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作兴……”
“不作兴到你房间?”
“不……不……”
“你房里有什么?不作兴让我看?”
“什么呀……’,
“傻丫头!”沈源一步跨到了紫藤面前。“我看见你那本报纸簿了!你的剪报簿!”
紫藤涨红了脸却并不畏惧地抬起了头:“报纸,都……本来都打算扔了的……我想,老爷以后会有用……”
“紫藤紫藤,你个小傻瓜!”沈源伸出两臂,捉住了紫藤的肩膀,“别解释!别在老爷面前耍小聪明!我领情了呢!我领你情了,我的小紫藤!”
他一使劲,一下子就把紫藤的身子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紫藤一点也没有挣扎。她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
李可心紧紧地抱住张宗元,好似一松手,他就会遁走、会消失、会从此找不见觅不着无影无踪了似地。
张宗元在她的臂弯里沉沉地睡着。
李可心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一头短发。硬硬的短发轻触着她的手掌,那麻酥酥的感觉,延续着刚才那一场倾心相爱的激情和满足。
崭新的棕绷床挺直而有弹性,薄薄的夹被盖在身上爽滑而轻软。床头的磨砂灯泡里洒下轻柔的光。窗口不临街面,窗下是一条小弄堂,因而根本听不见那市中心的喧闹。房内显得安宁而静温。
从相识到相爱,多少年了?从真正相爱相拥到现在,多少年了?李可心迷迷蒙蒙地想着。为什么每次相聚,都这么让人沉醉,每次相拥,都这么让人感到新鲜?李可心问着自己。
她望不够地望着自己臂弯里的张宗元,深深地吸嗅着他身上的她非常熟悉的气息。
他累了。他被那该死的沈源支使得又瘦去了一廓!仅只是因为他有钱,而他没钱!他是老板,而他是受雇佣的一个代理人!什么狗头官司,活活折磨人折磨了整整一年!他的本来就是长条形的面庞,如今两颗削进,下巴竟也显得尖了,小了。他的两边太阳穴也凹陷了下去,像两个对称的坑。他的耳廓薄薄的,泛着黄色。一望而知是疲劳过了度!谢天谢地,那件事总算结束了,他可以松口气了!
结束了?是的,判了。沈源赢了。全仗了他。没有他,你沈源能赢?木头木脑笨嘴笨舌交际狭窄、惧官怯贵而且还拙于行文走笔,想打赢官司?心比天高,力比纸薄,仅只是投胎投准了地方,投进了家财万贯的沈家花园而已!
李可心疼惜地吻了吻张宗元那薄薄的黄焦焦的耳朵。
张宗元墓地张开眼睛。那眼睛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到点了?”他问。
李可心感到有一把尖刀往自己的心里扎来。她用手指轻轻抚着她的眼皮,回答他:“早着呢,再睡一会儿,我会喊醒你的。”
张宗元含糊地哼了一声,把他那剃了平顶的硕大的脑袋更深地理进李可心的颈窝,很快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李可心在那些根根直立的黑发中,看见了几根白丝。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了什么?是的,他问了一句“到点了吗?”
他惦记着那班半夜十二点开出的火车!
他惦记着要回家去!
他惦记着他的妻儿,他要去接他们到上海来!接他们到这里来,到这间房间里来!
他要从此结束了浪迹天涯的单身汉生活。他要阎家团聚了!团聚到这间经她李可心精心拾掇好了的房里来!
尽管这本来就是共同商量好了的、合力设计好了的、双方都心平气和地绝对理智地安排好了的、也是为了更久远更安全地保存两人的感情和关系的一步棋,可是她李可心,一俟见了张宗元真的捏起了那枚棋子往楚河汉界杀去,她依然心如刀绞。
她无声地啜泣起来。
她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将这两间一套一的朝西前厢房布置一新,整理得如同新房一样。
房间是沈源同意了她的建议,花了五根小黄鱼则金条的代价订了下来,作为对张宗元一年来辛苦奔走同时又兼任李可心之英文教师的酬劳的。
按照她的设计,里外两间房,以日本式的玻璃拉门间隔了开来。所有的玻璃,都采用小方格的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框漆成了浅绿色,与墙壁涂料的颜色完全一致,天花板保持乳白色。吊灯壁灯则还是选了以绿色为主调的。并非有意,但也不是完全无意,两间房间的色彩,取用了绿叶白花的玉兰树的基调。张宗元很早就说过,可心可心你真美,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玉兰树呢!
当然不是她自己动手。她雇了人来装修。装修在半个多月前就完成了。然后她订购了一套家具,颜色也是浅绿色的,镶有白色的边框。她花了两倍于通常价格的钱,指定了颜色和式样。一周前,也就是爱德华打电话到沈宅来,通知说开庭判决在即之后,她指挥着搬运工,将家具搬进了房间。
之后连续几天,她为室内的一应生活用具而奔忙。她总是先让田大勤开车送她到石路,然后叫他回去,说是不用车了。田大勤走后,她让那已转到李家来帮佣的阿晶陪了自己去大马路、霞飞路。她出钱出主意,阿晶出力气,好似蚂蚁搬家田鼠藏粮似地往那山东路上的三楼朝西前厢房里运送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单、褥子、棉花胎、枕芯枕套、煤球炉、锅碗瓢盆,马桶脚盆、茶壶热水瓶、甚至还有小孩子用的书包铅笔盒子。她算计着,张宗元的天津儿子小鲁,应该是读小学四、五年级了。
她毫不吝惜地动用由她掌管的沈氏家财。
她心甘情愿地为张宗元北迎家小出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这一切。
李家老少却都心里有数,包括阿晶。
李步正夫妇俩由女儿嫁人沈家花园后立即神经大发作而顿开茅塞,恍然大悟了前前后后的各种蛛丝马迹。老两口担着心事满怀愧疚又恨又怒却又不敢声张,唯一的最佳表现只能是假装糊涂,作向来糊涂且糊涂到底状。他俩听得懂那宝贝女儿精神失常时哼哼卿卿呼唤着“元,元”的乃是此“元”非他“源”。但既然那沈源都认了帐,又何须他俩去遮掩?暗地里他俩只是庆幸上帝遮掩得好,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俩恨透了那位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张宗元。恨虽恨,当面又不能发作。一发作岂不说明了他俩已了然一切,了然一切却还将女儿嫁与沈家,他俩成了什么东西了?没办法,依然只好奉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政策,偶尔与那位可心嫁后不再登李家门却成沈家座上客的张宗元邂逅相遇,依然只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及至可心病愈,他老两口更是无可奈她何了。这宝贝女儿生下沈泽鲲,立时立刻从羞于言辞的闺阁小姐变成了精明强干的老板太太。她处事决断、语言简捷、神态冷漠,那气势本来在家当小姐时因为恃宠撒娇就够压倒爹娘的了,如今则更由于身为富豪主妇而凌厉万分,回了娘家一张口就是命令口吻,说一不二。她公然约了张宗元到石路娘家的二楼后厢房来相会。她把自己当年做姑娘时的那间闺房变成了她与他幽会的密室。她让那个阿晶代替了紫藤的位置,在她的房门口客堂间里为她站岗放哨。她掏钱在自己的密室里装了电话,与张宗元相聚够了,一个电话打回沈家,就可以吩咐田大勤开车来接她回沈家花园。李氏夫妇敢怒敢怕而不敢言,虚虚假假地装作相信了李可心来此向张宗元学习英文的鬼话。傻蛋不是坏蛋,养了这等女儿的李氏夫妇宁可承认自己是一对大傻瓜。
至于那阿晶,则是李可心在冷眼观察、并精心考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当机立断地从沈家调往李家的一枚棋子。她长得虽然清秀俏丽,但性格绝对内向,好似生来就是哑巴,有时可以整天不发一声。这个破落地主的女儿非常贪小,给予木多就可以使她感激涕零。她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喂过几顿便认准了主子愿从此报效门下。她而且有着非常聪明的势利眼,懂得在众多的主子中唯有讨好哪一个才能获得最有效的收益,所以在沈家帮佣的那段时间里,她事事时时处处都随着可心的眼色转,最得李可心之心了。她的势利恰对心怀鬼胎的李可心有用。她很快作出决定,将这位很会做各色饭菜的厨娘转让给自己的娘家。作为一种特殊的报酬,她支付给她两倍于在沈家时的佣金。在第一次当了她的面将张宗元关进后厢房,并且嘱咐她“任谁也不许进来打扰”的那一天,她塞给她一副小小的金耳环。那是李可心从她的婆母那儿承继下来的满满一盒几大格金银首饰中,随手捡了出来的。这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沈家内宅经几代积累不知怎么搞的会收集了这么多。李可心尽管精于经济,也懒得去清点,只晓得那只最上一层的小抽斗塞得鼓鼓的,即便抓走一把,似乎也不见会浅了许多。而那阿晶,在接过这两颗小金粒子时,两只眼睛,竟就兴奋得如同夜猫子般,从里往外冒绿光了。
尽管自此后阿晶便死心塌地,但今日下午,李可心还是不想用她。她到了石路后,吩咐田大勤用车送自己的娘,同时带上阿晶,到龙华去烧香。这是几天前就安排好了的。李太太近年得了更年期后的妇女病,停了多年的经忽又卷土重来,淋漓不清,吓得她一面吃药打针,一面临时抱佛脚,成了个很虔诚的佛门弟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大马路上的红庙和海格路头的静安寺里去烧住香,点儿对蜡烛。近期听说龙华的菩萨灵,她早就念叨着要去参拜了。
一行人!临走时,李可心递给田大勤几张钞票,吩咐道;
“烧完香,你们三个就在龙华吃顿素斋。不必急急忙忙赶回来。车不要回麦棋路,我晚上十点钟要用。十点整,到山东路张先生的新居楼下,揪几下喇叭就可以了。我送张先生去火车站。”
“是。”田大勤应着,接过钞票时眼皮也不抬一抬。这个太太主意大得很,按她的吩咐做去就可以了,田大勤已经习惯。
偏偏那李太太多嘴,一面背起黄布香袋,一面还问:
“那么你呢?一个下午你干什么?”
问出了口她自觉实在多余。斜转了眼睛看女儿,只见虹L脸若冰霜,眉头紧皱,连忙就补了几句,力图挽救过失:
“你就在家好了!你爸去常熟,今天不会回来的……”
这番关怀更是显得恶形恶状,纯粹地成了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了。田大勤忙忙地钻进驾驶室,阿晶一脸尴尬地偷觑着李可心的面色。李太太也意会到了自己的弄巧成拙。唯有李可心却略歪了嘴角冷冷一笑,告诉她妈:
“我也不在家。我去山东路。张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我须得前去面谢,同时跟他讨论一下日后在哪里谋职的问题。大勤,”她对着驾驶室说,“十点整,山东路,不要忘了!”
对于这个沈家的老司机老花匠家养佣工,她始终防着一脚,所有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目送汽车开走,她直奔山东路。
她用钥匙启开门,进入了那一套弥满了新木器油漆气味的房间。:
她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奇南香。
房内像个仓库一样。
棕绷床光溜溜地搁在床架上。大堆床上用品叠在沙发上,高高地摇摇欲坠。崭新的痰盂茶壶马桶和饭锅不分彼此地聚在屋角。西晒的阳光斜射进来,满房间的热供气。
李可心推开窗,拉上窗帘,放进了新鲜空气,挡住了那刚入秋依然热辣辣的阳光。
她开天辟地第一次,亲自动手整理房间,这间不属于她的、从订下那天起就言明了是专供张宗元接了妻儿来安家立业的房间。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率先拎起了那只红漆马桶。她觉得应该先把这件东西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去。她拎了它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决不定放到哪里为妥。然后她放下了它。端起了那几个叠在一起的大小钢精锅。她想起来了!靠门一边有个碗橱,应该是可以放进这几个锅去的。果不其然,锅们找到了它们的合适位置。有了这么一次成功,李可心信心倍增。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抹去了额上的汗,开始动手铺起床来。
她依稀记得紫藤说过,一间房间看上去整洁不整洁,最要紧是一张床,床乱了,整个房间就没有了方寸了。紫藤每天到她的卧房来,第一件事就是铺床叠被。
她从沙发上取过一条被单,展开,抖向那毛拉拉的棕绷床。
被单卷起了一个角,她绕过去,把它拉平。
可是被单铺斜了,在那床上形成了一个菱形,其怪无比。
她只好又重新铺过。
好不容易方方正正地盖住了那棕床,她又觉得异样。仔细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个瘫序上的大错误:那被单怎能直接上棕床呢?应该先铺上一条棉服褥子才对吗!
于是又只好从头来过。
自小千手不动的李可心,艰难备至地做着当年的奶妈紫藤她娘、后来的丫头紫藤所做的铺床叠被的苦力活。
她心甘情愿。
她气喘吁吁。她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做着无用功,百折而不挠。她未曾为自己准备过婚床,却在此为张宗元准备着乔迁团聚之房。
她发狂似地在这一套一的房间里转着,干着。她很聪明,很快就在操作中习惯了操作这一切。销完床,她将枕芯塞进枕套,而且像紫藤一样将一对枕头都拍拍松,让它们并排并坐于床头。她还将绣花床罩覆上了床。她一下子醒悟到这马桶应该置于床脚跟。她还没疏忽了那床头落地灯,将一只磨砂灯泡拧进了插头。沙发上的大堆用品都上了床,她为沙发的靠背和扶手铺上了勾花的线织垫布。漂亮的、整洁的新房!完全就是一间新婚用房了!
窗帘外的阳光只剩下一线余辉。
响起了敲门声。
张宗元如约抵达。
田大勤载了神色木然的李可心回沈家花园去。
他从反光镜里观察她,明白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一声汽笛声响,火车轮子不光带走了那张先生,也带走了这位沈太太的魂灵。
田大勤是换了她走出车.她的,好似挨一捆冬天从花园的几株落叶乔木上修剪下来的枯枝。
田大勤对沈太太失却了魂灵后会有什么后果记忆犹新。那一次是她的人嫁了过去,魂灵却留在了石路;这一次呢,却是魂儿向北去了,留在“福特”车里的只是一段肉。
田大勤心里又气恨她,又可怜她。
她防范得再紧再严密也没用,田大勤对她和张宗元的关系一清二楚。
如果说过去只是猜测,只是推断,那么刚才在北火车站站台上,那辆开往天津去的列车车厢门口,李可心的失魂落魄生离死别之状,就是一次坐实了。
田大勤外表粗夯、识字不多,但一颗心又细腻又敏感,与张李两人隔了几丈远,他靠在一根木柱边上,只消冷眼旁观把目光闪过去几次,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李可心送张宗元北上迎接妻儿时的凄苦、无奈、矛盾和悲切了。
太不可思议了!田大勤边开车边想着。
这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啊!她那张尖尖的、苍白的、终日不带一丝笑容的脸,平时够让人望而生畏的。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那语调就又快又尖,主意一定,任谁都难以改变。沈家花园里的赵妈,尽管是先朝遗臣,但见了她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紫藤呢?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处处事事看着她的眼色行事,而且,虽然肯定明白她与张宗元的暧昧关系——家养丫头,好似《西厢记》里的红娘似地,什么不知道?可是几次明明暗暗地探问她,她都守口如瓶,避而不谈,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她对这位“大表姐”,畏惧忠心得也真是够可以的了。
可是此刻的李可心,却如一段木桩子似地,竖在福特车的后座上,大大地睁着双眼,茫然无神空无一物。
就这个样子把她拉回去?她会不会又像一年多前一样,神神鬼鬼痴痴癫癫地闹得沈家花园上上下下全都寝食不安?
前面的一辆“祥生”出租车突然停住了,田水勤赶紧踩下刹车。
这里是泥城桥地段,即便是十二点钟半夜三更,也是人多车多乱糟糟的。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人行道上的人有的在抱头鼠窜,连奔带跑或者闪进店铺。也有喜欢凑热闹的,逆潮流而进,忙忙地想往前去看个究竟。田大勤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一脚跨出,伸头向前望去。借着夜上海辉煌的路灯和店面霓虹灯光,他看见前方的马路正中,好像是横卧了一个人,旁边还有一摊殷红的鲜血。
“什么事?”他问那位同样也伸出半个身子来的“祥生”出租车司机。
“七十六号!”那司机简捷地回答。
田大勤赶紧缩回驾驶室。这“七十六号”是汪精卫设立梵皇渡路76号里的一个特务机关,专门暗杀抗日人士,上海人早已“谈76色变”了。看样子又有哪一位忠义之人遭了毒手,田大勤愤愤地想。
他扭回头,想把这突如其来的阻滞告诉李可心,免得她心焦。可是一见她那木然不动的神色,连忙把话咽了下去。
这位太太,此刻便有个七十六号的特务用枪堵住了她,她大概也会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的罢!
田大勤却能急中生智。他乘着车辆阻塞之机,干脆让汽车熄了火,减低了车内的噪声。然后他回过头,冲李可心说:
“太太……”
太太眼皮也不朝他眨一眨。
“张先生谋职的事……张先生……”
李可心的眼珠马上转动了起来,咬紧的牙关也松了:“张先生?……
他怎么了?”
“张先生谋职的事,已经解决了。”田大勤尽量让自己的口齿清晰些,“我中午去接老爷时,听见他跟大东书局的董老板说定了,让张先生在编译所,当个编辑。”
“大东书局?”
“对,就在山东路四马路口。转弯角上,屋顶有座双层宝塔的。”
“编辑?”
“对。外文编辑。老爷向那董老板拍了胸保证,说张先生英文好得刮刮叫的。”
李可心微微笑了。她不再搭腔,只是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只一瞥,她就收回目光,皱起了眉头,冲田大勤发了火:
“怎么搞的,停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堵塞了。”
“绕开呀!”李可心说,“怎么这么笨!”
田大勤深深地吁了口气,又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太太,终于让他救活了。
“沈源没有料到,在花园里曾一度软瘫在他怀里,任由他忘情地把吻盖满了整张年青饱满的小圆脸、任由他抱得紧紧地几乎要勒死了她的紫藤,到了晚饭之后,竟这么断然决然地拒绝了他。
晚饭做得很精美。代替阿晶的厨师胖子福平虽然年纪不大,却会做得一手好莱。中式西式都拿手。他脾气很倔,自信得很,只爱听好话,不乐意听批评。偏偏李可心的嘴非常疙瘩,每顿总要挑剔些毛病出来,嫌咸嫌淡嫌生嫌熟,弄得那体重一百八十磅的福平嘴上虽不敢反抗,心里却不服气不痛快得很。要不是看着沈源比较好伺候,沈家主人统共三名,加上几个下人,不多不复杂,工钱又不太低,他早就不会给这李可心再干下去了。心里不顺,做的菜有时倒也真的发挥不出水平来,照李可心的说法是“越弄越没长进,天生憨大一个!”但若要李可心不在——她常常回娘家去,这福平就会去了顾虑,少了拘束,水平超常发挥,把那普通的饭菜花样翻得像杏花楼的宴席或者德大西菜馆红房子的英法大菜一样。今天晚上他知道李可心又去了石路,赛似摘了他头上的紧箍咒,猴子般忽发奇想,弄了一桌的“餐宴”上来。刚入秋,蟹脚并不硬,他却专门跑了一趟十六铺码头,觅得了好几斤偏偏就是大热天里长膏生黄的“六月黄”,一个个用细绳捆住了爪子,上蒸笼猛火蒸熟,然后用大腰子白瓷盆摆齐了,鲜红澄亮地端上桌来。
“今天什么日子呀,福平?”沈源踏进餐厅时,望见长条形抽木餐桌上红是红、白是白、熟蟹一个个弹眼落睛地,禁不住诧异地问了。他总也记不住各种节日,特别是农历的那些节气,但知道每逢那些日子,厨房里总会弄些花样的。
“嘿嘿,好日子,”胖厨子搓着手说,“老爷的官司打赢了,庆祝庆祝!”
“你怎么知道的?”沈源笑了。
“听紫藤说的。好几天前就告诉我们了,是今天开庭。”
一旁正摆着碗碟的赵妈接了口:“也真不容易啊!日本人势头正旺着呢,我们还偏偏让他们输了!这可跟平常日子里的小官司不一般呢!”
沈源诧异地看了看赵妈。这位在沈宅干了几十年的老妈子,平时从不在主人面前多言多语,且不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足不出户,对政局时局一窍不通,就算她多多少少耳边刮进了什么是是非非,她也是严格信守沈家上辈的规矩:不许下人参与议论主人的一应事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连赵妈,也对沈家“华申”的这一诉讼事端,心如明镜了如指掌了!
沈源禁不住扭过头去,又看了看紫藤。她刚把小沈泽鲲放进一个特制的坐椅中去。这坐椅是田大勤设计并自己动手做成的。分上下两层,上层让小沈泽鲲坐,下层让他润脚,高高的如同一个皇帝的宝座。紫藤正在把一条围延给沈泽鲲系上脖子。
她面无表情。
不,应该说是她表情极不自然。她始终没抬起头来看他。她的脸比平常日子更红了,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光滑滋润鲜艳得好像刚上过妆似的。她一改平时的总爱呢呢喃喃哄着小沈泽鲲的习惯,竟闭紧了她那厚厚的嘴唇,一言不发。经了下午在花园里的一幕,她窘迫得很呢!
沈源真想笑出声来。这小丫头,太当真了!没做什么呀,不过是抱抱你,吻吻你,若在国外,无非是社交场上的惯行礼节而已!连抚摸都不肯,那么坚决地挡住了我的手,这小丫头!若是玛丽,不待我动手,她自己就会动手了!便是可心,新婚那一夜,也是何等默契!有文化有知识与没文化没知识毕竟不同!
沈源甚至看到,紫藤那长长的睫毛,如帘子般厚厚地挂在眼前的睫毛上,竟闪烁着些许晶莹的泪花了。
他莫名地起了一种冲动,喊住了正打算退出餐厅的福平:
“福平,菜都在桌面上了?”
“对。天热,不必现炒,都上桌了,还要添?’!
“不不,足够了!”沈源招招手,“解了你的围裙,上桌!”
“不不,这怎么行!”
沈家向来的规矩是,下人不上主人的台面,另外在厨房开饭的。
“庆祝庆祝嘛!”沈源笑着又向赵妈说,“赵妈,一起来!”
“不不不……”
“紫藤!”沈源喊,“你也别去管沈泽鲲了,给他只蟹脚让他吃去!开一瓶白兰地!”
“哎!”紫藤一下子活了转来,马上转身走向一侧墙上的酒柜。
“罪过罪过,”赵妈说,“我们还是……”
“赵妈,福平,还要我给你们端椅子吗?”
“哪能呢!”胖厨师倒也豪放,“赵妈,恭敬不如从命,坐呀!”
“噗!”紫藤启开了白兰地酒瓶的瓶盖。酒劲极足,一股气体带了酒液冲了出来,喷了紫藤一头一脸。紫藤“哎呀”一下,像条淋湿的小狗使劲甩着自己的头,那两条粗粗短短的辫子竟如摇鼓鸣似地左右扇了开来。
沈源放声大笑起来。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
晚饭后他干什么都没了心思。
他到花园里散了一会步。他在那株下午刚栽下的小紫藤前仁立许久,源俄的月色下他忽然看见了一幅景象;这紫藤愈长愈粗,愈长愈高,枝枝蔓蔓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竟就如同一把大伞,庇荫了大半个沈家花园!他眨了眨眼,那图象才倏忽消失。他禁不住哑然失笑,明白自己在晚餐桌上,多喝了几口白兰地!
他踱向紫藤住着的偏楼。一片漆黑。那窗却洞开着,有一片窗帘在飘动。里面满栽着鲜花异草呢!床头橱里,有一本精心剪贴的报纸簿。他想到此,禁不住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一定还在可心的卧室里哄泽鲢入睡,然后让他睡进那架小床,自己则在床边守着。可心不回来,她不会离去的。
他不知不觉地向红楼走去,进门斗,入大厅,上螺旋梯,径直走到了那卧室门口。
他抬起手臂,却又放下了。既不能吓着了她,也不能吓着了沈泽鲲呀!
他折向西侧自己的卧房,进了门。
写字桌上摊着许多文件。“华申”一案虽了,善后事宜却不少。本来,他是打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一应事务整理清楚,订出一个日程表来的。
但此刻,他只在那书桌前站了不到两分钟,马上就把所有的文件一古脑儿格进了大抽斗。然后就动手整理起桌上的笔墨纸砚来。
为什么要整理它们?他问自己。这间房间,从来也没让别人进来过,除了兼管整理此屋的田大勤。可心只进来过一次,那是婚前,他邀她进来小坐,把自鸣得意的漂亮卧室展示给她看。但后来她发了病了。病时及病后都决不进他的卧房。那间通向两头卧室的卫生间,虽然是两人合用的,但左右两扇门上都装有插销,无论是他,还是她,进了卫生间第一件事就是闩死了对方的门,亦即将对方拒之于门外,所以这本来兼作两间卧室之通道的卫生间,完全失去了那兼有功能,纯粹地成了供洗漱方便的卫生设施。沈源即便要去可心那儿看看儿子浑鳏,也是从那走廊上的正门出入的。
那么为什么要整理自己的卧室呢?整理了书桌不够,还把沙发上的一件外套一条领带塞进了壁橱。岂但如此,竟还拉了拉床单,铺平了两块枕巾。沈源觉得自己的头上和预子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既然有汗,那就该洗一洗自己了。他取出几件内衣裤,进了卫生间。
他看了一眼那边那扇门上的插销。
不管它!他想着。他开了水龙头,而并不把那扇门闩死。
温热的水洗去了酒气和汗气,却并没有洗去他的谋划和决心。
我要紫藤!他仰脸承受着哗哗洒下的水流在心里喊着,我要她!我一定要她!我马上就要她!凭什么我不能要她?凭什么我就应该为她——可心,这个只有发了癫狂时才肯要我,一旦清醒了就视我为洪水猛兽,鄙薄我如粪土的女人守节?凭什么?
小沈泽鲲睡得不很安稳,老在动手动脚。
紫藤轻轻地摇晃着他那可以左右摇动的小床,嘴里哼着催眠曲,顾自想着心事。
李可心去送张宗元了。那火车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她起码要过了十二点半才能回来。
张先生此去是迎接家眷。他的家眷接到上海之后,可心姐大约可以消停些了吧?
人家有妻有儿的了,不是孤苦伶仃的单身汉了;你沈太太也是有夫有子的了,好好的一个老板太太,总该收了心安了魂好好过日子了吧?
如果真的这样,一个张家,一个沈家,和和睦睦相处,客客气气来往,即使曾经有过一段荒唐,也就算是流逝过去了。就像大姨夫李步正,年青时跟这里的沈老太太、沈源的妈,也好过一阵子,后来不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各过各的日子,礼尚往来,一直到沈老太太闭了眼吗?
紫藤希望人人都过得好,太太平平,不要弄得颠三倒四,自寻烦恼。
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就总与她的愿望相反,不尽如人意之处竟十有八九呢?
她恨自己。
何必呢?她责怪自己。贼头狗脑地弄了一本剪贴簿出来!弄的时候,心地倒也坦然,无非是很关注、很担心、后来又变成了很有兴趣,几乎成了习惯,好似守财奴天天都想往自己的小金库里贮点钱。一天不往那报纸簿上贴点什么,一天的事就没完成似的。及至今天被沈源发现了,这位两眼黑漆漆、眼珠子亮得如灯泡似的老爷又毫不客气地当面点穿了,甚而至于说出一句“我领情了”这样的让人心胆俱裂俱醉俱软俱酥的话来,紫藤方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身为一个下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如此久长、如此执着、如此密切地暗中窥视着沈老板、沈家老爷、一个男人的私事公事家事,实在是有点出格了!
“我领你情了!我领了你的情了!”
那声音,好似一直在身边响着,震得她手脚都酥软,两须如同火烧,眼睛里总想冒泪水出来!
他那么忘情地公然在灼灼阳光下,在上有天下有地毫无遮拦的花园里吻了她!他就不怕可心姐突然回来,田大勤突然回来,或者是福平和赵妈突然从红楼里走了出来吗?
是的,他不怕。因为他是老爷。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我呢?我紫藤呢?紫藤只是一棵藤,一棵依了大树才能往上攀援的藤,一棵栽在沈家花园靠了那块肥上才能活下去的小紫藤!
紫藤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擦了泪去。但那泪水竟像开了闭似地,泪泪直淌。紫藤想,反正这屋里没别人,让它淌去吧,于是干脆就呜咽了起来。
她生平第一次启开回忆之门,那么清醒地全面地审视了自己。
不记得爸爸了。只听外婆说,爸爸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谁也说不清楚。那年头的兵,名号多得像“大样绸布店”里的呢绒绸缎,五花八门的。
爸一去不返。妈进上海城当了李家的佣人。
李家是远亲,待妈不错。大小姐可心马上就离不开温和体贴又能干的妈了。妈一做就是几年。
紫藤跟外婆在乡下住。逢年过节妈回来,把工钱交给外婆,还为紫藤带来可心姐穿不下了的穿腻了的衣服。紫藤是全村穿戴最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紫藤跟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小女孩子吵起来了,那女孩撒着嘴说:
“垃圾货,全是拾垃圾的!”
紫藤不懂。没指过垃圾呀,她想。村西头有一块荒地,上海城里的垃圾车天天来,把垃圾堆在上面。常有过不下去的人去拾捡,可是紫藤从来也没有去过呀,那地方,太臭了!
回家间外婆,外婆不吭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外婆不许紫藤穿戴那些漂漂亮亮的旧衣服了。外婆帮着她套上了家织布的衣裤,又硬又难看。
紫藤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顺从了。
如果说懂了事,就从那一天开始。
如果说更懂了事,是从进入李家第一天起。
外婆得了痢疾,活拉拉死了。妈来领她去上海。
坐了小火轮,坐了大汽车,一路上真开心啊!
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那么漂亮的店铺,紫藤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
然后进了弄堂,然后上了楼梯,然后站到了大姨妈大姨父的面前,听妈的吩咐,乖乖地叫了他们俩。
妈牵了她的手,穿过阴森森的客堂间,弯起手指,轻轻地叩着后厢房的门。
“进来。”里面传出好听的声音。
“进门一定要先敲几下,”妈关照她,“要守规矩,知道吗?”
貌若天仙的可心姐坐在她的明亮的满溢着香气的闺房里。
紫藤走到了她的书桌前。
这么多的书,她想伸出手指摸一摸。
“别走近我!”可心几乎是在喊,那双好看的长长的秀盾一下子紧紧地凑成了几乎一线。
紫藤吓了一跳,不明白是为什么。
“紫藤挺干净的。”妈在赔着笑,“临来上海,我刚给她洗了澡。“
“头发呢?”
“也洗了呢,用的是上海带去的香肥皂。”
“肥皂能洗掉虱子?”十七岁的大小姐李可心始终不肯松开眉头,“还留这么长头发!”
小紫藤头发多,粗粗地编成一根,垂在脑后。
“去剃了。”可心说,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是。”妈答着,拉着紫藤的小手,“马上就去剪。”
“不是剪。”李可心头也不抬,“是剃,剃光!”
“可心……”妈湖泊地,“小女孩呀……剪得短一些,行吗?”
李可心却不再开口了。
紫藤被领到了一个剃头担子前。
“我不嘛!不嘛!……”她用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爱美了。
妈的眼里汪着泪;“紫藤紫藤,你要不要跟妈在一起?……把你带在身边,还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呢?…唤得记住,你妈是佣人,你是佣人的女儿,小丫头,木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紫藤被剃了光头。
紫藤知道自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沈泽鲲突然“哇——”地一声惊哭起来。
“噢——嗅唤——不哭不哭——”紫藤慌忙将他从小床上抱起,轻轻拍着,在房里走动起来。
她抬起上臂,把自己的眼泪擦到自己的短袖袖口上。
沈泽鲲闭着眼睛,还在很伤心的抽噎着。
“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做恶梦吗?”紫藤抖动着他,想着。
走过那扇通往盥洗室的门时,她听见了里面哗哗响着的冲浴尸。
她连忙走开。
她的耳边已不再回响他那句“我领情了”。她明白自己应该牢牢记住母亲带她剃去一头乌发时的话:
“你是丫头,你不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她脸上的泪水干了。
沈泽鲲安静了下来,小脑袋软软地抵在她的胸上。
她把他轻悠悠地放回到了小床上。
她把那盏可以调光的落地台灯再拧暗了些。
她抬头看了看那架座钟。刚过十点。可心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来钟头才能回来。
她整理着她的书桌。有一本书的题名引起了她的注意。“新女性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方?紫藤想。谁是“新女性”?紫藤又想。她觉得这两个问题对她紫藤来说,未免都太遥远太不着边际大于已无涉了。她苦笑笑,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翻动那书,将它插上了案头的小书架。
她突然感到了异样。
尽管沈源拉开那扇通往可心卧室的门时,尽量放轻了手脚,而且还用力将那门往上提一把,免得那两根铁制的绞链直轴发出响声;尽管沈源仅仅只是开了门,站在门框边上,还没挪动步子,紫藤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她感到自己背上像是射进了两颗热辣辣的子弹。
她猛地扭转身子。
沈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泽鲲的小床。
紫藤涨红了脸。她明白沈源的意思:别吭声,别惊醒了沈泽鲲。可是这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若没有几小时前花园里刚栽下一株小紫藤时发生的那一幕,紫藤决不会一腔的血全冲上了头而如此惊慌失措。沈源每晚都要看一看小泽鲢,然后才回他自己卧室。他进入这间他妻子的卧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可是此刻,他不但跟她紫藤有过了那一幕,而且,他竟是从那扇通向他卧室的门里,走出来的!
紫藤僵在书桌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沈源看出了她的惊恐。
看出了她的惊恐反而使他忍俊不禁。玛丽也罢,可心也罢,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如同面对一匹野狼的小羊羔般!沈源感到浑身都涨满了力。他张开两臂,不移动脚步,只勾动着手指,招呼紫藤过来。
紫藤咬住了嘴唇。
她的心里升起了愤怒。愤怒压倒了惊慌、恐惧、还有猛一见到他站在门边、披着浴衣、脸上泛着和善的笑意时袭上心头的一股感动和热情。她看出了他弥满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的得意、调侃、自信。他是多么的自信啊!他清楚他是个主干、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而她,只是一个陪嫁丫头、一个女佣人、一个吃着沈家的饭受着沈家的管的下人!他已经不是前几个月里工厂被日本人占了、商标被别人冒了、打官司又投诉无门的倒霉蛋了,他也不是几个钟头前因为“我领了你的情”而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自称“阿源”的人!他此刻只是勾着手指头,好似在呼着一条狗一只猫,打算给一点施舍,而且还那么自信:这条狗,这只猫,一定会受宠若惊,扑到他的怀里,去舔他的足跟。
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了那个镜头:她被按在那剃头担子前的小凳子上。她哀良地哭着,眼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长长的黑发掉落下来、掉落下来、坠到她的怀里,飘向肮脏的地面。
“不,我决不!”紫藤喃喃地说着,不是往前,而是往后退缩着。
沈源微笑着摇了摇头,垂下双臂,向她走来。
“不!”紫藤差点喊出声来。可是声音在冲出双唇前就刹住了。她看见了横在走来的沈源与退缩着的自己之间的小床,看见了熟睡着的沈泽鲲。她下意识地也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则指住了那架小床。
沈源停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紫藤的手,又指向了沈源身后那扇门、那扇敞开着的、通向他的卧室的门。
沈源笑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明白了紫藤的意思:紫藤叫他退回去,退回到他的那间卧室去。
可是这也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如果沈源真正懂得了紫藤,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了:他以为,紫藤只是怕惊醒了沈泽鲲,或者说,紫藤只是担心女主人会突然返回,所以让他退回去,退到他的卧房去。只要退回到了他的卧房,紫藤自会乖乖地、心甘情愿地、甚至是如愿以偿地,随了他来!
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一隐入那道门,还没穿过那八步宽的卫生间,背后就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继而就是“啪”地一下。是门闩。紫藤把门插上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插上了。
沈源决定去香港。
他不能不暂避一段时间。
“华申”控告唐茂源等商户经销赝品“白龙”水泥一案刚了,那位驻于“华申”的日方军管理代表小野田,就被调离了。调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清楚,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华申”里的职员工人都发现,小野田就此不见,换了一个满脸横肉、剃了光头、留了仁丹胡子、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狼狗的矮胖子日本人“军代表”。他的名字是龟田太郎,纯粹的回式姓名。
龟田太郎到任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给沈源。
“你的,明天到厂里来!”他用极为生硬的汉语和命令式的口气,在电话里说,“出工出工!”
“敝人正在养病,”沈源说,“贱内身体也不好……”
“不许的说假话!”龟田打断了他,“官司的可以打,工厂的不管?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沈源当机立断,买了当日下午飞往香港的机票。
父亲沈渊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将很大一笔资金转移到了香港汇丰银行。在九龙西北的袭湾地区,他还购下了一块地产。老爷子想在香港另谋发展的意图是很明确的。沈源实在是由于先为重整“华申”而奔忙,后为诉讼所纠缠,分不了心脱不开身,不然早就该去料理一下那边的事务了。如今龟田太郎咄咄逼了前来,上海这个孤岛上难觅退路,也就马上想到走这步棋了。
决定作得很匆忙。先打了个电话给机场,知道最近班次的时间,订了座,然后就关照田大勤收拾收拾,拿上最简单的行李,跟了一起走。
田大勤连问也没问一声为什么,马上就上了二楼。沈源的一应生活起居,归他照料,他知道该随身携带些什么。
沈源在大厅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可心那里去说一声,然后再去找紫藤。紫藤在花园里,她那块菜圃上,刚才见她一手抱了津综,一手捧了几棵丝瓜苗,脚步轻捷地向那边走去的。
可心果真还是那种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
“去就去吧。”她说着,没停下她的画笔。她在一张宣纸上很用心地画着一株玉兰树,泼墨部分已经完成,她正在用工笔勾勒出树上的花蕾来,“留下你的那本支票簿,还有专用私章。”
沈源望着她那张苍白的秀丽的瓜子脸,那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柔和的鼻梁,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摇一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就想走开。
“等等,”可心突然又说,而且抬起了头,“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沈源的心里,掠过一丝暖意。他站住脚,回答道:“难说。那位龟田太郎新来乍到,想摆摆下马威呢!估计过一段时间,会缓和一些。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起走的,只是考虑到你的身体……再说,香港方面还没安顿好……”
“我并没有说过我也想去。”李可心冷冰冰地打断他。
沈源突然感到了自作多情的可笑,连忙咽下了下面的话。
“你把大勤带走了,谁给我开车?”李可心的微微上用的丹凤眼直视着他,“你怎么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打算?”
沈源感到心头有股火在往上顶。他硬屏了一口气,才用尽量缓和的口气说;“临时找一个,大勤的老乡,已经说好了……机场他也去…哈天就跟大勤交接……”
因为喉头的火硬压着,他的话显得比平时更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了。李可心厌烦地扭回头去,手中的笔一不小心碰到了画稿上,顿时就化开了一大块墨迹。她恼火地把笔往桌上一拍,一伸手就把那幅画揉成了一团。
沈源逃一般出了她的卧室。
他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梯,把自己投入了花园里的清风阳光鸟语花香之中。
绕过那几株红花开得如火如荼的夹竹桃,沈源发现,明明见他上了楼进了自己卧室去整理行李的田大勤,竟跟抱了沈泽鲲的紫藤在一起,优哉悠哉地,正用一把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的铁铲,在泥地里挖着。他的身后,已经排了一行整整齐齐的小坑了。
紫藤手中抓了几棵小苗,在往那些小坑里一株一株地放着。
他觉得自己脑袋两边的太阳穴又胀痛了起来。
他似乎听见了紫藤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卫生间的门又毫不犹豫地插上门闩的声音。
从那天以后,他感觉得到紫藤总在躲着他。
他想不大明白。这丫头,这么关心着他的荣辱成败,这么温顺地在花园里接受了他的吻,怎么又这么死板地坚守着那一道通向他卧室的门槛呢?
沈源有过玛丽,有过可心。经验证明,肌肤相亲尽管有层次有等级有阶段有过程,但其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障碍。玛丽的第一个吻离他俩第一次做爱不满二十四小时。可心呢?一并于新婚之夜完成。西洋新式女子与中国旧式闺秀,他都经历过,怎么这小丫头紫藤,偏就如此出怪?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她爱别人。
谁呢?能是谁呢?她天天在那满满一房间的鲜花绿叶中生活着!是他为她精心设置的!
他此刻跟她在他的花园里,抱着他的孩子,亲密无间地男耕女织着,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似地,根本没发现他;
他咬着牙加快脚步向他俩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刹住,大透一口气,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慢慢向他们踱去。在下人面前不能失态,他想。
紫藤手中的苗放完了。她直起腰,看见了沈源。沈源也看见了她的脸;红得如一大朵花。她显然是跟田大勤说了句什么。田大勤马上挺直身子转过了头来。
“老爷!”他迎着他说,垂直了手臂,毕恭毕敬,“找我吗?”
田大勤不愧是先朝老爷沈渊培养出来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绝对符合沈家规矩!
有一句话本来已经滚到沈源的口边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沈源马上把它咽了回去。这里他为什么不能跑来?他是花匠,理所当然在花园里挖土坑!
还有一句话本来是紧跟着也要冒出来的:“你这混帐干嘛跟紫藤在一起!”
这句话若真的说出了口,那非但没有一点道理,而且必将把沈老爷自己推进一个尴尬境地!
沈源当然一样咽回了它。
“行李都准备好了?”他用和缓的语气问。
“老爷的行李,已经放进车后箱了。”
“你自己的呢?”
“没几样东西,来得及……”
“去收拾一下吧!”沈源说着,看了看手表,“一小时后,我们动身。”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到我房里,右边抽斗,取了那枚专用私章,去一趟沙逊大楼,支三千元出来,我们带着。办完了这件事,把这本支票簿,连带私章,交给太太,留给她了。”
“是。”田大勤应着,放下小泥铲,拍一拍自己的双手,接过了支票簿。
“一个钟头,来得及吗?”一旁的紫藤插了一句。
“抓紧时间,”沈源说,“顺便买一打内裤、一打袜子、一打手帕,带去用。”
“是。”田大勤转身就走。
“开车开慢些!”紫藤却冲着田大勤的背脊喊。
“一个钟头里,要干这么多事!”紫藤望着“福特”开出大门,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关心和担忧,以致于那平整光滑的额上,竟现出了两道浅浅的竖立着的皱纹。
沈源把玩着田大勤留下的那把小泥铲,淡淡地说:“他手脚快,办事利索得很。”
“昨天的沪江夜报上,又登了一起车祸。日本人的军用吉普,乱开,撞死了一个黄包车夫,他家里有六个小孩子呢!”
沈源看着紫藤:“你现在每天还读报?”
紫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连忙将沈泽鲲拖得高一些,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小身子后面。
“大勤跟我一起走,去香港,’桃源依然望住她,“你……”他本想说:“你舍得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样的玩笑和试探太掉身价。他改了口:“你们留守家里,能行吗?”
“你放心,”紫藤脸上的红色马上退去。她让泽综从这条臂膊转到另一条臂膊,露出了自己的脸,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迎住了沈源的目光,“除了开车,大勤哥的活,我全可以干,大勤哥说了,开车的事,有老金伯伯来顶。老金伯伯人挺好的,太重的活,他也可以帮一手。可心姐和沈泽鲲,我都可以照顾好。再说还有赵妈和福手呢!你放心走好了!……”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明白玛?”
“我知道。唉——”紫藤长长叹口气,“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滚蛋,大家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源心头的那种疙疙瘩瘩的东西一扫而空。真是一个怪丫头,他不禁想,她的心就像她那双眼睛那么清亮,黑是黑,白是白,非但自己里面没有杂质,而且还会刮出一阵清风,把别人心头堆积着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吹拂殆尽!
“我不能不走,”沈源说,“日本人好像要报复。你注意到报上的那条消息了吗?三星故香厂的老板方液仙,化学界头面人物,就因为得罪了日军方,上月底让七十六号绑架了去了。”
“今天的消息,”紫藤说,“被折磨死了。家底还要交二十万元,才可以领回尸体,”
“今天?哪张报纸?”
“刚到的‘大美晚报’,我放在大厅茶几上了,你还没来得及看。”
沈源发现,那种红晕,又泛上了紫藤的双须。
他禁不住一阵心荡神摇。
紫藤紫藤,你哪里像个家养丫头!你为什么竟是一个家养丫头!跟你谈话,简直就像是跟一个同业同行,不,应该说是跟一个贤惠通达心心相印的夫人内助,在共商家业大计!
你这个丫头,从哪里养成了如此的品性的呵!
紫藤迅速闪开了自己的眼光。她弯下腰,又抓了一把丝瓜苗在手里,迈开步离开了沈源。
“再不种下,就都晒死了。”她说。
“我帮你。”沈源连忙跟上她。
“你肯干这个?种菜!”
“我向来喜欢园艺,这花园不就是我整修的?”
“那是种花、种草!老板家不作兴种菜的。”
“我没说过。”
“可心姐说的。”
“她是她,我是我。”
“可心姐知道了吗,你要走。”
“听见好像没听见一样,只关照我留下支票簿,还有私章。”
紫藤噗地笑出声来。沈源禁不住也笑。两个人都想起了李可心一脸冰霜的神态。
沈源免不了又想,怪,即使是一种让人恼火让人窘迫让人伤心的事,怎么跟这紫藤一谈论,也会化解成笑料呢?
“暖暖,”紫藤忽然喊,“你怎么种的?”
蹲在地下,把紫藤放在土坑中的小苗扶正、填上土的沈源低头一看,不禁大笑起来。只顾跟她说话,竟就把丝瓜亩种倒,白白的根须,根根朝上直立着。而仅有的两瓣叶子,却折断了一片。
“还是我自己来,”紫藤说,“你抱着沈泽鲲。”
沈源接过小泽综时又禁不住暗笑: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改了跟他说话的口气,“你”啊“你”的,还称他“暖暖”!
“暧。”紫藤撅着圆圆的屁股,吩咐道,“把那边的水壶提过来,我种一棵,你浇一棵……这么种,每棵都能活!”
沈源很乐意地一手抱了乖乖地望着他们俩的小沈泽鲲,一手提过了那水壶。
好宁静!好舒畅!好惬意!没有龟田的威逼,没有可心的冷眼。没有“华申”的烦恼,没有田大勤的干扰。目光暖烘烘的,秋风凉爽爽的。上很松,水一洒下就倏地吸干了;苗很嫩,沾上水后更加鲜艳碧绿脆生生好似透明的一般。沈泽鲲在伊伊呀呀哼着,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惆瞅着。紫藤的头发油亮漆黑,紫藤的两颗红得如三月的桃花,紫藤弯腰拨弄土块时,那衣领之上和衣领之下露出的皮肤白得耀人眼。一时里,沈源觉得什么烦恼都是多余的,什么追求都是空泛的,只有眼前的紫藤,才是个真实的存在!
“紫藤!”他唤她,自己都感到嗓子有点发抖。
“哎。”紫藤应了一声,头也不抬,“跟过来呀!不快浇水,活不了!”
沈源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充当她的副手。
他抽空子瞄了一眼手表。匆匆间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田大勤一回来,他就要动身了。
这一走,前途未卜,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谁知道呢?
花园里没别人。小沈泽鲲睡着了。还要讲什么面子端什么架子?
他下决心表白了:“紫藤,你听我说……”
“哎。”
“知道吗,紫藤,我真想把你带走。”
紫藤没了反应,顾自栽着瓜苗。
“要不是这沈家花园实在少不了你,可心少不了你,沈泽鲲少不了你,我怎么也要带你走!我甚至想,香港那边,完全可以为你安一个家……只要你肯,紫藤。”
紫藤还是不言不语。
“那天晚上,我的确想要你。你不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做偷偷摸摸的事……”
紫藤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沈源看见,她居然也把一捆丝瓜苗放倒了,白色的根须,根根直立在土外。
“别种了,紫藤!”他扔了手里的水壶。儿子沈泽鲲不能扔,只好还是抱着。他真想把紫藤从地上拉起来,像上次那样,把她拥在怀里。
“听我说,紫藤,我明媒正娶。’她说着,气息急迫。“我到香港,筹建一个分厂,等安顿下来后,把你接过去,让你去那边当太太,我的太太,你不要嫁人,你等我……”
紫藤霍地立起了身。她面对了沈源。尽管整个脸面通红,她的两眼还是毫不躲闪地望着沈源。她的大大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可心姐呢?”她几乎是喊,“可心姐怎么办?”
沈源泞不及防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哭笑不得:“你……嗅,你管得着她吗?她在上海,你在香港……”
“不!我不!我难道……”紫藤一下子张口结舌了。她就像沈源刚才那样,明明有话涌到了口边,却用尽力气把那话吞咽了下去。天哪,她望着面前的沈源,想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也要像李可心那样,这里麦淇路里嫁个沈源,那边山东路上养个张宗元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人,实际是把心撕成了两半,天天都在烈火上烤、滚油里煎、刀斧上锯吗?可沈老板沈老板,李可心欺骗你折腾你,你并不自知,你博得了我紫藤多少暗地里的同情,可你怎么也要步李可心的后尘去欺骗她有负于她而且拉我入伙呢?紫藤若是答应了你去当你的外室偏房小老婆,紫藤算是个什么东西了?紫藤不是人了!紫藤帮着李可心骗你让你戴绿帽子,还不够紫藤愧疚的吗?紫藤怎么还能又反过来勾搭了你去欺骗那神经不正常的再也经不起刺激的可心姐呢?紫藤若这么做,紫藤就不再是无可奈何地充当可心骗局的帮凶,而成了害人害己的主犯了!紫藤怎能答应你呢?紫藤已经懊悔死了,为那本剪贴簿、为那天花园里的一时糊涂!紫藤实在是没人可嫁,想不出来可以嫁谁,要不然,快嫁了算了,这沈家花园,紫藤再不敢住下去了!
这么多的话,紫藤都只能往肚里咽,咽得她心跳气促胸口如同塞进了一大把乱草。她的眼泪汩汩地直往外冒,怎么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伸手,从沈源怀里夺过睡熟了的沈泽鲲,抛下沈源,夺路而逃。
田大勤开着的“福特”车,恰于此时,如一发炮弹般射进那黑漆大铁门。
沈源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父亲沈渊。他老人家在世时处事果断,说一不二,几乎到了刚愎自用、专横霸道的地步,沈源从小身受其管其任,总觉得当他的儿子实乃深受其苦其害,恐惧怨总甚于亲近尊敬。特别是玛丽那件事,尽管后来的事实是他一当了穷光蛋就遭了嫌弃,但那个转折,却是老爹一手造成的。沈源怎么也不能原谅他对他那段如火如荼的爱的冷酷无情的摧残。可是自从老爹故去,自己回国接替了他的事业之后,他才愈来愈明白了,老爹那种自信、专横、果断、辣手,正是他成功的原因!沈家祖辈虽然积资殷实,但只是到了沈渊这一代,才开成了一爿像样的工厂。仅仅一、二十年功夫,沈家的资金就扩大到非但使“华申”成为国内几大水泥厂之一,而且即便“华申”被毁了,还是有能力重建,即便重建之后被日本人“军管”了,沈家人也可以依仗着手头的经济实力,采取任由它被占而不必为了生计去“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强硬态度,甚至还可以绕个弯子打打官司。更让沈源深铭老爹之恩的是,到了香港之后,他就愈加切实地体会到了沈渊当年在香港投资买地的无比英明正确了:沈渊买下的大片地皮,紧挨着维多利亚港口,无论运输、排污、接电、取水,都极为方便,而且就在那木远处的海面上,还有着一个寸草不长的石灰石小岛,那上面的石灰石,正是水泥生产的上好原料!
到香港后半个月,沈源已经办妥了一应诸如财产交接、注册办厂、申请专利、开户立帐之类的手续。美人治理的香港,地方小,实业商业的发展都远不如上海,管理机构也不像上海那么层层叠叠又是中又是洋还要顾及占领军什么的,所以沈源在港申办水泥厂的前期准备工作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沈源的一口英文,到此地更成了一份通行证。那些英籍职员,刚开始打交道时面孔铁板、脖子石硬、金眼珠蓝眼睛只看着手中的文件不肯瞄对面站着的人一眼,及至沈源一开口使用了完全合乎英语语法规则而又略带点美国口音的规范英文,那张脸马上就像六月里晒烊了的柏油马路,变得较冬冬的了,蓝眼珠金眼珠也正视着了沈源并且闪出了柔和的有情有理的光来。每逢此时,沈源心头总由不得又涌起对先父沈渊的一阵感激。想当初老爹逼着他学英文,中籍英籍的英文家庭教师请过好几个,每天早上非要背半个钟头的单词不可,幼小的他不堪其苦,腹诽如山,真恨不能一刀捅死了老爹。如今想来,还真多亏了他的严格家教!
田大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且不说到港后买下的一辆小“奥斯丁”要他开,租下的一套小公寓两房一厅要他管理收拾,便是外出联系办厂事务,沈源也少不了他了。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到港后沈源才发现,或者说是想起了,这田大勤的祖籍,是广东中山,他是十岁上下时随了他那当花匠的父亲来沈家花园的。来的时候一口“嚼蹦、嚼蹦”的广东话,好多年后才改了过来,学会了上海腔。二十来年了,慢慢也就淡忘了他的原腔原调。不料一踏上这港岛土地,这“嚼蹦、嚼蹦”的还真派上了用场了!
香港地方的人,大概因为当殖民地的子民当得年代长了,一方面养成了殖民地性格,视英语为高等交际语言,另一方面又不甘于被洋人外族所同化而产生了逆反性格偏执心理,顽强地坚持以粤语为唯一民间通用语,坚持排斥其它方言甚至国语,所以在香港,不懂和不会讲粤语,简直是寸步难行。沈源一出机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田大勤去挖出租车了。他瞥见了不远处有个小杂货亭。走过去随意看看,发现货架上有几本书和图册。他就开口问道:
“有香港地图吗?”
说的当然是国语,沈源明白自己离开了上海,不能以“阿拉”交际。
可是那五十上下的半老头货主只顾着应付另外两位顾客,连眼珠子也不朝沈源转一转。
沈源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那老头好似聋子,毫无反应。
田大勤恰在此时返回。他招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他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帮沈源提那只皮箱。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也就是去召唤出租车的那一回合交际罢,他竟就明白他已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而且立即苏醒了他那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乡土意识及会话能力。他用道地的粤语冲那售货老头喊:
“冒有红工地图(有香港地图没有)?”
那老头反应敏捷地扭过头来,脸上竟还堆了笑意:
“西面图呀悠囊图(市区图还是旅游图)?”
“得鲁要(两种都要)!”
“都答格拉(明白啦)!”
那咬牙切齿的发音方法,令沈源产生了身处某一异邦的感觉。坐进出租车时沈源不禁想:从上海带了田大勤出来,无非是出乎两个原因,一是需要个贴身佣工,二嘛,多少有点不放心他和紫藤的关系。说穿了,是怕他捷足先登了。真没想到,这田大勤除了会开车,会种花,会打各种杂差,居然还可以当翻译!
沈源走后不久,李可心就把赵妈辞退了。
她一直不喜欢这赵妈。老婆子仗着自己是先朝遗臣,服侍上一届沈太太二、三十年,一直到送了她的终,所以在沈家花园里总喜欢管这管那,管东西管人,以致于还管到了李可心的头上来了。沈源在上海时,她虽然管得还松一些,但也够讨人厌的了。比如在可心打扮停当,下了螺旋梯,准备穿越大厅走到花园里,坐进早已候着的“福特”车里时,她会突然从她住着的底层小房里钻出来,跟在她身后,嘴里啼啼咕咕地说着:“太太回娘家去呀?”、“太太走好了”,“太太脚下留心了”。像个甩不掉的鬼魂似的。李可心曾对沈源发过火:
“她是个姐姨呢,还是你沈家请来的干妈?”
沈源却告诉她,这是沈家花园里向来的规矩,主人家外出,佣人该送该接的。过去老爹在世时,只要大铁门一响,“福特”车的喇叭一按,那全家十来个佣人但凡手里的活放得下,都要到红楼门斗前的水泥地坪上站成一行,直到老爷太太下了车对他们挥一挥手,方可以散去的,如今时世艰难,人作鸟兽散,那排场自然也只好免了。赵妈是懂规矩,才对你太太这么毕恭毕敬,来迎去送,别见怪。
可心嘴上不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老婆子对自己“毕恭毕敬”?她敢不毕恭毕敬?可是她心里呢?鬼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李可心绝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实实在在地从这老婆子的一双阴冷冷的眼里,从她的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从她那每一条深刻着的皱纹里,体会到了她对她不信任和不恭敬,甚至还有着某种敌意!她明白她和张宗元的关系!她那双老练的世故的势利的眼睛,完全可以看透她和张宗元有着不同异常的私情!李可心从癫狂状态醒来不久,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身为下人,她自然不敢对李可心有什么表示,大不了以她那装腔作势的来迎去送表示表示她的监视性的关注而已,可是对张宗元,她竟就敢采取极为冷淡漠视的大不敬态度!她从来也没有为张宗元倒过一杯茶,递过一次烟!而她是以懂规矩著称于沈府的!沈源的所有亲戚朋友有事来大厅小坐,这老婆子都热乎乎好似她的老家来了至亲,忙不迭地泡茶点火,一脸的皱纹笑得堆起来好像一块揩台布!更使李可心完全彻底地明白这老婆子对张宗元之敌意的是,有一次张宗元为“华申”的官司来找沈源,两人商谈了一会就一起坐了“福特”车去法院了,李可心听见汽车声响出了卧室门想下楼望一望张宗元,却不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赵妈正在大厅里,狠命地用一只藤拍,拍打着张宗元刚刚坐过的沙发,那掉了几颗牙的瘪嘴,还在狠巴巴地蠕动,显然是在诅咒着什么。如此一股狠毒,从哪里来的!李可心再明白没有了!
沈源去了香港之后,这赵妈竟就变本加厉地充当起沈家花园的日本宪兵、“七十六”号特务来了。
她已年老体衰,一年四季里吭儿吭儿地咳个不停。可心怕她因长年跟生肺病的上任沈太太混在一起,也传上了肺结核,特令紫藤暗了她去六济医院肺科照了一次X光,检查的结果却只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不是肺疾。李可心在放心之余免不了有点失望,因为若查出来真是疾病,那马上就可以请她卷了铺盖回老家去了,休说是上朝遗臣,便是三朝元老也没用,沈家花园里,岂能容下传染病人?
因为她老了,许多重活,紫藤和福平俩也就都干了去了,留给她的,只是擦桌抹凳这类的轻活。她却又生来的践命,手脚闲不住,总是找活干,挤在厨房间里水龙头旁碍手碍脚。于是福平总想办法支开她,或是让她剥豆子去,或是让她择鸡毛菜捡韭菜,专挑些不花力气却耗时间的活让她消停些。紫藤也有对付她的游叨的办法:每次洗衣服,都是将泡在水里的大盆衣裤先端给她,请她负责搓洗领子、袖口、袜子的足尖足跟两头,若是洗被单,则让她搓被横头,至于冲洗过水的重活,则由自己来干。这么安排她,其实也跟福平一个意思:不耗她的力气只耗她的时间。可是这么一来,这老婆子就几乎是终日里坐在红楼门斗前的地坪上了,面前或是一篮豆,或是一堆菜,或是一盆衣裤,或是一脚桶的窗帘被单,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与其说是干活儿,还不如说是当了红楼门斗旁的一名警卫员,设了鸟瞰着整个沈家花园的了望哨。那稳坐于一张小板凳上佝偻着腰绒曲着身子只动着两手两臂纹丝不动整个躯体的姿势,赛似一头石狮子守着那大庙!
李可心进进出出,李可心邀来的张宗元进进出出,李可心与张宗元一起进进出出,都躲避不了这浑身都已老朽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生气盎然的监督岗了。
张宗元在这双眼睛前深感羞辱。他只有跨进了可心的卧房,急匆匆地关上那扇橡木门,才觉得切断了刚才经过老婆子那两道目光时就已插上了背的两把刺刀。他得大大地透几口长气,才能把涌上心头塞在喉头的那股发苦发酸发辣发涩的感觉呼出去咽下去。什么叫羞耻?什么叫屈辱?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在可心紧紧地搂住他时,会被她的炽热的情爱烧成灰,在可心软软地倚在他胸前时,会被她海一般深的柔情溶为水,可是等到激情过了,时间到了,张宗元必得返回山东路自己的家去了,李可心必得送他下楼出门了,那苦涩酸辣的滋味就重又泛起,弥开,死灰复燃,沉渣浮起,充填了张宗元的全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想到还要经过这阴森森的老太婆以阴森森的目光所筑起的无形屏障,张宗元那笔挺的高高的身躯立时三刻就会瑟缩起来。
张宗元从未将自己每来一次沈家花园就饱受一次精神做害的痛苦说给可心听过。曾经当过她的师长,后来又成为她倾心相爱的人,张宗元明白自己是极端敏感又极端脆弱的可心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纵然有多少屈辱,纵然这屈辱的感觉竟是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佣妇,这使他痛恨自己的怯弱,而意识到自己的怯弱又令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低下的另一面并痛苦不堪,但这一切,都必须由自己一个人嚼碎了苦果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他不能让可心再背上更多的精神重担!
而李可心却什么都明白。她能读懂张宗元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她能感受张宗元每一根神经纤细的震颤。她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觉能对张宗元的每一份喜怒哀乐部作出共鸣。她知道张宗元为了爱她或是为了接受她的爱而负起了那么沉重的精神压力。她曾经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站到走廊的窗口去眺望,结果亲见腰板笔直的张宗元一走近那端坐着赵妈的门斗,身子就突然缩了一截,他那亲来稳健而深洒的步伐,顿时变得急促而慌乱。李可心的心像挨了刀剜一般疼痛。那疼痛刹那间就化成了对赵妈的痛恨。
若是这赵妈仅只是以她那双老不死的眼睛在她所占领的门斗前一方地评上设立监督岗,张开压力网,倒也罢了,可心远不至于做得那么绝,不等沈源从香港回来就擅作主张将这沈家遗臣开革掉。问题是这老佣妇愈来愈不自量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了,竟至于当了她的面,在其他下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指桑骂槐地教训起她来!
那是个礼拜天。下午张宗元来过,送来了两本由他翻译的小册子,大东书局印行的,开面虽小但装帧精美,“张宗元译”几个字大大地很醒目。李可心爱不释手。张宗元还告诉她,儿子小鲁终于插班转入了格致公学,入学第二天正遇期中考试,考了个总分全班第一!李可心望着张宗元神清气畅的睑,心里也感到一阵阵轻松。两人聊到天色黄昏了,还陪了小沈泽鲲玩了一会积木,李可心才吩咐那顶替田大勤开车的老金送张宗元回山东路。晚餐时她心境很好,破例夸奖了福平做的菜,特别地赞赏了餐桌上的一碗糖醋排骨。福平听了夸奖后由不得躲回厨房暗笑:这道菜是因为自己一个走神,多放了一勺糖,不得已只好浇上醋,临时从红烧改成糖醋的。真正的标准的糖醋排骨,应该显出透明的谈金色来,哪里可以放这么多的浓汁酱油!
用罢晚餐后不久,李可心正在灯下细细翻看张宗元那两本译著,紫藤抱了小沈泽鲲噎噎噎地跑上楼来,敲了门进来后兴冲冲地嚷,可心姐,可心姐,快去看快去看,园子里的两株昙花竟就同时绽开了花蕾了!就这样就这样,她用一只手掌比划着说,一点一点地,正在开呢,再不去看就全要张开了,明天一早就谢!李可心让她说得心动,也就牵了刚会走路的小沈泽鲲,下了楼进了花园。
月色很好。平时一到晚上就显得阴惨惨的花园,像是点起了一盏巨大的磨砂灯泡,均匀的柔和的银灰色的月光淡淡地涂在树干树叶花瓣草尖上,透过了树干树叶花瓣草尖的缝隙又星星点点地洒落到了水泥地石子地黑土地上,使整个花园都笼罩上了一种宁静温柔的气氛。
李可心走在花园的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好像沉浸入了一满缸放过法国进口洗沐液的温水之中,浑身都在受到带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荡涤。而在自己那颗心里,平素填满了心内角角落落的烦闷和抑郁,刹那间竟就化解了开来。
她往常木喜欢进这花园。她是在四马路石路口的闹市区二层楼后厢房里长大的。她习惯于四四方方的墙壁所围成的空间,习惯于近处有紫藤、隔壁有父母、楼下有喧闹的人声车声、但关了门却又可自成一统的那种环境。她从小就不喜欢沈家这个花园。小时候父母带了她来,她一进入红楼就不想再出去,特别不愿意进那花园。夜间尤甚。父母与沈老爷沈太太聊得很晚了,带了她出门坐汽车,她紧紧贴住大人的大腿急匆匆地钻进汽车,不敢朝那黑幽幽的大花园里瞧。她总觉得那粗粗的树干一丛丛的花草里藏着许多危险。长大以后,她从理念上明白了花园洋房的价值,心向往之。但真的成了沈家花园的主人,她还是只钟爱那幢漂漂亮亮气派豪华的红楼,而不喜欢楼外那大片只有花草树木池塘假山却没有人声车声没有街道商店没有吊灯壁灯霓虹灯的花园,夜间白天都不喜欢。夜间乌洞洞的,望一眼都有压抑感沉闷感恐惧感。白天嘛,夏日里太热,地气蒸腾出一股土腥气腐殖质气,让人窒息;冬日太荒凉,郑玉兰树干枯得如木棒如竹竿,黄拉拉的草地像烧过似的没一点生气。秋景太萧瑟,春寒又料峭,都不如在红楼里在卧房里在全套红木家俱的围绕中舒适安稳得心应手。所以进这沈家门都三个年头了,她对这花园,实在还是陌生得很。
今天情况比较特殊,月色好。没有风。不冷不热的仲秋。难得一见的昙花一现。两株变花,是种在离红楼不远一侧的。门斗上悬着的照明吊灯,竟还向昙花投射过隐隐约约的一片谈光来,倍增了花园里的温馨气氛。福平在那块水泥地评上劈柴,不知是他故意劈得轻些,还是毕竟离开了一段距离,一声声木片的开裂声,听起来也很温和,倒反而给这过于开阔过于冷清的花园平添了一份生气。
“赵妈呢?”李可心问。
“大概睡下了吧!”紫藤答,“这几天她的气管炎又发作了,咳得厉害。”
李可心不再开口。怪不得呢,她想,下午张宗元进门,没见到她坐在那老地方,所以整个下午都谈笑风生,走时也轻轻松松的。讨厌的老太婆,何以光咳而不死呢?
代替了田大勤开车的老金头,从大铁门旁的车库内走了出来,一身油污,手中还拿着一团黑乎乎的棉丝。老头子人不错,终日只干活少开口,李可心对他很称心。见他经过花园,她喊住了他:
“过来一起看吧!紫藤,再去端个凳子来!”
“不了,不了!”老金头连连摆手,“看我这胜样,敢过来吗?谢谢太太!”
李可心也便随他去。老司机的身份观念,使她听了心里舒服。
她坐在紫藤给她备好的藤靠椅上,微微后仰着,嗑着瓜子,喝着淡淡的茉莉花茶,心情平和而舒畅。瓜子是南瓜子,紫藤说是从自己种的南瓜里掏出来后自己炒的,很香很脆。茶里的茉莉花,紫藤说也是花园里摘了晒干后制成的,的确比那茶叶店里买来的更清醇些。这紫藤,毕竟是乡下来的丫头,在这花园里还真找到了用武之地呢!可心想着,瞥一眼紫藤发育得相当充分的圆鼓鼓的身子,继而想,若是把她配给田大勤,倒是很合适呢!
她的神思转到了田大勤,也便立即转到了沈源那里。他来过信,也来过电报电话。有几次电话是紫藤接的。无非是报个平安,说是那边办厂还顺利。顺利总是好事吧,多个厂多份产业。办厂赚钱他沈源倒还是个好手。
福平的劈柴声悠悠传来,李可心觉得像是苏州枫桥外的钟声似地,抚慰得人心发酥,眼皮都发了沉了。
小沈泽鲲伏在紫藤背上睡着了。李可心伸出手说;“把他给我。”
“我送回房里去吧?”
“不用,我抱着他。”
“可别着了凉了,”紫藤说着,从身上脱下了外衣,把沈泽鲲裹了起来,再放到李可心怀里。
李可心搂住儿子,把自己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都插进儿子那厚厚的卷曲的头发之中。
昙花在慢慢地撑开。绿色的花托早已开裂,宽宽的缝隙中露出几条金黄色来。
谁也不知道这鬼魂似的赵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她的小屋,站上那块属于她的阵地的。
她个子虽然不大,但声音却非常清亮,射程很远,以致于她一开口,静静地坐于十米之外的花圃里等着昙花开足的可心和紫藤,就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了:
“还有规矩没有?老爷走了,这沈家花园里就翻了天啦?”
“你老人家怎么了?”福平是个有脾气的人,马上回了嘴,“好好儿的睡你的觉就行了,怎么突然在人家背后嚎起来了?半夜三更的,想吓死人呀?”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咳,咳,你劈什么柴?蓬呀蓬的!”
“怪了怪了,沈家花园还有这个规矩,不许夜里劈柴?”
“你真是说对了,就正是有这个规矩……老爷……咳,咳……老太爷在世时,夜里就是不许弄出响声来的!规矩多着呢……咳、咳、咳……”
“唉赵妈,我看你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别犯这个规矩神了,睡去吧睡去吧……”
“咳、咳,你这是怎么繁的柴,一根长一根短一块粗一块细的!咳咳……”
“赵妈赵妈,这是灶头上饶的柴呀,不是你老穿的绣花鞋……”
“柴片,也要劈得有规矩,应该……咳、咳……一根是一根,崭崭齐的……”
“赵妈不怕你生气,我可以打个比方,比方你明天就要死了,就要装进棺材了,谁管你是胖的还是瘦的,是长的还是矮的?……”
站在昙花边上的紫藤听到这里,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她望了一眼可心,见她虽然身子纹丝不动,目不斜视,但眉头已经紧校了起来,知道她是嫌烦了,于是就迈着快步子走向了门斗。人还没到,她就笑盈盈地说了:“赵妈,不跟大阿福磨嘴皮啦,也过去看昙花吧!”
岂料这赵妈一肚子的火竟冲着紫藤喷发了出来:“谁来看你什么阴花阳花?咳、咳,一个沈家花园里,就你吵得欢!奔上奔下大呼小叫,咳、咳,还以为是在你的四马路上呀!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你给我好好学着点!”
“行了行了!”紫藤一听这味道不对,连忙压低嗓门,还去拉了拉赵妈的臂膊,“太太跟少爷都坐在那边呢!”
“少给我狗仗人势!”赵妈甩开紫藤的手,“你们以为我瞎了聋了哑巴了是不是?阿源不会总不回来的!咳咳……阿源会回来的……
咳咳……我什么都告诉他!……”
紫藤一手给她捶背,一手轻技带推地,把她拖进了红楼。
她从红楼里奔出,再返回到李可心身边时,那昙花竟已全开了。李可心一言不发地面对昙花坐着,紧搂着沈泽鲲,浑身抖得像北风里的树叶子。
辞退赵妈,是在三天之后。
李可心抓到了充足的理由。
那天大清早,天色还是乌蒙蒙雾腾腾的,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就被撞得震天响,响得连红楼二楼卧房里的李可心都被惊醒了。
她按了通向紫藤房间的电铃。
紫藤没来。但大铁门哗啦啦地开了。有辆什么破车湖偷偷地冲了进来了。人声喧哗,恶声恶气地。夹有紫藤的声音,像是在应对,也像是在争辩什么。还有谁,在鸣鸣地哭,好像是赵妈。声音很快就从花园进入了红楼内。大厅里什么东西倒下了,碎裂了。‘
李可心急忙起床,把沈泽鲲抱在自己的怀里。
果真,人声上了楼,到了门口。
紫藤在说话;“我们太太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先让我敲。”
轻轻的几下敲门声。
“进来!”李可心说。
一个念头闪过:紫藤都不害怕,都压得住这帮什么人,她李太太还能太在乎了?
门大开。紫藤身后三个大汉。
“太太早安。”紫藤好像没感觉到身后有三个人押着似地,面容平和,还带着微笑,“特工总部几位先生拜访,让他们进房吗?”
李可心尽管不问时事,但毕竟知道“特工总部”是汪精卫政府设在上海的杀人如麻的“七十六号”之官称,由不得一阵心惊肉跳。但她明白紫藤的意图。紫藤在门口装腔作势呢!她平时从不当面叫她“太太——,敲了门被允进入后也从来不必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还要请个“早安”。这套酸溜溜的规矩,只是赵妈那一辈人用的或者说是沈家花园祖上传来的老一套。李可心从小在石路口后厢房长大,虽然也讲规矩,但彼规矩不是此规矩,路数是不一样的。今天这紫藤忽然改了路数,乔模乔样地大脚装小脚,作大户人家门庭森严状,明摆着是作个很样蜡枪头,以虚张声势的派头来压服身后那三个一脸粗劳蠢相的小特务的。而这一套显然还真管用,那三个大汉竟就呈三角形立于小小的紫藤背后,没了刚才砸大门的气势,只用三双贼溜溜的眼睛越过了紫藤的头顶往满摆了红木家具的房里和穿了一身真丝雪白睡袍的李可心身上造巡,有一个还耸着鼻子,想必是闻到从卧房往外飘的印度奇南香了。可心明白了紫藤装腔作势的良苦用心,从眼角瞄一眼那三条大汉,又更明白了紫藤对策确有良效,于是也便顺势呼应了下去。
“请他们在大厅里候着吧,”她说着,头也不抬,假装正在给沈泽鲲穿鞋袜,根本没看见紫藤身后的三个人,“我等会儿下楼。关上门,有风呢!”
“是。”紫藤不由分说就往外退,将身后三个人挤出门外,然后“膨”地一下拉上了门。
“这个屋你们看过了。”紫藤在门外说,“隔壁是老爷的卧房,是不是也要看一看?”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当然要看!”
另一个沙哑的嗓子:“喂,你听着,我们是搜捕要犯,怎么能由着你领来领去的?刚才那间屋,门都没进去过,就这么算了?不行!”
紫藤在笑:“先生先生,你没看出来吗?那是我们太太的卧房,太太还没更衣呢,还有少爷,刚刚断奶的小毛头,您先生好意思去惊吓了他俩还加翻箱倒柜吗?”她在用钥匙启开沈源的卧房门,继续带着笑声说着,“你们不就是找赵妈的儿子吗?一个佣人的儿子,乡下的,逃来的,您先生想想看,我们太太肯让他进自己的卧房吗?我们沈家规矩重得很,做佣人的连上下楼都是只许走那边的扶梯的,暗,那边靠西头的。我刚才是因为陪了先生们上楼来,才可以踏上这层红地毯呢!请进,这是老爷的房间,一直空关着,你们随便翻吧—…硼里会藏什么要犯呢?”
李可心在屋里贴了门缝站着,把什么都听明白了。
“走了?”
“塞了三千法币,滚蛋了。”
“应该给他们中储券。”
“嘿,中储券才打发不了他们呢,连他们也知道这种钞票用不长。”
“怎么回事,赵妈的儿子?”
“我也不太明白。那三个家伙说是从浦东逃了过来的,是游击队里的一个队长。我猜想,是那个连柏生牵头的五支队……”
“什么连拍……”
“连柏生。在奉贤打日本人的。有中央政府番号的,好像是三战区第五支队……”
“你怎么知道这些?”
“张先生带来的《大美晚报》上登过。”
“他们本来是打着‘抗日义勇军’的旗号,前不久刚刚取得中央军的番号…”
“少说几句!我讨厌听这种事!”
“是。”
“赵妈的儿子就是那支队伍里的?”
“大概是。”
“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这…值是那三个家伙说的呀!敲竹杠而已!”
“少给我来什么‘而已!’他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赵妈,住在我们沈家花园里,而且儿子是游击队的?”
“这不都是些特务吗,吃这行饭的。”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今天算是开了头,往后有得来了!熟门熟路,一次三千元,要多便当有多便当!”
“该死的汉奸!”
“该死的祸根!祸根!那赵妈是个祸根!”
“可心姐……”
“听着,让她收拾了行李,回她嘉定老家去!”
“可心姐,这不怪赵妈呀!”
“怪谁我管不着。我只管沈家平安,沈家花园太平。辞了她,什么人也找不着由头来敲我们的竹杠了……”
“可心姐。……”
“你去把道理说给她听。她不是很懂规矩的吗?她不是对沈家老小都忠心耿耿的吗?告诉她沈家只有请走了她,才不会再有今天的麻烦了!给她一天时间准备准备。付她三个月的工钱。老金要是愿意,就用车送她一趟。我们算是仁至义尽了。”
紫藤磨磨路蹭地总不去赵妈那里。有搭没搭地还总往可心房里凑,想找机会趁可心高兴,再促使她改变驱逐赵妈的决定。但可心总不给她机会。她闭口再不提早上的事,也再不谈赵妈。天色转暗了,紫藤知道大势已定,不得不拐进赵妈的底层偏屋去了。岂料她一推开门,就呆住了。赵妈已经打点好了两个包袱。一大一小,端端正正地放在房内那架衣柜上。
“我呆不下去了。”赵妈的眼睛在黑漆漆的房里闪着亮,“我不能给沈家惹是生非,咳咳……你们……也容不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