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超欠起身子从炕头摸到香烟,回过身子的时候仅仅保持着与小佩身体上的接触。他为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夜如水。
小佩没有问金超是不是和父亲商量出了办法;金超也没有为小佩刚才的嘱咐为自己做一些辩解,他认为以后有的是时间辩解;他现在必须为解决弟弟的问题找到一个办法,而这个问题又不是可以和小佩商量的———他脑子里已经大致有了那个办法的轮廓。
小佩的呼吸均匀起来了。
世界包裹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虎听到了什么,试图叫又觉得没有必要叫,只在喉咙里呜呜着,传达着威慑之意。山下的小河汩汩地流淌着,愈发衬出夜的静谧与安详……
第二天早晨,金超对纪小佩说:“我要到县城去一下。”
“去县城?”纪小佩有些惊讶。
“那里有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他考上省上的大学了,后来分到县委组织部工作……”
小佩明白了。
“昨天我硬是没想起这个人来,”其实昨天他想到这个人了,“我是刚才突然想起他来的……”
金超没向父母亲说这样仔细,只是说去找一个熟人。吃过饭,要走的时候,他装做突然想到似的,对小佩说:“你在家反正也没事,还不如跟我去一趟──你应当看看县城。”
小佩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崤阳县城在东北方向,离金家凹五十华里,金超和纪小佩坐的客运汽车出现在县城西南山梁上时,已近中午。从这里可以俯瞰县城。
太阳高悬在天空,宽阔的川道蒸腾着春天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雾霭,雾霭在阳光照耀下正在消散。县城附近没有特别险峻的高山,映入眼帘的都是一些不太高的黄土丘陵,县城北面的崤阳山略显高大一些。缺少植被的黄土丘陵此时仍然光秃秃的,只是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才可以见到绿色。沿川道西侧向南蜿蜒的河流发出悦耳的响声。让人吃惊的是,在一些回湾处的崖壁上,还悬挂着巨大的冰凌,只是线条已经不像冬天那样硬朗,变得比较柔和了。冰凌下面溶化出的水洇湿了路面,形成许多细小水流;有时还可以看到巨大的冰凌从崖壁上坠落到河水里,激起很高的浪花。天是那样高,那样蓝,空气是那样新鲜,金超和纪小佩都有一种身心被沐浴了的感觉,就连眼前那件棘手的事情,也仿佛远离了他们。金超兴奋地指着崤阳山上的寺庙,介绍说那是著名的崤阳禅寺,始建于唐代,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介绍说,崤阳禅寺背倚崤阳山,上载危岩,下临深谷,楼阁悬空,结构奇巧,寺内有“九窟十八洞”,洞窟里面曲廊相连,虚实相望,独具匠心,内绘藻井图案及佛教艺术壁画,塑立各种佛尊神像,正殿里还有一尊清代高僧的坐化肉身……纪小佩听得入了迷,嚷叫着说要到那里看看。
金超驻足而立,看着向县城延伸过去的大路,心情很不平静。五年前,他就是顺着这条路走向北京,结束他家世世代代农民的历史的。人生从一种状态走向了另一种状态,世界突然向他打开了……和五年前相比,他现在是那样自信,一种类似于成就感的那种东西鼓荡着他,就好像他过去什么也不是而现在已经是什么了一样。
是的是的,现在他已经成熟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金超已经不是那个胆怯地看世界的金超了。他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骄傲,为不断吸引人们目光的漂亮的妻子骄傲。
崤阳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贯穿县城的马路原来是用本县特有的青石条子插成的,现在被铺上了柏油,平整如镜;原先散落在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现在变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显然比过去丰富多了,在北京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硕大的“××酒楼”字样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从衣着上看,显然是比以前富裕了。尽管言谈举止还脱不了小地方人的俗气与不讲究,也已经同五年前大不一样了,金超甚至听到很多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捣的是“京腔”,而这在以前是要遭骂的。
离开商业街,拐进窄窄的街巷,县城则是另一种永恒不变的姿态,它就像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满意的庄稼人一样,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享受着满足与幸福。就连这一段河流也是那样沉静,仍旧一往情深地偎着这座存在几百年了的县城,仿佛还在喃喃低语着几百年来一直在诉说着的话题。猪和狗照旧带着人一样的表情和尊严漫步在街头,不时互相交谈几句。看样子它们对这个世界印象不坏。
原来的县委大院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有很多树木,前院还有一个篮球场,现在被一座没有什么特色的大楼取代了,原来做篮球场的地方,成了停车场,停着很多小汽车。
在县委组织部,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张柏林,这个人的门楣上挂着“办公室”的标牌。金超敲门进去时,张柏林正在低头看文件。那文件显然很重要,以至于他明明说了“请进”、明明知道人进来了,还不抬起头来。
金超已经认出他了──这个人脸颊消瘦,面色粉红,长着稀疏的、几近于红色的头发,很容易让人记住。纪小佩也马上记住了他。
金超问:“是张柏林吧?”
张柏林愤怒地抬起头,想看一看是谁敢于这样直呼其名。他没看到金超,先看到了纪小佩,并且马上被她的美丽端庄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