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随后是森林(1)-危险的移动

自以为强大起来了的金超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背后的虚弱。在这块土地上,他仿佛被某种力量钉在一个位置上了,无法挣脱。

以往的岁月,历历在目地重新出现在眼前,使他感受到一种生理的痛苦:每天只能吃半个窝窝头;熟知所有吃了可以不死的野菜;饿昏在放学的路上;他和金耀半夜潜伏到大队牲口棚里,从草料底下抠摸几颗高粱玉米,拿回家交给等米下锅的母亲;突然看见可怜的妹妹躲在窑后面大杜梨树下面偷吃有毒的蓖麻籽,背上金秀没命地往公社卫生院跑;金秀吐出的带有强烈蓖麻味道的呕吐物,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公社干部在供销社旁边的小食堂喝酒吃肉,等他们走了,他溜进去喝光了盘子里所有的菜汤,把两个掰开的馍馍揣在怀里;身后的叫骂,金秀由于虚弱颤抖的手,她抓住馍馍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某种动物似的奇怪光亮;金家凹村党支部书记金秋明带一帮村干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大队部用柴锅炖村西头刘拐子家的大黑狗……还有,为了让金超把学上下去,弟弟金耀主动说他不再上学了,他要挣钱去呀,就是那一年,金耀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隔三岔五回来一趟,他也一分钱没有挣来,人已经完全成了蓬头垢面的乞丐。他能怨这个弟弟吗?他能怨吗?还有金秀,也是为了他,只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就开始和父母亲一道在土地里刨食……

本来,这一切都随着他离开这块土地而消失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了,现在,却异常清晰地展现了开来,就好像这些东西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少年金超曾经严肃地对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父亲、母亲起誓:“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让我弟我妹受委屈……”

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他没有履行那个誓言。每个月往家里寄上百十块钱那不是履行誓言,他肩负着让他的亲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什么都没有改变。那是一个无责任的誓言。

而且,就是从自己这方面说,在北京上了大学,娶回来一个天仙一样的妻子,在赫赫有名的邱小康手底下工作……这一切只能引起人的艳羡,也同样没有改变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无权无势的状态。

目前要解决和处理弟弟的问题,他需要的是权势。他很清楚农村的事情,如果他在县上有人,哪怕是某个部门的一般负责人打一个电话给乡长伍俊德,都会从根本上扭转事情的方向。

他眼望着黑黢黢的窑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

纪小佩也没睡着。

金秀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晚上吃毕了饭,她就忙着刷锅洗碗,用刷锅水煳猪食喂猪,做完这一切,她又过来往金超和纪小佩住的窑洞炕洞里塞了一把柴禾,把炕烧得热乎乎的。金秀给铺得平平整整的被褥都是新的,散发着清新的气味。用金超母亲的话说,自从金超上了大学,她就准备了新的被褥,一年一年等他回来。

老人捏着儿媳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说:“谁想他五年不回来,一回来就给我带回这么好一个闺女呢?”她说她一辈子都在盼这个闺女。这是吃过晚饭以后,老人怕小佩累,拉她到为他们准备好的这孔窑洞。金秀扶着嫂子,怕她被门槛绊倒。进到窑洞,老人执意让小佩躺下。她怎好意思躺下呢?就坐在炕上说话。

“你看这家里啊,就是这多事……”老人觉得对不住儿媳,反复说。她尽量说一些高兴的事,好让小佩不至于感到烦乱。这一切小佩都感觉出来了。她攥着老人粗糙的双手,说:“妈,别着急,我想弟不会怎样的……”

“不说这了……让他们说去。”

纪小佩问金秀多大了,金秀说二十。纪小佩没问为什么没像她大哥那样考大学,因为金超曾经和她说过家里的事情,她知道弟弟妹妹为金超做了怎样的牺牲。

金秀看小佩累了,就说:“让我嫂歇着吧!”老人这才停止了唠叨,又嘱咐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好,这才离开。

纪小佩听到,金超和他父亲在隔壁窑洞里说着父子间的话题。金超的嗓子不时高一下,好像还在说金耀的事情。金耀的事情使纪小佩很迷乱,偷盗当然是不好的,但是……她试图从嫂子的角度看这个问题。这个家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它的贫穷仍然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在这样一个需要不断通过劳作维持的家庭里,金耀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是该谴责的呢?

金超过来的时候蹑手蹑脚,怕惊扰了纪小佩。小佩说:“我没睡着。”

金超摸到了她,亲了她一下,亲爱地问:“在等我?”

“我睡不着。”

农村气温低,虽然已是五月天气,晚间仍然很凉了,早晨甚至还能够看到冰碴。金超没有掀开他自己的被子,直接钻到小佩身边来了。小佩不说话。金超很近地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睁着的。他搂住她。

“在想什么?”

小佩动了一下作为回应,但是她没说话。

金超支起身子问:“小佩,你怎么了?”

纪小佩在被窝里转过身子,几乎就在他耳边,说:“你对爸妈要好点儿。”

金超很奇怪:“我不好了吗?”

“我是说,”小佩向他偎了一下,“我是说你说话不要那样凶。他们盼五年才把你盼回来,他们把你当成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