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香港的沈源,同一天里收到了两份电报。
一份是“国民政府上海市府工商部”打来的。措辞很客气,说是由于太平洋战事之后,英美势力已被逐出上海,上海市政府亟需整顿实业,发展生产约定论一种相对主义的真理观。奠基人之一是法国数学,故正在协同日本大帝国办理军管企业的发还事宜,“华申”已被列入首批发还名单,请业主尽速返回,以件商谈合作事云。
沈源读完后冷笑一声,随手就扔进了写字桌旁的文件筐里。这已经不是第一封“促令电”了。那“国民政府”是汪精卫搞出来的,若是听信了它而且还与它“商谈合作”,那么一顶“汉奸帽子”戴上了也便一辈子休想摘除了。况且所谓“发还”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源虽身处港地为宇宙之主宰;又提出“非命”之说,认为夭寿、安危、治,对上海政事却是始终密切注视着,心里还会不明白?日本人自从去年偷袭了珍珠港,占了东南亚大片地方之后,在上海突然改了面孔,大搞起“和手攻势”来,其目的无非是要稳住后方,从这东方第一大都市里榨得抢掠得更多一些,这,还有哪个人会看不出来?至于所谓“发还”,其实只是改“军管”为“租赁”,沈源也知道。那位在上海拥有玻璃搪瓷方面相当大一批产业的老世伯,已经上了当了。不知道是因为年事高了糊涂了呢?还是在香港地面住着因而没有沦陷区子民的切肤之痛,一时显得利令智昏了,这位在中日战争一开始就英明地举家迁港的老世伯,居然在一接到“促令电”后,就委派儿子去上海接受那“发还”了。儿子带回香港的一纸无异于卖身契的“租赁合约”,让那精于算计的老头子当场气得发作了小中风!
第二份电报一拆开,让沈源傻了眼又哭笑不得。
“沈源收福特撞坏了老金死了可心姐轻伤她一定要你回上海一趟紫藤问大勤哥好。”
这哪里是电文!完全是一封短信,一封格式齐全的短信。显然是从未进过学校却又粗识文墨的紫藤打来的。文理虽通,而且还明白要尽量简洁,但根本不是电报文体。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的红而圆的小脸,特别是她那张鼓嘟着虽不很大但双唇肥厚的嘴,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很快就飞逝了。电文的内容令人担忧而且疑惑。车祸一定不小,司机居然都撞死了,可心怎么会只是轻伤?电报是紫藤打的,连电文都由她草拟,那么可心想必是伤得并不轻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一趟?来港经年,她从来未曾说过一句催返的活,这回想必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发此“促返令”了。沈源眼前闪过李可心虽然冷淡但秀丽端正的瓜子脸,还有那高挑的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中由不得生起了一股怜爱和焦虑。
更何况还有泽鲲!一年多了,他该满地跑了吧?能认识自己吗?能喊“爸爸”吗?他太瘦弱了,该从香港带点鱼肝油回去!
该让田大勤去黑市场跑一趟。买两打美国尼龙袜来。给可心。要是早知道日本人进了香港就实行商品专控物资统制,真该早就买些这一类英美法制的小商品下来,如今只好上黑市花高价了。
还应该把大勤这一年中收集起来的那些花草种籽带回去.紫藤在花园里栽了。
花园里那棵紫藤也该长大了吧?
压抑了一年之久的思乡思家之情,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把沈源一下子就淹没了。
沈源从文件筐里重新拿起了那份“促令电”,把它跟紫藤的电文放在一起。两份电报中有那么一点联系:家里出了事,需要他回去;厂里情况有了变化,当初迫使他不得不离开的因素已经消除,也就是说,返回上海也是可行的了。他当即作了决定:回!
李可心大难不死,还真多亏了紫藤。
那天她带了紫藤,由紫藤抱了泽鲲,坐了老金头开的“福特”车,去石路看望母亲。李太太病势日渐沉重,当初的大胖块头已瘦得只剩了一个骨架子。她曾在仁济医院住过两个月,耗了不少钱却未见好转,后来说什么也要回石路家来,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李步正无奈,只好跟阿晶一起连扶带抱地,把她给接了回来。因为医生说过,她的病不仅是妇科病,而且肝脾也有病变,是有传染性的,所以这近半年时间里,她都是睡到可心当年的卧房里去了,由客堂间小被间里的阿晶专门伺候。阿晶毫无怨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可心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她的工钱之外,还时不时地塞些小首饰给她,金的银的玉石的,在可心那里不过是九牛一毛,在她那里则很可以打点住她让她心满意足死心塌地了。
回沈家花园的路上,李可心突然感到胃部发胀,日内作酸,刚才在娘家所吃的由阿晶烹调的美味佳肴一古脑儿都要从胸口泛出来。她连忙喊:“停车”,吩咐紫藤下车去,买一包仁丹,或者一盒万金油来。紫藤忙忙地把泽绳放到座椅上跳出了车外。
紫藤还没返回呢,李可心一个恶心,满嘴的秽物就喷吐了出来。
“妈妈,臭!”泽鲲说着,还用小手在自己的鼻子前挥着。
紫藤奔跑着过来,手端着一杯开水。
李可心在刹那间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幕。
糟糕!她想,又是那回事了!
不想也罢,这一想,满嘴又都涌出了酸水。
紫藤一把拉开车门,先是用一只手抓住泽鲲,把他拉出车来,让他站好,然后就冲车内叫:“可心姐,出来透透气吧!”
“不了,给我水!”李可心浑身瘫软地赖在车里。
“不行,你得出来!”紫藤坚持着,“外面空气好,你得喝了这杯水!”
“藤姨,”泽鲲在拉她的衣角,“泽鲲脏了,泽鲲臭了!”
“乖,站那边去,树边,阿姨一会儿就给你弄干净!”紫藤吩咐了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手,“来,可心姐,出来,喝水,看住泽鲲!车里由我收拾一下,再坐进去!老金,你是不是也出来?等我弄好了你再回车上月
“不用不用,我不在乎。”老金说,“我抽支烟。”
李可心让紫藤催着拉着,不得不软塌塌地钻出了老“福特”。紫藤一条臂膀插到她的腋下,扶着她走到了十步外的一棵大梧桐树旁。
谁也料想不到,就在她们俩挨到树荫下,李可心接过紫藤递上的水杯时,一个满载了什么货物的大卡车,为了避让一辆迎向急驶而过还呜呜呼啸着的警车,突然改变了方向而且完全失去了控制。那卡车的硕大的车头向坐着老金的老“福特”兜头撞去。福特车像一只可怜兮兮地硬壳虫挨了重重的一击,轻飘飘地一下子就弹上了人行道,斜斜地撞向一堵围墙。围墙哗地一下坍落了下来,断砖碎瓦立即埋住了老“福特”的后半截身子。“福特”车的所有的玻璃统统碎裂进散,有几片射向可心和紫藤站着的地方,如飞镖投枪般,刚咧地插上了梧桐树的树干。紫藤眼明手快,在一刹那间张开双臂,像只母鸡般地把泽鲲抱在自己的怀里了,结果背上竟嵌进了好几片碎玻璃。李可心呆若木鸡地站着,连紫藤发现她肩膀在流。血,忙着帮她拔出了一块尖尖的如水果刀般的玻璃片,她也没觉到痛。
经了这一吓,李可心刚刚开始的妊娠反应竟然立即终止,非但不呕吐,胃口都格外地好了起来。只是眼见几秒钟前还想“抽支烟”的老金头,说丢了命就丢了命,从此倒把世事看淡了许多了。
沈源单身一人返回上海。
他怕坐飞机大张扬,回上海后被那个“工商部”盯住了不放,所以是乘坐火车进入上海的。从北火车站出来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刚从亚尔培路拐人麦政路,他就让司机停了下来,付了款,自己拎了皮箱向沈家花园走去。
在熟悉的大铁门前他站住了脚。围墙虽高,几株大乔木还是郁郁葱葱地冒出了顶;铁门虽然紧闭,沈源还是闻到了花香树香草香,而且还辨出了一股梳子花香。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再伸手去按那颗电铃。
等了许久也无动静,他又按了几下。
缩回手时他发现,指头上竟沾了黑黑一层灰!
多少天没人从这大铁门进出了!
沈源的心狂跳起来。
他张皇四顾。铁门有点锈蚀,但并没有贴上什么封条之类。围墙也完整,只是有几片水泥剥落了,显得有点破败。
他差点想用拳头擂门,但努力克制住了。这铁门括起来就像打鼓一样,震天响。而他本次返沪不想惊动太多人。若无大事,他一两天就要返回香港!香港那头的几件事务耽误不得!
急中生智,他想起,西墙那边,在弄堂里,有一道小门,平时是供厨子佣人进出的。
他连忙拎了皮箱走过去。
那扇门没装电铃。因为门内一例就是田大勤的花房,若田大初在,只要一叩门环,田大勤就会听见。而田大勤被自己留在香港了。
他带着一丝侥幸,拍了拍门上那只铁制的大圆环。
缩回手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很干净!常有人进出!他一口憋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呼了出来。
“吱——”他一下,门开了。
紫藤的一双大眼睛,圆而亮!
这是一个多么宁静温馨幸福和谐的夜晚!
沈源的突然回来,使沈宅老少上下都喜出望外。所谓老少上下,其实统共就四人:太太李可心,小少爷泽鲲,再就是女佣紫藤和厨子福平了。李可心没料到一个电报就将沈源召了回来,心里免不了既有点感动,也有点负疚。她又怀了孕了。她没有告诉张宗元。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据她知道,张宗元的妻子慧珠也怀了孕了。她虽然精心尽心安顿了张宗元一家老小,耗资耗神耗力在所不惜,而且对张宗元那儿子小鲁也很喜欢,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与慧珠同时为张宗元生下孩子的事实。她想去找产科医生作流产。但不熟悉的不放心,她还不想为此送命;熟悉的都知道她丈夫沈老板到香港去了,一年多里从未回来过。她左思右想,而且是一个人在卧室里冥思苦想,无人可告可诉,无人可商可量,最后还是作了决定:让紫藤去打个电报给沈源,让他再作一次挡箭牌。
“告诉他出了车祸了,”她吩咐紫藤,“让他回上海来处理一下。”
“不是已经给了抚恤费了吗?”紫藤说,“老金家里没再提什么要求呀!”
李可心有点语塞:“车坏了……我又受了点伤……总该告诉他一下……"
“那不吓坏了他呀!”紫藤说,“出门在外的人,最怕接到家里的电报了!
李可心冷笑了一声:“你倒挺能为他着想的!”
紫藤张口结舌了。不听话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她看都没敢再看李可心一眼,转身就走,嘴里只是下意识地应着:“就去,我这就去打……”
李可心望着她匆匆闪出门去的背影,心里很不痛快地想,脾气还真不小,一句都说不得,赌起气来扭头就走,丫头学出小姐派头来了!
她本以为起码要连着打出几个电报,好像十八道金牌召回岳飞似的,才能把那位一头扎进厂务生意场就没了一点人情味的沈源叫回来。她从沈源的信上知道了他正在趁日本人刚刚入港尚未全面控制香港市面之机,把“华申”在港地的资金转移到外国去。另外,整湾海边的那块地皮,他以一半建厂,另一半则已卖与房地产商,那批款予,也正在催讨之中。有这么重要的几件事,沈源还能随随便便抛下了就扑回沈家花园来?
真没料到他还真的说回就回了。
晚餐桌上,李可心破天荒地夹了几模菜到沈源的饭碗里。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脊鱼蒸蛋,我关照福平做的。”她说着,笑吟吟地,“还好厨房里备了一罐糟誉鱼,紫藤养的鸡也开始下蛋了,不然哪能临时做出来呀!”
“紫藤养鸡?”沈源惊讶地问,“不能到菜场去买?”
“唉,你不知道,这一年里什么东西都断了挡!钱再多也不能煮来吃呀,靠日本人的配给,我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黑市呢?可以跑黑市呀!”
“黑市白市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都是紫藤和福平在弄。”可心的眉头微蹩,语调里又显出了不耐烦,“泽娘,给你一个蛋,吃呀!”
泽鲲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沈源看着心酸。
他把自己碗里的那个蛋黄夹给他,而且还帮他弄碎,拌进饭里。
“慢慢吃,别噎了。”他说,“叫一声爸爸,叫一声,乖!”
泽鲲抬起头,微微侧过脸,很专注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开口说:“你不是爸爸。”
沈源哈哈大笑了:“当然当然,你哪能认识我呢?乖儿子,等爸爸把香港的事都安排好了,马上回来,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就认得爸爸了!”
他很仔细地用筷子把泽鲲小碗里的饭拨拉到他握着的小调匙里去,然后饶有兴味地看他张开小嘴,将调匙里的饭倒进口。
他没有看见李可心眼睛里内疚的泪花。
月亮很大很圆。因为升起不久,黄澄澄的,像只大铜盘挂在紫藤小屋的窗前。窗前那盆吊兰,长得非常茂盛,绿白相间的修长的叶子聚成一个又一个结子,一簇簇挂垂下来,如珠帘般疏疏地遮掩了半个窗户。月光透过了枝枝叶叶的缝隙,把大大小小圆圆方方条条块块的光斑洒到紫藤睡着的床上。
她望着窗口半壁吊兰,觉得那一个个结子像是长在她的心上似的,疙里疙瘩地令她气不顺,心不安,闭不上眼。
这世上,或者说这座花园里的许多事,真让人想不通。
拉开了那扇偏门,居然是沈源拎了皮箱,站在面前了。
可心姐对他还真有法力,一个电令发过去,就把他给召回了
伸手去帮他提皮箱,他却将皮箱往地上一放,用肩膀顶上背后的门,一张臂膀就把人给抱住了。
为什么我又会像上次一样,浑身都酥软酥软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呢?
为什么我的眼泪会那么快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闻他身上发出来的那种气味,竟就像个吃奶的小娃娃似地把头抵在他胸口,这么久,这么久。
他的宽宽的厚厚的软软的手掌,真烫!
他捧住了我的脸。
幸而我醒了。
一蹲身子,从他的臂膀里手掌里滑脱了出来。
不敢抬头看他。拎起了皮箱时间他:“大勤哥呢?他怎么没回来?”
他不回答,却开口问:“你可心姐怎么样?没出大事吧?”
真想不通他。他怎么能在这么惦念着可心姐时,一进门就张臂把我紫藤抱住了呢?
走过那株紫藤时,他停住了脚步。
“呵呵,长这么大了!”他说着,把伏在地上的几根藤条扶起来,比划了一下高低,“该给它搭个架子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干,怎么样紫藤?”
他的眼睛其亮啊,若是摸一摸,说不定会跟他的手J样烫!
紫藤紫藤,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是沈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尤其是,他是可心姐的丈夫!
他进了红楼就直奔螺旋扶梯,两三级梯子一步跨,直扑可心的卧室。
他急急地敲门。一进门就反手带上了门。
他一步也没回过头。留下紫藤呆瞪瞪地拎着皮箱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
想不通他,也想不通自己。
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总这么酸着,这么闷着,这么痛着?
晚餐端上了桌。他们俩笑吟吟地,一人牵了泽鲲一只手,进了餐厅。他把泽鲲抱到那只双层椅子上,把泽鲲的小勺递上他的小手。泽鲲用勺子敲着自己的小碗,说:“泽鲲自己吃,泽娘自己吃!”
这是小泽鲲近来一上餐桌就要前嚼咕咕说个不停的。平时大家都不听他;不由他。小勺子让他拿着玩,紫藤是另外用个调羹喂他的。
可是今晚可心却说道:“紫藤,不用你喂了,让他自己试试吧!”
“对对,”沈源帮泽鲲系上围诞,“这么大了,该自己动手了。”这无异于吩咐:紫藤,你没事了,该从这一家三口的旁边退开去了!
退开就退开呗!福平在厨房里一见就连忙拿出一小碗誊鱼蒸蛋来,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也喜欢这个菜,特意悄悄地为你留的,尝尝!尝尝!可是自己怎么就含在嘴里不知其味而且咽都咽不下呢?
昏了头了紫藤你!
你总不见得也像可心姐那样,明明知道张宗元有妻儿老小,明明见到小鲁活蹦乱跳而且张师母贤惠温良,却还要跟他好跟他纠缠不清跟他藕不断丝更不断下去吧?
若真那样,紫藤你也就跌进苦海永世不得超脱了!
现成一个榜样摆着呢!
可心姐的苦头,吃得还不够多吗?
别看她身着锦缎罗经,进出汽车接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的心,却在天天受着煎熬,天天都在流泪滴血!
她天天都得装腔作势,扮相演戏。哪一天她支撑不住了,哪一天她的精神也就垮了。
紫藤紫藤,你想步她后尘吗?
不!决不!
紫藤猛地翻过身,把整个脸面埋进自己的小枕头。可是只不过一会儿。眼泪就把枕头盔湿了,粘粘地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只好再翻回身,又仰面躺好,大睁着眼,望着已经变白变小升了上去的月亮。睡意全无,她又重新想起许多想不通的人和事来。
田大勤的文化程度比紫藤高些,他从香港打来的电报就规范多了:
“军方询问去向已知返沪。”
沈源是在午餐桌上拆读紫藤送来的电文的。他把碗一推,倏地站了起来,吓了李可心一跳。
“出什么事了?”她问。
沈源把电报递给她,重又坐下。
“就这件事呀!”李可心把电报纸一放,若无其事地,“大惊小怪的!”
沈源瞥了她一眼。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苦笑。夫妻关系虽大有改善,连着两晚她都是主动进了自己的卧室的,但她对他的事关心得太少,了解得也太少了。简直可以说她什么都不懂!若要从头说起,让她明白田大勤这份电报无异于报告了一个凶讯,要费多少口舌?拉倒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她也可以少一点烦恼。
“是大勤哥打来的吗?”紫藤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沈源“哈”了一声。
“他,他没事吧?”
声音有点发抖。沈源不禁抬头望了紫藤一眼,正遇到她那焦急的企盼的目光。沈源心头突然蹿上一股火,怎么也克制不住了。
“王八蛋!”他破口就骂,“关照好了不要跟任何人说出我回了上海,偏就泄露给了日本人!娘的卖主求荣的王八蛋!”
这是紫藤和可心第一次听到他用粗话骂人,两人都呆住了。
“这该死的日本人的情报网要多厉害有多厉害!”沈源对紫藤吼,“站着干什么!马上挂个电话给机场,订最近的班次,一张,香港!”
紫藤“哎”了一声,转身就走。
李可心一时里难以理解沈源的莫名怒火,顾自为泽鲲解围诞,擦嘴。
紫藤很快就返回,告诉沈源:“机场说,买香港的机票,要日本军部的特批通行证。”
“火车站!要一个卧铺。”
“打过电话了。无限期停运,从昨天开始的。”紫藤说。
沈源咬牙切齿地:“娘的来得了走不了了!”
“何必呢,’等可心开了口,“那边的事耽搁几天也罢,就在上海多住几天吧!”
这样的话,在李可心实在已是极为难得的温柔和体贴,不料那沈源却冲着她瞪起了眼睛。
“味——你知道什么!这里的日本人,非要我跟他们订租赁合同!……嘿,说了你也不明白!”
李可心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冷笑一声:“不错,我的确不明白。”她抱起泽鲲,一下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冷若冰霜的表情,“我本来就不应该请你回上海来。”
说完她就走出了餐厅。
若不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沈源差点冲她的背喊;“你说对了,你一个电报误了我的大事了!”
沈源的预测没错。当天下午,日本军部的电话进了沈家花园。
电话很客气:“知道沈老板家不久前发生车祸,车毁人亡,深表同情。为方便安全起见,我们派人派车来接您,半小时内就到。”
不过二十几分钟,一辆乌龟似的小车就驶进了沈家花园。
两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挟持着沈源出了红楼门斗。
李可心这时方知大事不好。她面无人色地由抱了泽鲲的紫藤扶着,送出门斗。事情的发展她实在没料到。尽管沈源在接到军部电话后尽量平和地告诉她,日本人无非是看中了沈家的“华申”,找他去是为了威逼他同意订立“租赁合同”,这是经济事务,既不是政治,更不是军事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已经明白,自己出于那个天知地知自身知的目的而召回沈源的行为,铸成大错了。
虽然身处战时乱世,听到过枪声炮声,但因为是石路二层后厢房闺阁小姐,是租界地段沈家花园太太,竟还是第一次看到全副武装的兵们当了她的面押走一个自己家里的人,她浑身都吓瘫了、吓僵了。
沈源走后的两个钟头里,她死也不肯回自己的卧房,只在客厅里呆坐着,一言不发。种种恐怖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种种悲惨的场面在她眼前掠过。她以为沈源犯了日本人什么事,此去是无回的了。
紫藤拼命劝说。
她捧来一叠旧报纸,蹲在她面前翻捡,专找那些关于日本人“租赁”工厂,或者“中日合办”某企业的消息,结结巴巴地念给她听。她听若罔闻,依然如泥雕木塑一般。
紫藤本来并不知道日本人想改“华申”的“军管”为“租赁”,也不太明白“租赁”是怎么回事。在餐厅里听沈源一吼,方才领悟到为什么沈源此次返沪既是悄悄地来,又打算悄悄地走,而在接到田大勤的电报后,又为什么因了行踪的暴露而暴跳如雷。沈源不愿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不愿意把厂“租”出去,这使她对沈源倍添尊敬。沈源对她弹眼落睛她并不太在乎了。她只是很为田大勤叫屈。况且田大勤打个电报来通风报信,怎么又错了!田大勤身在香港,香港又刚沦陷,如果说是他泄露了沈源的去向,那肯定是迫于无奈,谁知道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是怎么整治了他呢!紫藤真为他担心!
两个钟头不到些,沈源却又回来了。依然由那两个面无表情的日本兵一左一右陪着。一直走进门斗内、大厅里,两个兵才立定,向后转,前后相跟着走出。
沈源在大厅中央呆立了一刹那,马上向沙发上坐着的李可心走去,脸上挤出笑容;“我回来了!我早说过没事的!”
紫藤一面使劲揉着李可心的一双手,一面抬起沾满了泪珠的脸。她本来想告诉沈源,半个钟头前,李可心一阵痉挛,突然就四肢僵直,再也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说话了。她用热毛巾捂她,用手拍她揉她,全然无用。即便是李可心神经大发作时,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情况呀,她六神无主了。谢天谢地,你总算及时返回。快拿个主意,怎么办吧!
没料到她只一瞥沈源的脸,就赶紧把自己满腹惊恐焦急再加上刚刚涌起的依赖感统统压了回去。
沈源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出门去只不过两个钟头,看上去竟就老了五岁!他那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西式背头蓬乱不堪,额前挂下一大给,脑后竖起好几片,浑如一只瘟鸭子。他的衬衣领口敞开着,领带结子松松地挂到了第二个纽扣之下,而且歪了;他的两个衣袖一个卷起,一个却长长地拖到了手背上;他那周正的五官因为要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微笑而可怕地扭曲着,两颈的肌肉还一抽一抽。最让紫藤心悸地是他那双眼睛:干涩地大张着,眼白上竟布满了红丝。这样的眼神,紫藤只在发了狂的李可心那里、还有当年石路口那个道了而变成花痴的烟纸店小姐脸上见到过!
在沈源走近了李可心而还没有发现李可心的异常情况的那一分钟里,紫藤真想冲上去拦住他、阻止他、不让他那明显已经遭到过强烈虐待和刺激的精神再一次蒙受不幸的打击。但是晚了。沈源拥假装的笑容突然地就变成了真实的吃惊,散乱的眼神霎那间就凝聚起了痛苦的目光——他看见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李可心的病态的僵硬,明白了他在那过去了的不堪回首的两小时里时时浮上心头的担心,果真成了事实!
“可心可心,”他扑上去,蹲到李可心面前,双手扳住她的肩膀,摇撼她:“没事没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呀!”
他的声音都变了,如哭如嚎。李可心却依然呆呆地瞪着眼,两颗晶亮的泪珠滞留在眼角。
沈源嘶哑了嗓子对紫肉机者:
“快叫大勤!开车!送医院!”
紫藤呆了呆。她很快明白这瘫坐在李可心膝下的沈源也有点神志迷糊了。沈家花园里哪里去找大勤!哪里去觅那“福特”?沈家花园里可以供你们使唤的,就是紫藤了!
紫藤扑向电话,要了救护车。
“哪一位是病人家属?”
“我。”沈源连忙立起。
护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源:“是她先生吗?”
“是。”
“请进来。”
沈源跨进检查室,瞥见里间一张床上,笔直躺着李可心,紫藤站在她旁边,正向外间望,目光与沈源正好相遇。刹那间,沈源觉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曾经见到过紫藤的这种惊慌失措惶恐羞吼着如同做了贼被抓住了似的目光。他不及细想,只是随着护士的指点,走到了坐于窗前的一位医生劳,在椅上坐下来。
“你是她的先生?”
“是!她有危险吗?”
“她有过精神病史?”
“是,好了快两年了,再没发过。”
“今天有过精神刺激?”
“这……是的……我……”
“你们有孩子吗?”
“有,有个儿子,两岁了。”
“那就好。”医生说。
沈源不解地望着这半老的一脸精干样的大夫。
“你不用担心,”医生说道,一边在病卡上刷刷写着,“她只是痛症瘫痪,明白癌症吗?”
“明白,歇斯底里。”
“嗯。尚未到精神分裂地步。但是,她的妊娠必须中止,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给她作人工流产……”
“什么?”沈源惊愕地张大了嘴。
“别无选择,”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误解了沈源的反应,“她已经有了先兆流产迹象。而要解除她的瘟症痉挛,我们必须用一些药物,这些药物对胎儿有损害……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吗?况且,毕竟只有两个多月,人工流产并不影响她以后的生育.。”
“两个多月……”沈源重复着。
“是啊,还只是早期妊娠,手术很简单的。”医生劝慰着,“不必为你太太担心!如果你同意,我们马上先给她作流产,然后收治进神经科病房。”
沈源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医生把一张处治意见推到沈源面前,有点不满意地说:“总还是太太的身体要紧吧?签字吧!”
紫藤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间跑了出来。她不由分说地伸过手,从沈源西装内层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拧开盖子,露出一枚私章来,啪地盖到了纸上。
“你是……”医生疑惑地望着她。
“妹妹。”紫藤说着,把沈源从椅子上拉起来,“拜托您了,医生,我先把姐夫送回去,马上再来办其他手续。”
就踉发作了歇斯底里瘫痪症的李可心一样,沈源也变得沉默不言,而且目光灼灼发亮,而且步态也直别别地发了僵。紫藤在医院走廊上追上他,怯怯地想去搀他一把,他却把手一甩,顾自直奔医院大门。
紫藤小跑冲到他面前,一到门口就喊:“黄包车!”
一个反应敏捷的年青车夫马上拖了车跑过来。
“表演路。”紫藤说:“帮我一把,拦住后面这位先生,请他上车,车钱加倍!”
“晓得!”车夫说着一个箭步挡住了沈源,“请上车,先生。”
沈源愣了愣,看了看车夫,又看了看紫藤。紫藤的一只手指竖在嘴唇前,另一只手指指车,又指指马路的前面,那意思太明白了:
“别多说了,先回家去吧!?”
沈源长吁了一口气,向那辆黄包车走去。车夫伸手一扶,他借了力跨上去,瘫坐到座位上。
“太太,您也上?”车夫对紫藤问道。
紫藤涨红了脸,一面对路旁另一辆车招招手,一面尽量稳住自己的口气,吩咐那车夫:
“你只管拉着走!”
“哎!”那乖巧的车夫马上抬起了车把。上海滩上有钱人家为摆阔气,总是一人一辆车,从不肯搭拼挡的。他一看紫藤那架势,明白遇到一个大户人家了。
两辆车相跟着到了沈家花园偏门的弄堂口。
紫藤付了钱,用钥匙启开偏门,拉了沈源一把,沈源才如梦初醒般一迈步跨过那低矮的门槛。
紫藤旋即跟进,反手带上了小门。
那铁门环撞击在松木门上的呕嘟一声,像是敲在了沈源冻成冰块的心上,砸在了他那麻木得如一块石头一般的头上。他猛地一个转身一把就抓住了紫藤的胳膊。
“说!你说清楚!”他低吼着,声音从牙缝里钻出,哆哆作响,“谁?是谁?”
紫藤的两条胳膊被他拧住,疼得钻心。她并不挣扎,只是默默地与他对视着,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
“说!你给我说呀!你这婊子!荡妇!你这三八蛋!”沈源下死劲晃着紫藤,突然以一个迅不及防的动作,扬起右手,重重地掴了紫藤一个耳光。
紫藤的身体跌向身后的小门,把那门撞得“匐”地一声大响。她用手扶住了门框,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那“旬”的一声,又如一记重锤,打到了沈源已经迷乱了的神经中枢上。他大张着嘴,吃力地透过几口气来,望着紫藤涨满了泪水的双眼,望着紫藤左脸颊上清晰的鲜红的鼓胀起来的几条指印,低低地呻吟了:
“紫藤,紫藤,紫藤是你啊——”
紫藤开了口。她的上牙在下嘴唇留下了一排牙印。
“回你自己的卧室去。”她指着不远处的红楼,“我去办住院手续了,马上就回来。”
“紫藤……”沈源向她伸过手。
紫藤飞快地拉开门,冲出去,又从外面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李可心的人工流产很顺利。
通常作这手术,不用麻醉。但广慈医院的医生考虑到李可心情况特殊,对她施行了半麻。因了这半身麻醉,手术进行得很快,处于瘫痪状态的李可心几乎是熟睡着,毫无反应。可是手术过后进了病房,麻醉劲过了,她的意识竟也随之恢复了。她手足虽然还不能动弹,但不断地恶心呕吐,并且慢慢地能发声、能说话、能哭泣,到傍晚时竟开始歇斯底里地又说又嚎起来。
“我何必呢,何必呢!”她伤心地淌着眼泪,“我可以要这孩子的,我可以生下他的,我这是何苦来呀!……”
紫藤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拭泪、抹嘴、揉搓她那双冰冷的手,她望着紫藤,泪眼婆婆地说着:“紫藤我想不通呀,我实在想不通啊,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为什么还要一个?他跟我说过的,他不喜欢她,他心里只有我的…我辛辛苦苦地是在干什么呀?我怎么就这么蠢呢?……”
她根本不顾为她送药打针的护士进进出出,肆无忌惮地念叨着。
紫藤不得不开口劝慰了:“可心姐你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什么都好了吗?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式的安慰,紫藤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像伤了风的泽组在吵着要出门去玩但又不能让他见风,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为他唱摇篮曲,硬拍硬哄地让他安稳下来一样。
“我为什么不死呢?’李可心哼哼着,“我该死呵!我为什么不要这孩子?我为什么要那个人回来?我本来就不该走这步棋!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的,我们可以有别的办法的呀!……”
紫藤不再开口,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完全像哄泽鲲一般。
自然是因为后来一针镇静剂的作用,慢慢地李可心的头不再剧烈地左右摆动,泪水平了,安静了下来。
紫藤坐在她旁边,由上往下俯视着她,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怜可气可怕可卑的可心姐阿!
在急诊室里猛一听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紫藤都惊呆了。
继而是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好像一把钥匙突然开启了一道门。门内本来费人猜测让人迷惑的一切,豁然坦陈在面前了!原来是如此呵!
老金好好开着车,她突然喝令停下。
然后是一阵呕吐.喷到老金身上、泽鲲身上、老“福特”的前后两排座位上。
不久忽然改了胃口,胃口大增。
突如其来地非要紫藤挂发一个电报,把沈源召唤回来。
沈源回来后她反常地随和、热情、主动。
那两个晚上,她把泽维放到那摆满了花草的小偏屋里,让他足足玩到月上窗禄,几近半夜,才打了电铃吩咐将他送回她的卧房。
她的卧房与他的卧房之间的那道门,破天荒地半开半掩着。
那通道打开了。为他打开的,却不是真的为了他!他只是被利用的挡箭牌!
谋划得多么周到和严密的可心姐呀!
怀泽鲲时她还不瞒紫藤。可是这一次,她有了经验了,好像还有了什么别的打算了,把一切都做得严丝密缝——很显然,连张宗元,她也没有告诉。
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她纵然使出了她的浑身解数,老天却不费吹灰之力,无情而残酷地揭穿了她的秘密。
沈家花园赖以维持平静的秘密被揭穿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呵!
紫藤的眼前,闪过了沈源那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她的左脸颊隐隐作痛。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那上面的印记尚未退尽。
她不恨他。
她知道他内外交困里外受辱神志一时错乱了,在那一到里,他把她当成她了。
她的眼里涌上了泪水。
有代人受过的委屈,更有对那个此刻正在沈家花园里备受精神煎熬的人的担忧和悲悯。
还有对日后前景的不寒而栗。
李可心沉沉地睡着了。
紫藤急急卷起她换下的脏衣裤,准备回去。那边那个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还有泽鲲,交给福平带着。福平脾气不好,泽鲲到晚上就要找妈找姨,福子对付不了他呀!
她刚想走,那个收治李可心入院的医生走了进来。
“你还在?”医生说着,注意地看了看紫藤,“你脸上怎么了?”
“太着急,刚才回来时在花园的树干上擦了一下。”紫藤说。遮’掩屈辱的谎话早就想好了。谎话出口时脸不红心不跳,自己也对这份镇静暗暗惊讶,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修炼到家了。
医生走近可心,拨拨她的头,又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看看,接着抬起她一只胳膊,放下,看着它沉重地如一截干柴般落到了被子上,最后转头对紫藤说:
问题不大。典型的歇斯底里瘫痪。”
“我知道。”紫藤说。
“你知道?”一脸老练精明的中年医生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诊断的?”
紫藤很严肃地回答:“上次发病,全糊涂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并没有完全糊涂。最要紧的话,她……”紫藤一下子刹住了话头。
“最要紧的话她没说出来,是不是?”医生又笑了,“这叫作没有丧失基本理智,因此仅只是津症,有别于精神分裂。”他饶有兴趣地又打量紫藤,“你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的先生的妹妹?”
“她,”紫藤将李可心的胳膊塞进被子,“她是我表姐。”
“嘿,”医生笑着说,“你还挺能干的。你姐夫很听你的话呢!一伸手就掏了你姐夫的私章。”
紫藤装作没听见。
“多给病人些精神安慰,让她慢慢恢复过来。”医生吩咐道,“家属的心理诱导很重要。否则瘫痪时间长了,肌肉都要萎缩的!”
紫藤连奔带跑回家去。街上漆黑一片。她想起来了,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以后,三天两天搞“灯火管制演习”,规定室外不许有灯,室内却不许熄灯,但灯光又不许外泄,而且商场必须正常营业。这么一来,每逢那个“管制日”,整个上海“不夜城”就简直
成了鬼城,乌洞洞的街上一个个面目不清的人窜来游去地赛似鬼魂,照明全仗天上一个月亮了。紫藤从广慈医院跑出不远,忽又在源源俄俄的黄色月光下,见到了几个戴了白袖章的人站在路口。她猛然想起,这一定是刚刚成立木久的“自警团”,在查验过往行人的“市民证”和“防疫证”。这两样证紫藤虽然都有,但恰恰又没有带在身边,在下午临上医院时,因为想到要跟医院里的人打交道,而那些管挂号的管病床的甚至一些护土小姐又有许多很势利,只认衣衫不认人,所以就匆匆换上了一件无袖旗袍,而把放着两“证”的衣裤换下了!旗袍是可心让裁缝为紫藤裁制的。她说大户人家的人,即使是丫头,出门也要有派头,不然别人就会打狗欺主,所以这件旗袍无论衣料还是做工都很考究。虽然统共只给做了两件,夏日冬日各一件,但紫藤每逢外出,总还是不忘记换上身的。腰间有个叉袋,可是临走仓促,又只记得塞进了钱!
紫藤张皇四顾,想找个弄堂,最好是两头相通,穿过去,避开前面那帮瘟神。
一辆黄包车突然拦到了她面前。
“太太,坐车吧?”声音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