苏北为王岚斟上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我还没想好……”

“你知道,”苏北说,“老钱曾经想把我调到你们那里去,我当时也真的认为你们那里是一个能够干事,并且有不错气氛的地方,你看……哪里都一样,也许哪里都一样。”

“我想过。所以我想最后尝试一下,到另外一家出版社看看,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哪里都一样,我可能就不得不下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