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莹琪冷笑起来。她嘲笑吴运韬把人看得太简单了,把人看得太不值钱了。世界上的人并不都像你吴运韬这样可怜……她突然想到一个比喻:一个乞丐根本无法想象国王的生活,他处心积虑地想着怎样阻止国王抢吃他刚刚乞讨来的一个发霉的馒头。
王莹琪心情愉快。
吴运韬把她找到办公室,用世界上最诚恳的态度和语言对她说:“没办法,这次,这次,政治表现是硬杠杠……”
“老吴你别说了!”王莹琪阻止他,“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位置?是吗?你以为我在乎它吗?”
“当然,我知道……”
“所以你别说了,我会很好地配合金超的工作,你别说了。”
王莹琪不愿再做停留,转身走了。
吴运韬阴沉地看着王莹琪的背影。
任命文件在职工中也没有引起什么议论,除了上面说到的原因之外,同时也和这次干部调整的幅度不大有关:全中心业务和职能部门十一个处级干部,保留不动的占到三分之二强。再者,权力在有资格分配或分配到权力的人那里是好东西,在老百姓眼里它什么都不是,连一根萝卜都不如,有什么关心的必要呢?权力在这个人手里和在那个人的手里,能够有多大的区别呢?所以,没有人说什么。人们早来晚走,做手头的事情,月底拿一份工资,仅此而已。对于他们来说,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八个小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妻子或丈夫冷淡了,互相不愿意碰,夫妻情事质量越来越糟糕,那么,就要想了:这狗东西会不会有了外遇?子女的书包里出现了那个年纪的人不该看的光盘,不该玩的游戏软件,是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学习,在外面接触了不三不四的人?得了病,跑了多家医院,没有一家把这病看出名堂,能够感觉到的只是身体日渐虚弱,暗暗盘算还会在世上走几天?男子正在被昔日爱得死去活来的小情人敲诈,把应当给女儿买计算机的钱买了铂金项链,小情人说:“你不行,你根本不懂这个……发票呢?我去换。”女人嫌自己的男人没本事,“你看人家王六,当官才几年?房子就买了,车就买了……你当不上官弄别的也行啊,你什么都不行,你连卖盗版光盘都不行———你干吗非要到那个停车场去?你不知道那里有人瞥着你呢?”利用单位管理漏洞暗暗赚了钱的人,耻笑着另一些人对官位的追逐,和自己的老婆吹嘘说:“让丫忙去!你看丫最后怎么着!直到把丫逮起来,丫也未必能赚到我这个数……”被兄弟姐妹算计了房产的人忙前忙后上法院打官司,想办法打听法官的家在哪里;物业中心的保安把老父亲打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花一万三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湖南人手里买了一尊金佛,一鉴定,是一疙瘩废铜,这事还不能跟单位的人说;住在一层的人家,厕所里经常就会冒出屎来,找谁谁都不管;给老娘过生日,买回来的鸡被注了一斤多自来水,膛里面还有一块从屁眼儿塞进去的石头;粉条是明胶做的;猪肉馅是加了红色染料的肥油;金华火腿比灭蝇器还灵,挂在屋子里,地上立马就堆积起死苍蝇;从鱼肚子里面掏出一块白薯;白面里面被掺进滑石粉;自来水流出的是带腥味的黄汤;好好的一个孩子,上学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因为妈妈跟他说中午爸爸回来,全家吃饺子,十分钟以后,孩子就被火车撞死在铁道道口上了,这个铁道道口已经连夺七条人命,没人过问,当妈的像野兽一样在空中抓挠着,扑向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谁还会关心哪个人得到或失去权力了呢?
得到权力的金超、师林平、夏昕、郑九一都沉浸在新角色的新奇感觉之中,这时候他们最大的冲动是尽快做出成绩来,让领导和同志们看看。好在他们当普通员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较好的项目基础,把行之有效的思路扩展为一个部门的运行规则,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一个月以后,各个编辑室就按照中心领导的意图拿出了本部门的发展设想,吴运韬对此很满意,徐罘也很满意。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平稳地开展起来了。徐罘在向廖济舟做汇报的时候,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像年轻人那样踌躇满志。
廖济舟高兴地说:“好,老徐,挺好。”
徐罘说:“吴运韬挺好……老廖就连你对老吴恐怕都未必很了解,这个人真的挺好,没有他,我很难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记得你说过,那里的情况相当复杂……”
“我说过。”廖济舟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向十分缜密的吴运韬和谨小慎微的徐罘都把一个人给疏忽了,小看了,这个人就是李天佐。
李天佐本来是一个对自己和对别人都不负责任,再夸张一点儿说,是既想毁灭世界同时也想尽快毁灭自己的人。他毁灭打死父亲的总务处主任的时候就想毁灭自己了,奇怪的是他没有被毁灭。由此他嘲笑公安机关是“屎蛋”。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去毁灭他人。他不再想去毁灭什么人,也不想把自己毁灭。相反,他还想做点儿事情,让自己也像一个人那样活几天。他觉得找到了做事情的机会。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想:在这个从来不再指望的世界里,或许会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有价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