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紫藤花园

紫藤定睛一望,原来是下午送沈源回去的那个机灵的年青车夫。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牙齿很白。

“我没带‘市民证’。”紫藤说,还指了指前面的路口。

“上车吧!”车夫放下把手,闪到一边,“我有办法。”

紫藤跨上车。

“坐稳了,别开口。”车夫说着,马上就奔跑起来。

奔跑着的车掠过了那几个白袖章。

车夫作出一脸急匆匆的样子,对白袖章们喊道:“妇女防共会的!弟兄们辛苦了!”

车拐进了僻静的亚尔培路,慢了下来。

“什么叫妇女防共会?”紫藤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车夫回头咧嘴一笑,“这年头这种东西太多了,少年团、青年团、大民会、同济会什么的,这个妇女防共会是我前几天听说的。还是去沈家花园?”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姓沈?”

“大门口木是有个写了‘沈宅’的信箱吗?”车夫又笑了,“沈太太忘了?”

“不要叫我太太。”

“幄——小姐。”

“也不是小姐。”

车夫又扭头望一眼,没吭声。

“我是佣人。”紫藤说,“跟你一样,出苦力的。”

车夫不再回头,也不再说话。

在沈宅偏门,他不肯收钱。

“你刚才付过两份车钱了,”他说,“我叫林水根,常在这一带拉车。小大姐,能告诉我名字吗?”

“我叫紫藤。”

沈源坚持了十天,终于还是抗不住,在日本军部答应了将“华申”租赁给小野田株式会社。

他实在受不了那种精神折磨。

日本人不打他不骂他一点也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只是每天下午一时整,由两名木偶般的日本兵很按时地抵达沈家花园,迈正步进入红楼底层大厅,一左一右换了他走,一左一右地与他同坐一辆军车,于一时三十分左右进入日本军部大门。日军部在闸北与虹。的交界处,从麦进路过去很远,即便沿途军车从不必熄火所有的车和人都避之不迭,还是要耗半个小时方能到达。半小时里,车内连司机一共四个人,统统一言不发,全都哑了一般。待到了军部,一左一右两日兵就一前一后地把沈源领送入大门,七弯八绕地带往三进大院最里一进的三层楼上,再过两个转角送入门口挂有一块写有“战时经济统制办公室”木牌的房间,让他坐进一张很阔大很舒适的皮沙发。然后就立正,向后转,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出,留下沈源一个人在房内,等待着与日方有关官员的很文雅很经济化的谈判。

沈源坐进皮沙发时,精神多已瘫痪了一大半。

自然是有意安排,那两个熟诸行军路线的带路日兵,每次都是领了他经过一间又一间审讯室和行刑室,最后才送抵有皮沙发的房间。沈源于是便饱饱地领略了以往只是听说、只有理论上的认识的种种酷刑,亲眼目睹了鲜血淋淋的、可闻可见的人间惨景。

“啊——”

这哪里像是人的声音!声音是从一间肆无忌惮地敞开了门的行刑室里传出来的。沈源完全是下意识地往门内看去,看见了一个被绑坐在一条长凳上的男人。他的双腿被拉得笔直。足跟下已经填了好几块红砖。似乎是有个兵,还在那砖块下塞着什么。

老虎凳!一个在报纸上见过的专用名词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沈源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也好像被绑住了,死硬死硬地,再也迈不动步了。

前后两名的日本兵并不催通,随之也立定,听由沈源僵了一般站着,两眼发直地望着那行刑的室内。

“啊——”又是一阵如撕裂了喉咙口才发得出来的惨叫声,击打得门外沈源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下去。

立在他身后的那个兵动作敏捷地一把撑住他,让他重新站好,而且也并不拉他走开,绝对是一副尊重他的意旨、让他爱站多久就站多久的样子。

沈源跌跌撞撞地快从这老虎凳房间的门口逃离开去。

日本兵依然一前一后挨了他走。

三魂六魄已吓走了大半的沈源只是机械地迈着步。上了一层楼梯,他才缓过一口气来。清醒的恐惧意识爬上了心头。

“他们今天带我去哪里?”他以刚刚从麻木的大脑皮层上活转过来的思维能力想,“下一个,房间里有什么刑具?以什么办法对付我?”

不待他作进一步的想象,两个兵带了他进入了一间大厅。

大厅正中,如同他沈家花园红楼大厅之中的红、黄、绿三色玻璃大吊灯一般,悬空吊着一个人。那人显然已昏死过去,头软软地垂着,反吊着的双臂在他的身后奇怪地扭转过来,好似体育运动场上的吊环。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虽然已血迹斑斑,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是西式的,还是硬领。剃着三七开的分头,长长一络头发直直地垂挂下来,遮住了他那张白白的瘦脸。这显然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不是读书人就是一个富家子弟。可是到了这座大厅,也不过是一块吊在半空中的伤痕累累的肉罢了!

沈源的两只脚又如生了根一般,死死地钉在大厅门口了。

他的前后两名“保镖”依然不催他不赶他,无动于衷地站着,前面的那一个还略略闪开身子,免得挡住了沈源的视线。

吊着的人的身下,有几个也一样穿了白衬衣的人。当然是军人。军裤系在阔大的皮带里,裤管塞进了漆黑的皮靴。他们或坐或站,很悠闲,有一个则在轻轻晃动手中那条长长的细细的蛇一般的皮鞭,好似球场上的绅士在把玩他用得最为顺手的球拍。一个敞开了衬衣全部扣子的兵,提起了地上的一大桶水,先是很优雅地晃动了几下,然后猛地向那吊着的人的软软地垂下的头颅泼去。

沈源觉得那桶水像是泼到了自己的头上,一阵寒颤掠过了整个身子。

“嗽——嗽——”

那吊着的男子滴着水,蛆蚓一般地动了起来。痛苦的呻吟声挤出他的牙缝,哑哑地、扁扁地、钝钝地,如一把把没有开锋的钢刀扎进沈源的耳朵、劈向他的大脑、锯割着他的神经。沈源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一时里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那几条汉子冲向了他,然后他就升离了地面。他的臂膀被紧紧地摆住了,不是,是紧紧地缚住了,扭向了身后,高高地吊向半空中。皮鞭如游蛇般在他眼前晃过,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满身泥污,鲜血淋淋不绝地从自己的头上往下滴落。“瞰——”他禁不住呻吟起来,一样也是那种扇扇的、哑哑的、钝钝的声音。

“八格牙路!”他听到了一声怒喝。

他惊醒过来,看见了面前的一双发怒的眼睛和一撇浓浓的仁丹胡子。他认得这张面孔,那是两个专门押送他来去的日本兵中的一个,走在前面那个。他与另一个一左一右架住了他沈源的胳膊,已经把他拖出了大厅。沈源僵直的机械的步子虽然发飘但又沉重,穿了牛皮鞋的脚踩到那仁丹胡的脚上。仁丹胡怒喝了,出大厅时用力将沈源的肩膀撞向门框。沈源这才清醒过来,勉强站住了足跟。

他并没有受刑。日本人不动他一根手指头。他被很客气很礼仪地请到了有皮沙发的办公室里。

“沈老板,您是生意人,不是政治犯,更不是战俘。”那位接待他的官员说。他戴上了一副圆圆的金丝边眼镜,显得文弱秀气,像当铺里的管帐先生,口气也总是软软的。“我们一定对你以礼相待,等待你完全自愿地与我们合作。昨天想好了没有?”

沈源瘫在皮沙发上,努力放神聚气,将刚才一路上惊飞了的三魂六魄收拢回来,哪里还有开口回话的余力?

“租赁合同是现成的,”文弱秀气的经济官员说;“请沈老板过目。”

他离开办公桌,很屈尊地把一叠印制得很精致的文件送到沈源手中。

一个个铅印的字在沈源眼前飞舞跳动,血污充塞了他的眼,惨叫尚在身边。他看着面前的纸张,一句话也看不懂。

“沈老板您就细细研究一会吧!”文官说,“经济合同,总该考虑得细致周到些。另外两处也有两位老板等着,本人就恕不奉陪了。文件您可以带回家去,一小时后我们派车送您回去。”

“送我回去?”沈源喃喃地问。

“那当然。”文官笑盈盈地回答,“沈老板是沪上实业界的知名人士,我们能不接送?明天同一个时间,我们还是接您来,听候您的答复。”

紫藤得了沈源的吩咐,急急赶往山东路,去请张宗元。

因为是白天,而且在下午四点钟前,街上各种车辆都有,她先是坐了一段大巴汽车,到了霞飞路再转有轨电车,很快就到了六马路浙江路口。既然是顺路,她匆匆跑了一趟石路转弯角上的大样绸市店,与一应相熟的伙计们打了招呼,然后奔进后弄堂,冲上二楼,去看看早已病卧在床的李太太。李太太病入膏肓,当年的大胖身体成了一段枯柴,孤零零地躺在后厢房里。门一推开,一股恶浊污秽之气就冲将了出来。紫藤循味而找,看见了半痰盂的带血块的粪尿,居然没有加盖。她顾不上回答暗角落里李太太有气无力

的问话,先忙着端了这痰盂,跑下楼,往阴沟里倾倒了,涮净,再送回房来,在房内转身寻觅一番,看见了那只滚到门背后的痰盂盖子,取来盖上,这才松了口气,启开窗户,转身坐到了李太太床边。

“紫藤……”李太太幽幽地喊出一句,眼泪便连成一线流到了枕头上。

“大姨妈你气色好多了。”紫藤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装出很欣喜的样子,“拉的.比我前几天来时滋润多了!”

李太太苦笑了,勉强摇了摇头:“别哄我了,我心里明白,拖不了几天了……”

“大姨妈,你还是住到六济医院去吧!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送你去…”紫藤握着李太太滚热的枯瘦的手,劝着,心里想,看这样子,若不进医院,真的没几天可拖了,而真要在这几天里一命呜呼,那边的独养女儿还刚刚能坐起,腿还不能走呢,岂不连你的葬礼也参加不了了?

偏偏这气息奄奄的李太太一下子就提高了嗓门,一双浑浊的眼睛竟就闪出两束光来:“我就是不去!我就是要死在这幢楼里!我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亲眼看着这骚货怎么勾弓队!等我死在这层楼里了,我的阴魂就要活捉了他们俩去!活捉!活捉……”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了,大大地张着嘴,下巴额一上一下地吃力地动弹着,牵扯得喉头上的两根血筋可怕地鼓突了出来。紫藤急忙为她揉胸口,拍肩膀,好不容易才使她平息了下来。

突发的愤怒耗尽了她不多的精力,她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紫藤知道她所切齿痛恨的“骚货”,是阿晶,那位从沈家花园转到这里来的娘姨。阿晶年轻健康,精乖过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党就跟年过半百的大姨夫李步正好上了。李太太本来还被蒙在鼓里,安安心0地住仁济医院治病,不料“大祥”绸布店一名伙计多嘴,到医院里探望老板娘时漏了口风,李老太当时还走得动,立时三刻就奔出病房,直扑医院不远处的马路口。也是活该,大白天里这阿晶竟就在前厢房李步正的红木大床上,而且做梦也料不到李太太兵从天降,所以连门也没锁。李太太一顿乱砸乱跳乱叫刚宣布要把“骚货”赶出李家,自己却急火攻心,当场昏厥了过去。李步正一个人救她不动,于是还得借助“骚货”,把她背下楼梯,抱在怀里送仁济医院。在医院救了几天,李太太死活不肯再住下去。李步正木得不又把她接了回来。可是那病情日渐沉重,平时连起床都要人搀扶了。请过几个小姐姨,都嫌她臭且凶,干不了三天都逃走。不得已,只好听由李步正安排,让“骚货”再干下去了。

李可心闻知家内出此动乱,曾不顾自己刚因“福特”车祸而肩肿受伤,雇了一辆黄包车赶到了石路。她坐在客堂间,先找父亲谈话。李步正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搓着手站在女儿面前,可怜巴巴地争辩:

“我实在没个帮手,可心!日本人在搞‘物资统制’,马上就要实行棉纱棉布存货登记了,我们这爿‘大样’,恐怕逃不过这一关了……

“我不要听这个。”李可心冷着脸说,“这跟你偷鸡摸狗有什么关系?”

“可心你是烧得的,你妈从来也不管我店里的事,而且……”他略愣了一下,硬把对这位结发妻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的不满咽下肚,“而阿晶,里里外外都能帮我一把……真的,连仓库里的帐,她都能帮我记、帮我算,并不比我店里管帐的冯唯差呢……”

李步正差点想把那阿晶誊抄结算的帐本都搬出来给女儿看了。

李可心却冷笑:“我知道她能干。她要是不能干,三十来岁的人肯要你这五十几岁的老头子?大样绸布店老板娘的位置,够她眼红的!爸你要弄弄清楚,人家不是喜欢你这个人,而是喜欢你这爿店,这爿店那爿仓库值的几个钱!帮你算帐,是在掂掂你李老板究竟多少分量呢1”

“她不是那样的人……”李步正嘟睡着。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等着瞧!”李可心有点气急败坏了。她认为父亲有弦外之音。父亲早已知道了她与张宗元的事,自然也明白她为什么又心甘情愿地进入沈家花园去做“华申”水泥厂的老板娘。与父亲的谈话难以继续下去了,李可心不得不放缓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妈还活着。看在过去多少年一家人的情分上,你总该收敛些阳?”

“我并没亏待了你妈呀!”李步正叫屈了,“我不也一样希望把家里、店里、你妈的事……把什么都摆摆手,一头也不要出乱子吗?谁愿意弄得七撬八落地、乱成一锅粥呀?”

李可心又多了心。她以为父亲又是在暗指她,既当了沈太太,又没舍了张宗元,既住进了沈家花园,又安顿好了山东路大东书局对面的张家套房。她嫌借地瞪着自己的父亲,又不能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下底层店堂去,把那个在柜台里帮着冯唯管帐的阿晶叫上楼来。

那阿晶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进入客堂间,还跟李可心一旁的紫藤点头微笑打个招呼,然后主动开了口:

“沈太太真对不起您了,害您这么老远跑一趟。”

李可心差点气得闭过气去。这个当初得了一副小小耳环就感恩戴德几乎要下跪的佣妇,仅只是因为勾引了自己的老爹,马上就如此有恃无恐,严然地以这方土地之主、李家长辈、一个后妈晚娘,或者说是“大样”绸布店的老板娘的身份,用完全平起平坐的口气与自己说起话来了!

不待她开口,阿晶却又平平和和地说了:“沈太太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力照顾好您的母亲。她的病您也知道,找个服侍的人也难。我服侍惯了,不在乎。只是她总是想不开,不肯进医院,您能劝一劝就好了。”

李可心终于找到了发泄愤恨的机会。“她得了你的事了?”她冷冷地说。

连站在她身后的紫藤也觉得她的这种刻薄实在是蠢到家了。

果真,阿晶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

“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只是耽误了她自己的身体。我本来倒是想请沈太太劝一劝的。”她用她一双与李可心有点类似微微上吊的丹凤眼直视着李可心,继续遭,“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必赌气呢,沈太太您说呢?我把话说得再透一点也可以:李老板,您父亲,本来是想尽快跟我去办个结婚手续的。我也愿意。虽然是做妾,做小,做二房,但我也不在乎。我本来是李家的佣人,做二房我已经算是升格了。我只是怕李太太更加受不了。我想我还是服侍到李太太去世,更加好些……”

“这么说,”李可心打断她,“我还要谢谢你了?”

“这倒不必。”那阿晶平静地说,“我在沈家李家呆了这么些年,也长了不少见识,从您沈太太那儿,学了不少呢l”

如果说刚才李步正叫屈喊冤的同时刺伤了女儿的心,完全是出自无意,那么这位未来的李老板娘,则是有意地对李可心在进行旁敲侧击了。

有一段时间,李可心与张宗元在后厢房相聚时,她专任守门的警卫;

有一段时间,李可心为张宗元布置山东路上的新居,她作为副手侍从于左右,还出了不少主意;

有一段时间,李太太病了搬进后厢房了,李可心不得不把约会的地点移往沈家花园了,凡要通知张宗元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等待“福特”车来接他,也常常是由她跑腿转告的。

但凡对她的信任和使用,如今都成了她握着的把柄!

始料未及阿!

李可心不得不拂袖而去,其实是落荒而逃。

以后她再也没回过娘家,只打发紫藤常去看望死守于后厢房内的垂死的娘。

紫藤可怜这位等待着死后把阴魂留下以便再次活捉“骚货”的大姨妈。即使没有可心吩咐,只等有事休市中心.她伽一才供计本看一看。今天是去山东路,更近,自然一定要来走一走。她当然也没料到,这是她眼可心姐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紫藤跑进大东书局那幢建成宝塔形的小楼,直奔顶层。这幢楼是上海滩上极为特殊的宗教式建筑物,底层与前后左右楼房无异,往上却居然有四层宝塔,圆圆地一圈圈升上去,而且每层都带六只翘角,飞檐流瓦,古色古香,与北边不远处的南京路四大公司,东边的沙逊大楼,下边的灯红酒绿的野鸡成群的四马路,形成了很带滑稽意味的鲜明对比。紫藤刚到上海时人小,不认路,有时受差遣上街买东西,糊里糊涂走迷了,只要找到了这幢最具特色的宝塔楼,就知道离石路不远了。前几年张宗元经沈源介绍进了大东书局,她为了找他又跑进了这座宝塔,方知此楼外观虽似佛地,内里却也一样是一层一层以木梯相连,房间一个个隔得极小,再加摆满了写字台挤满了人又堆满了书,其狭窄闷气杂乱乌洞洞,跟别的楼房一点都没什么两样的。

她熟门熟路找到张宗元所在的第二编译室。房内与张宗元同一张写字台的一个老头说,张先生身体不好,近十天总告半假,不在。紫藤说,我知道他告半假,可是现在是下午,他应该在书局里的呀!那老头恍然大悟道,这倒是的,他只是每天上午不来而已,今天下午怎么搞的,不要真的是生了病吧?紫藤一听此言,内心明白这个老头与张宗元是莫逆之交了,张宗元告半假,假托身体不好,这老头即使不知道他其实是每天上午都去广慈医院陪李可心,至少也清楚这所谓“生病”完全是假的。老头子显然是在为张宗元打掩护呢!

紫藤赶紧下楼,出宝塔,横穿过山东路,进人永安弄,到五号,噎嘻嘻跑上三层前厢房,叩响了张宗元家的门。

张宗元的矮矮胖胖一脸敦厚之相的妻子慧珠腆着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开了门。

他在发烧呢!”她边把紫藤迎进门,边说,刚服了阿斯匹林,在发汗。”

“谁呀?”里间传来张宗元嘶哑了的声音。

“是紫藤。”慧珠答。“来看看你呢!”

她属于那种完全信赖别人,从来不在揣度对方上动一点心思的女人。她习惯于以自己的简单的、善意的、非常狭窄的思维方式对周围的一切作推理、作判断,并且相信这判断是唯一的正确答案,因此永远生活得心平气和、顺理成章、心满意足。她对张宗元与李可心的事一无所知。她以自己那种能把任何事都想通想顺了的方式来解释他们俩的关系:丈夫教过她;她是很好地富家小姐,她感激他;丈夫于是得到了她以及由她掌管的富商沈家的种种照顾和好处。仅此而已。她对自己的丈夫毫不怀疑。连想也没朝那种歪处想过。推理方式一样很简单:他多有学问呀!他父母多么明达事理呀!他与自己有一个多么出息的儿子呀!为了在上海安个家,他多辛苦呀!这个家布置安排得多好呀!他对自己多么温和体贴呀,别说从来不像北方那许多老爷子专以揍老婆为荣,结婚这么多年来,连一句粗话重话也没骂过她!有这样的丈夫,她简直称心满意死了!

依着这样的思维逻辑,她便自然而然地认为紫藤此番赶上门来,当然是因听说张宗元病了,前来探望探望。她哪里知道紫藤此行的后面隐藏了多少多少内容!

沈源实在经受不住日本人的精神恫吓,终于答应租出“华申”,但他向那名始终和颜悦色的金丝边眼镜提了个要求:

“租赁合同,我另外起草一份,不用贵方这份现成的,行不行?”

“行啊行啊!’诠丝边眼镜非常谅解地说,“我们双方在太原则上达成了一致,细节上自然并不强求一律的碑!”

“给我三天时间,草拟租赁合同,”沈源又说,“请不要再……再派人……带我到这里来了。”

金丝边眼镜笑盈盈地说:“当然可以。沈老板是个精明过人的实业家,对合同条款自然需要字斟句酌。不过敝人还是要根醒一句,三天之内,沈先生尽量还是不要外出,免得发生什么意外,敝人也不好向上司交代。”

金丝边眼镜对沈源的估价太高了些。沈源其实哪里敢斗胆动什么出逃的念头。一个多星期每日一次的巡行参观,老虎凳、辣椒水、皮鞭抽、棍棒打,还有三进楼房后院内的就地枪毙,他都亲眼目睹过了。作为一个从不涉政涉军的富家子弟商贾人员,他何尝受到过这样的惊吓?哪里还敢萌生侥幸逃脱的希望?他之所以提出宽限三天以草拟合同的要求,实在是别有一番苦衷!

他得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的确是字斟句酌地,草拟出一份既能在日本人那里过关,又能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的合同来!

他已经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地研究过那份由金丝边交给自己的、逼着他签字的、铅字打印出来的“规范”租赁合同了。

那纸“合同”上布满了对“大日本”的阿澳之词,歌功颂德的言论比条款正文多出一倍!这根本不是一份经济文件,而是一份卖身契、投降书、邀功倍、汉奸效忠誓言!

若是在这张纸上签了字盖了章,那就不但送了个偌大的水泥厂,而且还把自己整个人都卖了!

看到了这份“合同”,沈源才明白了为什么寓居香港的那位开玻璃器皿厂的老世伯,一见儿子签了字就立即气得中了风。

香港沦陷之前,中英文报纸有几十家之多,每家报纸都登满了有关战争的时事新闻、局势评析。只要略微关心一点时局的人都明白,这不可一世的小日本,如今已是日暮途穷,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有一位以目光敏锐、预言能力强而著称于新闻界的时事评论家撰是战局发生逆转之日,早则三年,迟则五年,日德意三国必将官告投降甚至被灭。这篇文章在香港一时广为流传,其中许多警句不少港人都能背诵得出来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份不得不签字的经济合同,成为日后认定他与日方“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携手合作”的汉奸罪证!

他必须重新草拟一份纯经济的、消尽一切政治色彩的、而且最好能隐含有“被迫签订”意味的租赁合同来。

而他自己,根本不具有这样的设计能力。

他从小就缺乏语言操作能力,作文只能勉强得个“及格”。

尽管他数理化成绩优异,但写字写得像螃蟹爬,而且拙于措辞,还常常文理不通。

他虽然将看报读新闻作为日常生活的必需内容,但几乎从不读文学作品,除了中学语文课本上读过的几个作家作品之外,对文坛行情一窍不通。

他能办厂,能管理,能谋划,甚至能自己动手操作,但就是不能以笔写下哪怕是最基本最简单的公文合约。诸多实用文体,他只掌握两种,一是书信,二是电报。从他主管“华申”以来,所有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秘书代理的。

有一个阶段,他用了张宗元。

张宗元是他所遇到的最具文字驾驭能力的文人。

那场状告赝品“白龙”的官司最终打赢。因,但张宗元繁文累续的宣传和严密雄辩的诉状,功不可没。

沈源自己虽不能动笔,但识货。他掂得出张宗元的笔力。

草拟这一份必须将自己最隐秘的目的隐含其内的合同,非张宗元莫属。

可是,要沈源再去找张宗元,实在难!

他从李可心的卧房里知道了一切。

那是他永不能忘记的一天。

如果说,日本军部的精神恫吓让他死了一半,那么,紧接着从医院里知道了妻子的不忠,便又虐杀了他活着的另一半。

死了整颗心的沈源,无端地将疯狂和痛苦发泄在紫藤身上,平生第一次恶狠狠地打了人。

紫藤脸颊上鼓突起来的红印,烙痛了他的心。他被自己的暴虐吓呆了,死了的心倒便重又复活。

紫藤反身关闭了那偏门。他对着那扇黑漆早已剥尽只余白坯木质的小门呆立了许久。

福平抱了泽鲲过来。他显然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大胖脸上只有一种关切。

“太太不要紧吧?”他问。

沈源像不认识他似地瞪着他。

他被沈源的眼神吓了一跳,呆住了。

泽蝇的双手向沈源张开,而且整个身体倾斜了过来:“爸爸,爸爸抱。泽鲲不要胖乎抱!”

只不过两天,他已经认得沈源了。

沈源竟就像看见了一个怪物一样地往旁边一闪。福平用力搂了一把泽鲲,才没让他倾倒下去。

小少爷受了一惊,嘴巴一扇一扁地作出了一副要哭的模样来。

沈源却厌僧地扭开头,大踏步走了开去。

留下福平抱着哭着的泽跟,望着他直扑红楼的背影,以为不是李可心死了就是他疯了。

沈源直冲李可心的卧房。

成婚三年多来,他尊重她的意愿,从来不擅自进她的房门,更不用说翻动她的物品了。

如今他一脚就湖开了那房门。

何须用多大气力呢,他马上就在这间由他布置的、有条不紊地摆放着高贵的红木家具的、酷似李可心当年石路之闺房的房间里,寻觅到了张宗元的影子。

何须寻觅呢,那影子几乎是无处不在!并不带销的写字桌抽斗里,厚厚一叠情书,按时间前后编上了号码。从NO·1到NO·402。最早一封是八年前,李可心还在中学里!最近一封是在半个月前,寄自杭州,沈源知道那是张宗元为索求一份译稿而赴杭三天。离开仅三天,还要寄封告平安诉思念的信来,这王八蛋,浑是把别人的家小当成自己的妻儿了!

沈源将这一大叠文采优美、情真意切、编辑得有条有理的情书一古脑儿橹到地板上,再一脚踢去,任由它们四散飞了开去。

一张赫然平摊在梳妆台正中抽斗里的大幅上了彩色的相片,差点让沈源咬断了牙齿。那是一张三人照:右为李可心,左为张宗元,中央坐着小泽鲲。和和美美欢欢乐乐的一家三口!那泽鲲的眉眼,完全就是张宗元的缩小了的翻版!

刚才坐在三轮车上就已经浮上心头的猜测,足以由这张“合家欢”证实了!

杂种!这小杂种!沈源很不能扑下楼去,把那个正在大厅里大哭大嚷喊着“妈妈来呀!”“阿姨来呀!”的小杂种一把掐死!

衣橱里挂着两套男式睡衣;

床底下两双绣花拖鞋,一大一小;

床头橱小抽斗里一把美制吉利刀片;

枕下压着一条男式内裤;

还有一条绵软的割绒小毛巾!

沈源将所有抄捡出来的带了张宗元的形象、笔迹、踪影、气味的东西统统扔到了地板上。

然后他再扑向那架红木书橱。书橱内专门辟有一格,整整齐齐地叠着张宗元编纂的、译写的各种书册,还有一大叠报纸,上面登有张宗元执笔的通讯、新闻、时事评议、随笔、杂感之类。这一格的内容沈源早就知道。有好几张报纸,还是由他收藏了交由李可心归堆的。当初只是以为张李两人有师生之谊,李可心是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对自己的老师的尊敬,如今方知道那每本书每张报纸之间,都充填了厚厚的浓浓的情意!

可是当他拉开了玻璃橱门之后,几乎疯了的眼神和几乎在痉挛着的双手,却停留在那一叠报纸和那一排书的上方的一本剪贴簿上了。那是一本硬面相纸簿。厚厚的,鼓鼓的,因为已经剪贴了许多文章,成了一本书脊足有一寸多宽的大书。书脊上赫然几个大字,虽然笔法稚拙,但非常工整:

“关于状告赝品‘白龙’水泥一案的报道”

这是紫藤当年藏在被窝里的那本报纸簿。它怎么到这里来了?紫藤送上来的?李可心要过来的?为什么归入到专属张宗元的这一格之内?呵是的,其中不少文章,是张宗元写的,或者是张宗元策动了他的那些文友作舆论上的呼应而写就的。为了这,张宗元从此丢掉了新闻界的饭碗!

沈源喟然一声长叹,如泄了气的皮球,跌坐进了书橱旁的一把藤椅。

他们俩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照面就伸出手来,握一握,然后各自坐进了沙发中,一左一有,就跟一年多前打官司时常常相聚商讨对策时那样。

维多利亚式的大吊灯没开亮。借大的大厅里只点着沙发茶几旁的一盏壁灯,阴凄凄地,倒反而使他OJ俩的脸色显得平和而沉稳。他们俩只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诸如“听紫藤说你身体不好?”“下午吃了药,好多了——听紫藤说你回来半个月了,日本人逼着租赁‘华申’?”“是呀,就为这,不得不劳驾张先生了!”“有什么吩咐,沈老板说吧!”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端水沏茶的紫藤暗暗松了口气,悄悄地退出了大厅。

她在门斗里默默站了一会,屏息静听着大厅里两个男人的声

他们谈得很冷静,很专注,也很投机。沈源把那份日本人的租赁合同给了张宗元,同时在忿恨地骂小日本鬼子欺人太甚。张宗元一面“嗯嗯”着,一面在瑟瑟沙沙地翻阅着那几张纸,偶尔也附和沈派几句:“这哪里是什么合同!”“对,应该重拟一份!”然后声音小了下去。紫藤从门缝边往内瞥一眼,看见那两个男人的脑袋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着手上的纸,开始了更加推心置腹的密谈了。

紫藤跟着脚走出门斗,站到水泥辅就的地评上,背倚了西侧的那棵大梧桐树,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男人毕竟是男人啊!他们生来就有主动地、自如地掌握自己的理智和情感的本领。他们可以像大勤驾驶汽车时调整车速一样来调整自己的心。他们手中摸着一大串钥匙,可以任意启开心上一扇又一扇门,也可以随便关上其中的任何一扇。他们为了某一个目的,可以完全忘却、或者说是控制住自己忘却所有有碍于实现这个目的的一切。他们备了许多假面具,必要时随手便可选出一具套上,不露痕迹地更换自己面孔。紫藤清清楚楚地积得流派那千方。偏门旁,所有的五官扭曲得七歪八牵的面孔,也记得他今天下午打发自己去找张宗元时,牙关咬得咯咯响两目闪出火光的面孔。紫藤当时呆立着没动,心中充满了对沈源叫张宗元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的猜疑和恐惧,结果那沈源大吼了一句;“去呀!为工厂里的事!”那张穷凶极恶的却又无可奈何的面孔,此刻也似乎历历在目。紫藤还记得张宗元的多变的面孔。他在李可心流产后的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医院。他握着李可心的手,痛哭流涕了一场。可是有医生护士进来后,他就彬彬有礼地站起,自我介绍道:“我是她哥哥。妹妹病成这样……唉,真让人难受。拜托你们尽快治好她了!”那张诚恳的而且的确与李可心有点神似的面孔,让那医生护士都相信病人真有这么一个知冷疼热的老大哥了。紫藤还记得下午找到他山东路的家中,请他去沈家花园走一趟时,他的抑制不住惊愕的面孔,记得地见到慧珠端了菜来后马上就克制住了自己一脸公事公办甚至多少还端出一点架子来的面孔,以及挣扎着下了床一定要送紫藤出弄堂回,在弄堂口又悄悄问道:“真的只为工厂的事?”那张惊慌不安、自惭形秽、胆怯猥琐的面孔!可是此刻,这大厅里的两个男人,都把自己曾经有过的面孔藏了起来了!他们关闭了心里的所有的与此时此刻此件正讨论着的事没有关系的门户,而只留下了一个可以互相对应和沟通的窗口!

月亮在升高。紫藤走进大厅,为两个男人的茶杯兑上热水。他们一个在写,一个在看,偶尔小声商议几句,谁也没注意到她。她拐入了大厅西侧的那间原来住着赵妈的小屋,去看看泽眼。

临时雇了个小丫头,专管带领泽绳。这是紫藤擅自决定的。李可心住院后,沈家花园的一应开销,转由紫藤掌管,沈源干脆将一本支票筹,还有那支带印章的派克笔,都交给了她.她又要管一家的生活起居,又要跑医院看望李可心,很有点忙不过来。好在张宗元从可心住院后第二天起,就向大东书局告了半天病假,每日上午在医院守护,紫藤只要下午去半天,就可以了。但泽鲲总闹着要“妈妈”,要“藤姨”,不喜欢“胖乎”,紫藤当机立断,叫来了一个名叫“英仙”的小姑娘。小姑娘终日笑眯眯的,泽组倒也就接受了。

不过十四、五岁的英仙,自己还没脱孩子气。领了泽鲲一天后,吃罢晚饭就直打呵欠。紫藤进了那小屋,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成一团缩在床上,大的早已睡熟了,小的则睁眼躺在她怀里,也不闹,只是玩着她两根粗粗的短辫子。看见了紫藤,才张开了小手喊:“藤姨抱,泽娘不要睡觉!”

紫藤不知怎么地一阵心酸,眼泪一下子就挂了下来。“乖孩子!”她在心里喊,“藤姨永远喜欢你!宝贝你!”

十多天了,沈源再没正眼瞧过这孩子一眼!

紫藤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她在那天晚上就收拾了被沈源翻得一塌糊涂的可心的卧房。她也是第一次看见那张足有十寸的、由上海最好的王开照相馆拍的“合家欢”。李可心有几个抽斗不许任何人翻动。这种相片是珍藏着的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可是孩子有什么错?紫藤真为小小的泽鲲叫屈!

她小心地把泽鳃从英仙的怀里抽了出来。那睡得挂下诞水的英仙翻了个身,竟也就马上重又睡了过去。紫藤望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又不禁笑了。

“泽鲲要看月亮!”泽娘指着窗外说。

紫藤抱了他走出屋。房门是开在大厅一侧的。她经过了两个正商谈着的男人的身边。她竭力使小泽鲲的脸背向那两个男人,凑着那小耳朵嘴咕:“月亮、月亮”,使孩子的注意力集中于大厅门外,可是这孩子偏就扭过了小脑袋,冲那两个男人甜甜地喊了:

“爸爸!伯伯!泽鲲看月亮去!”

童音模糊,“爸爸”与“伯伯”听起来都是“爸爸”。两个本来只沉浸于商务政务笔墨合同的男人,一下子全都如梦初醒如遭雷击如闻狼嚎如临深渊般变了脸色。两个人都哑了一般。灯光虽然迷蒙,紫藤虽然只瞥了他们一眼,但已经看见了他们两张面孔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的颜色。紫藤屏了气逃一般冲出大厅,出了门进入门斗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沈源的干涩得浑不像他的声音:

“改日再议吧!”

张宗元的回答也像有根骨头哽住了喉咙:

“遵命……告辞了。”

紫藤闪出门时不禁想:男人男人,有时其实比女人更不堪一击啊!

由张宗元执笔拟定的“租赁契约”,非常简洁明了,除了共计十四项条款的正文之外,不带任何开头语结束语之类。其条款第一项明确写着:

“一、甲方(华申水泥厂)以其所有地处龙华之现已在日本军管理下且已由乙方(小野田株式会社)经营管理使用中之华申水泥厂之土地、建筑物\机器、设备并驳船等一切(另附清单),依照现状出租与乙方。”

文内暗加两个“已”字,是张宗元殚精竭虑又与沈源再三磋商之后才得以设计出来的一项对策。两个人都懂英文,都知道这个“已”字无论中文洋文都表示“已经完成”的时态,也就是说,将“华申”租与日方,早已成为两国交战后战胜一方侵占战败一方之资产的既定事实,并非从订立此契约始。这就隐含了“出租”并非自愿、纯属强迫的意思了。照沈源的预算,一旦局势发生逆转,这纸契约,或许就不足以成为他与日方“合作”的罪证,而恰恰可以反证他的清白。

专程从长崎赶到上海来签约的“小野田株式会社”董事小野田,在日军部读了这份契约,由不得冷笑一声,马上抄起了电话。

“是沈老板吗?”他以带了点东北口音的标准汉语问。

“是我。哪一位?”

“小野田。想必沈老板是记得的。”

“啊——啊,记得记得……”

“我刚从大日本长崎抵沪。我们又得合作了。你是甲方,我是乙方。”

“好,好!契约想必已经过目了……”

“沈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契约拟得果然与众不同!”

“哪里哪里,还不是按照贵军部的意思……略微改了点程式而且……”

“妙就妙在这点改动上响!”

“哪里哪里……”沈源头上直冒冷汗。

“要不是我在‘华申’干过年余,要不是敝人亲闻了那场官司而深知沈老板为人,而且知道沈老板还有个很出色的刀笔吏,这份合同,倒的确是任谁也看不出沈老板的用心呢!”

“哪里哪里……”

“我问你!”小野田改用了冷冰冰的口气,“你为什么要在合同的第一款上,特意地加上……等等,让我读给你听!”

沈源觉得浑身都掉进了冰窟。此刻他若手头有枪,一定一扳机毙了这个太聪明的中国通!

“你听着!甲方、括号,华申水泥厂,括号完,以其所有地处龙华之现已在……下面不念了,你为什么要加上‘地处龙华’这四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字?”

“‘地处龙华’四个字!啊哈哈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吗?……

“小野田放声大笑了,“我问你,浙江长兴的采石场呢?松江余山的粘土开采权呢?湖州地方的销售处和仓库呢?这些都不是‘地处龙华’的对不对?”

“啊,啊,是的是的……”

“沈老板,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这种隐匿资产的行为,若是在两年之前,是可以以军法从处的罢?”

“是的是的,我疏忽了。”

“像你这么老练能干的大老板,会只是疏忽?”

“小野田先生,”沈源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舌头也灵活了起来,“敝人草拟的这份契约,只是一份供双方商议讨论的初稿,递交到责军部时,曾再三申明可以修订,可以增删,并非定论。契约上如果有考虑欠周之处,甲乙双方完全可以本着合作的精神,或者作更动,或者干脆否定了重拟。小野田先生刚从长崎过来,或许还没有从贵军部天天召我前往的那位长官那里得知我的态度。小野田先生您若觉得还要补充什么,我愿对契约作修改。”

小野田放下电话后好不得意。当年依仗了租界的力量打赢过一场小小官司的沈源,终于不得不乖乖地拱手交出了他的“华申”,而且那一点企图隐匿几份远离上海的产业的小小诡计,也被他小野田一眼识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表示臣眼,“愿作修改”。支那人你纵然精明过人,也已是手下败将!

沈源放下电话后擦去头上的冷汗,不能不为张宗元的老谋深算所折服。当初拟定那“租赁契约”时,沈源并没存下隐匿外地产业之心。有什么隐匿的必要呢,事实上早就让那个“军管理”占用了。但张宗元故意将已经作为一项条款的这方面内容涂去,并且在第一款上很醒目地添上了“地处龙华”四个字。张宗元这么向沈源解释:

“不能将条款写得太圆满了。不妨留一两个漏洞,供日本人挑剔。或者说使他们误解,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经济纠葛上去。要不然,你怎么解释你一定不育用他们的合同,一定要自己重拟一份这件事?留个现成的答案给他们,更好。”

果不其然,小野田怒冲冲兴师问罪,兴奋点完全投入到了几座土山石山之中。日本人日本人,难填的贪欲和侵略者的妄自尊大,毕竟也会迷蒙了你们鹰隼一样税利的眼!

李太太终于坚持着在她的老屋后厢房里咽了气。

紫藤那天下午刚准备好了要去医院看李可心,却接到了由“大样”绸布店一名伙计打来的报丧电话。那伙计说,老板和新老板娘关照了,知道沈家太太住了院,家里人手少事情多,就不必来人了。大殓定在五天之后万国殡仪馆,五天之后再来奔丧吧!

紫藤还是马上就奔向了石路。李家至亲是沈家,沈家不去个人不成体统。可心住了院。沈源午饭后就去了日本军部,今天要正式与“小野株式会社”签约。只好紫藤去石路。紫藤而且急匆匆地愿意去。大姨妈死了,她生前待她的种种好处,大大小小的事,一件件全涌上了心头。一路上,紫藤免不了总抹眼睛,特别是一想到她近年的惨状,泪水总也止不住。

跑上二楼,静悄悄的。扑进后厢房,一个人也没有。死人活人都没有。扑鼻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所有的窗户都大开,明晃晃的阳光斜射进来,一房间的红木家具都显得红堂堂的,像新的一样。当年李可心用、后来李太太睡的红木架子大床,被拆卸了,一片片相曾着竖立在北面墙上,这就使得整间厢房一下子宽敞亮堂了不少。地板拖洗过,几乎一尘不染,各种物品归拢得有条不紊。哪里像是一间刚刚死了一个人的房间!

紫藤呆住了。大姨妈咬牙切齿的枯瘦的面容浮上心头。“活捉,我要活捉!”那懂懂作响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怨愤和仇恨都已随着死尸移向了殡仪馆,遗留下的西厢房却照样阳光灿烂秩序井然。新老板娘在老老板娘咽气即刻便名正言顺即位,还管你“活捉”不“活捉”?

紫藤转身出后厢房,过客堂问时瞥了一眼自己住过后来阿晶也住过的小被间。披间的门早就卸了,乌洞洞的空间里堆着杂物,显然早已没人睡了。紫藤不免摇摇头,又想起了缠绵病榻恨不能置阿晶于死地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大姨妈来,也不知是可怜谁恨准同情谁厌僧谁好,心里一阵阵发酸。

前厢房的门虚掩着。

紫藤敲了敲。没人应声,门缝里却传出了算盘珠响。

紫藤轻轻推开门。才推开一半她就停住了。房内的景象使她止了步。半房间都堆着棉布。一叠叠一提援地足有一人多高。窗前那张八仙桌上,捧着一堆帐本。李步正背对门坐着,碑僻啪啪地拨着算盘。他的两侧,坐着阿晶和那个帐房先生冯唯,两人正专注地核对着一本厚厚的帐册,显然也没听到门外的动静。

紫藤想起近日在报上常常读到关于“物资统制”的消息来。日本人以简直不是价钱的低价钱强制收买棉纱棉布,还组织了一个“调查会”,明令规定凡“妨碍收买”的要罚款甚至判刑,已经有大批纱厂布店破了产关了门,也有不少老板被抓了被罚了,大姨父的日子不好过啊!

死的死了,活的总还要活下去罢,何苦来去打扰房内的这几个人呢?

紫藤赔了脚退开时,又瞥了一眼李步正和阿晶。他们俩很和谐,很融洽,很一致,很齐心合力。要说起来,这精明能干的阿晶,应该说更配当“大祥绸布店”的老板娘!

下楼时紫藤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从懂事起她就知道李太太爱“吃醋”,泼醋的对象是沈源的妈沈老太太,李步正的表姐。沈老太太过世后,李家来了阿晶,而这阿晶又很快就补上了那空缺。可怜的大姨妈,其实一辈子也没得到过李步正的爱呵!

李可心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动作显得比较迟缓而且僵硬。医生说这样的恢复速度,已经算是够快的了,若没什么大的变化,三天后就可以出院。

紫藤扶着她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把医生的意思说了。

李可心像没有听见一样,顾自迈着步。她形销骨立,倚在紫藤的肩上好像只有一个轻飘飘的架子,紫藤觉得甚至比抱泽鲲都省力。

她没敢把李太太病故的消息告诉她。医生说过,李可心近期经受不起哪怕是最轻微的精神刺激。她之所以痊愈的这么快,全仗了她那大哥每天上午的陪伴、闲聊、精神安慰,当然还有小表妹下午的地道的、细心的照料。医生还说,等你家那位去了香港的先生回来,告诉他,他这位太太,以后无论如何要小心侍候着,这次发作得还是轻的,只是歇斯底里,若是以后不小心,说不定还会精神分裂.要知道,她是有过那段病史的。

紫藤诺诺而应。沈源不来医院探望,总得编个理由遮掩一下,她就撒了那个“去香港了”的谎。如今她已学会撤这一套谎,出口时完全可以不动声色了。

“三天后?”李可心突然开了口。

“是的。’紫藤说,“还是回去养养的好,泽鲲想你呢!”

劝她出院,基于好几个原因。泽蝇的确常常哭闹,怪可怜的。张宗元总这么来陪着,误了他书局里的事,扣工资不算,人也跑得日见其黄其瘦了。况且长以此往,实在不太像是兄妹关系,紫藤怕招致闲话。李可心总不成永远住医院罢?早晚要出去,既然痊愈了,何必要拖延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李太太三天后大殓,亲妈入土,总该到场的吧?

李可心在房内转了一圈,却又开口了:

“他,到底有没有去香港?”

紫藤噎了一下,一下子木知道该怎么回答。好精乖的李可心!从她那里学会了随机应变,学会了编谎圆谎,却毕竟还是骗不过她!她明白着呢!

“没有。”紫藤只好坦白。

李可心又闭了嘴。

紫藤斜脱了她一眼,只见她本来已经够瘦削的面颊,因为咬紧了牙关而更加鲜峋可怖了。倚在她肩膀上的身子也一下子变重了。

“他根本走不了,”紫藤忙忙解释了起来,“连着十天,日本军部都派人派车来押了他去,逼他把厂租出去……”

李可心皱起了眉头。紫藤知道她不耐烦,但还是坚持着说下去:“他不肯,日本人就决不放过他。别说去香港不可能,平时外出到市中心走走,后面也总有人跟,所以根本就动不了了……”

“要钱不要命。”李可心却冷笑,“租就租呗,早几年前就已经是人家的了,何必再硬顶?”

紫藤只好闲嘴。怪不得这对夫妻总也谈不拢,想法实在是不一样。

李可心默默地又走了一圈,然后坐回到床上,眼睛不看紫藤,问道:

“他去过我的房间?”

“去…偿过。”

“乱翻?”

“好像……翻过……我整理好了。”

沉默。

“他……晚上还来房间看泽鲲吗?”

“泽鲲跟我睡了……你不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睡大房间呢!”

“我是问你,他对泽鲲怎么样?”

紫藤想撒谎却不敢,只好继续王顾左右而言他:“泽鲲一到晚上就找妈妈呢!”

又是沉默。

李可心的面颊上,又鼓起了一条尖尖的棱边。“把我的房间,”她说,“收拾干净。三天后,我出院。”她冷笑一声,“我还怕他不成!”

紫藤心中滚过一阵颤栗。

服了两片安眠药,李可心沉沉睡去,紫藤才放心离开医院。

出医院大门时,她觉得腿脚都发了软。奔忙了一天,毕竟累了。

街上行人不多,马路显得空荡荡地。一辆黄包车也没有。林水根今天怎么了?平时他总在这个时候候在大门口的。

紫藤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脚步往辣斐尔路方向走,水根平时都是抄这条近路。

这十几天里,林水根天天都用车来拉她回沈家花园。

他牙齿白白地总带着笑,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我这一身力气,不用白不用。”他说,“拉你一段其实是顺道。”

他告诉紫藤,妹妹在海格路西头的纱厂里做工,晚上十点钟下班,他们家住在徐家汇的市民村里,他这个当哥哥的,天天都到厂门口去接了妹妹,一起回家去。妹妹一天要在纺机组成的“弄堂”里跑十个钟头,一天下来脚都肿了,让她坐上了车,常常还没到家就睡了过去了,可怜哪!紫藤听了,心内却羡慕这姑娘,紫藤再累,也并无这么个哥哥来疼自己!

“怎么能收你钱?”他说,“我知道那种大户人家,苛刻得报的;用了多少钱,一笔一笔都要记帐。要是晓得你天天都坐黄包车回去,还不剥了你的皮?”

紫藤感激他的体谅,不予反驳。不知为何,紫藤在沈家花园还未受到如此虐待和管束。可是,解释或者自吹,又似乎没有必要。

水根拉车慢吞吞地,很稳,很舒展,简直像是在散步。他话很多,一路总与紫藤闲聊着。

“你太太发神经病?”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从那种病房里出来。”

“也不算真的神经病——不过她以前的确发过。”

“吃饱了没事干,就特别容易发神经,像你像我像我妹妹,为挣口饭吃一天忙到晚,想发也没时间发。”

紫藤不禁笑了,她筋骨舒展地倚坐在车上,觉得非常舒服。每天只有这半个钟头的坐车,紫藤才是受了别人的照顾,得到完全放松的休息。

有一天下雨,哗哗的;这位总是笑嘻嘻的小伙子有点愁眉苦脸了。他告诉紫藤,家里的房子是油毛毡的顶,漏得厉害,墙壁也渗水,这下子糟糕了,等会儿回家去,房间里任什么都得成了水发面筋了。

紫藤问:“为什么不起天晴修一修?”

水根叹气造:“两个人挣得钱,只够混饱三个人的饭……哪里还修得起?”

“三个人?还有一个……你太太?”

“还太太呢!”水根又笑了,“别说我讨不起老婆,就算有,也不叫太太,就叫‘屋里的’、‘孩子他妈’!……还有一个是我妈,两眼都瞎了。”

紫藤没再吭声,只是想,这么苦的家,这么苦的日子,他却终日里笑得牙齿白白的,也够难为他的了!

那天晚上,紫藤请他进入沈家花园,到偏楼底层的储藏室里,找出了两袋启过封只用掉一点点的“白龙”水泥,让他带回家去。

第二天,紫藤又找了好几根木方,送他修房用。

听说他家里那一片棚户区常停电,一个月里有半个月要点油灯,紫藤又送了他整整一箱美国进口的“洋油”。储藏室里堆了十几箱,还是当年沈源他老爹储存下来的。

水根并不推辞,只是后来说道:“小大姐在沈家的身份不一般呢!”

“我是太太的远房表妹。”紫藤说。

水根并不接茬,笑容里带了点明郁。

今晚他怎么没来?紫藤一路猜测着,总有点为他担心。

开了那小偏门,紫藤急急向红楼走去。她要到底层小英仙的房里去,把泽鲲从她的怀里抽出来,抱进自己屋。泽组半夜醒来若找不到藤姨,就会哭叫。他平时喊人说话都幽声幽气,哭起来却嗓门响亮,会闹得举家不安的。

“紫藤!”

一声呼叫吓了她一跳,定睛往树丛花丛里望去,看见了沈源。他坐在一张水泥制成的石凳上,倚着旁边的一张石桌,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没有月亮,也似乎没有星星。黑漆漆的暗夜中,沈源的脸看起来也格外阴沉,只有一双眼睛很亮,白是白,黑是黑,大睁着。他向紫藤招了招手。

紫藤忙走过去:“你怎么坐在这里?石凳子凉呢,天又快下雨了。”

没走几步,她发觉这走熟了的花间小径似乎有点与平时不一样。她左右一看,吃了一惊。花圃中间,竖起了几根水泥柱子,东南西北各一根,形成了一个占地不小的方框,那沈源,就正坐在石方框之中的石凳上。

“这是……这是干什么?”紫藤惊讶地问。

沈源似乎是笑了笑,指一指那根离紫藤最近的水泥柱,说:“瞧瞧,是什么?”

紫藤一望,就明白了,是那株紫藤,与沈源一起栽下的那株紫藤。

紫藤本已长得指头股粗了,如今顺着水泥柱子往上升去,又有人用细麻绳将它固定地扎着,所以竟就已高高地超过了近两个人高的水泥柱,那弯弯的藤尖,还翘翘地迎空挂着,似乎还在寻找着攀附物。

“我另外还栽下了三棵。”沈源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紫藤一根根水泥柱子看过去,不错,每根柱子下都栽下了一棵。

“都是从你的房间里取的苗。”沈源在说。

紫藤却在一棵横倒下来的玉兰树干前停住了。

这株玉兰,本来是栽在这片地上的,原先的那棵紫藤,就依附着它。

“明天把它劈了,当柴烧。”沈源说,“你看看,都让虫子蛀空了心了,不掘了它,它也活不了。”

紫藤并不吭声,只是转过身子,再依次将四根柱子望一遍,然后问沈源:

“你一个人干的?”

“不,有福子帮忙。”沈源笑笑,“我早就设计好了,只是总没有心思动手而已……唉——”

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便可见他嘴边的烟在一亮一灭。

紫藤依了水泥柱子站着,没敢开口。

何必去引动他重复地回味他那些倒霉事呢?

可是他却很快就开了口了:

“紫藤紫藤,我怎么就活得这么窝囊呢?我怎么自己做什么总做不成,自己不想做什么就偏要让我做呢?我实在真想不通……”

紫藤想打断他:“回房里去好吗?大厅里,我给你煮一壶热咖啡。”

“不,我只想坐在这里,我进了房间就觉得气闷。紫藤,你别怕,我不碰你。你坐过来,这里还有个石凳。坐下来,陪我一会,好吗?”

紫藤不能推辞。

她走近他时闻到了一股酒气。

非但闻到酒气,甚至还看到了他眼睛里汪着泪水。

“下午我签了合同了。”沈源眼睛望着远处,并不看她,像是在跟她说,也像自言自语,“虽然是我自己草拟的,但毕竟是把一个家传的工厂,老老实实地送了出去了,我哪里是心甘情愿。香港又一点没有音讯,田大勤不知是死是活,那边忙了一年多,也是一场空!”他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望着暗空,“非但家业眼看败在我手里,妻子也不忠于我,我成了个十十足足的活王八!……”

“不要这么说,不是的……”

沈源“嘿嘿”一笑,两目炯炯地望住了紫藤:“你还说不是?你不是再清楚没有的了吗?她李可心婚前就与张宗元有来往,那小杂种是她从娘家带进了这个沈家花园来的!你还想继续骗我?你们所有的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合谋了串通了一气专门就骗我欺我一个人,笑话我这个戴了绿帽子的大王八……”

紫藤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吭声。

“我还不是王八?我是王八到家了!我明知自己成了王八,还要有求于那个让我当五八的五八蛋,没有他我还过不了日本人那一关!啊,三八蛋三八蛋……”

紫藤再也忍受不了,一下子站起来,扑了过去,用手捂住了沈源的嘴。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这么糟蹋自己!你不知道……不不,你没办法……不不不,你没错呀,你一点也没错呀!……”

“紫藤,我一钱不值,你也一样瞧不起我……”沈源无力地把头倚在紫藤胸口,呜呜地说着。紫藤感到了冰凉的泪水。她又忙着用手掌帮他抹去。

“没有的事,你是老爷,沈家老爷……”

“紫藤我求求你,再不要这么喊我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在一年前就拒绝了我。你心里清清楚楚,你从来也没有看得起过我。我这几天,除了想那厂里的事,就在想你,想你是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笑话着我,可怜着我,就好像可怜一条狗一样……”

“不不,我没有!没有……”

“你是个好女子,紫藤。你可怜我在受骗,可怜我的可怜处境。你怕打搅了这个家,怕伤了我的心,所以总在帮她遮遮瞒瞒骗骗,可是你又可怜我这傻瓜,总想多给我一点关心,一点体贴,紫藤紫藤,我领情了,我这会是真的领情了……这沈家花园里,最窝囊的是我,最累的,是你紫藤!……”

紫藤两腿一软,跌坐到了沈源的膝盖上。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疲累的身体和疲累的心了。

三天之后,沈源叫了一辆出租车,带了紫藤,紫藤抱了泽鲲,到广慈医院去接李可心。

医生对沈源的重新出现并不惊讶,只是问了一句:“从香港返回了?”然后就又叮咛了一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需小心关怀等等。泽鲲爬在李可心的膝头不肯下来,而且小声地告诉她:“爸爸昨天给我买了一部小汽车,还有一把火药枪。”原本冷了脸等候着返回沈家花园去迎接沈源的挑战的李可心,大出意外,趁沈源走开的空隙,问了紫藤一句:。“怎么了?请动了这尊菩萨!”

紫藤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租赁契约签订了,可以去香港了,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是这样……”李可心沉吟着。

她以她自己的逻辑很快想通了:沈家素来讲究面子,信奉家丑不可外扬。沈源忙于他那些破烂工厂,无暇顾及家务杂事。他生来一副窝囊脾气,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咽而已。

这么一想,她既有点惭愧,但也更加瞧不起了这样一位丈夫。

夫妻俩客客气气地,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出门上了车,紫藤说了李太太亡故的消息。

不出紫藤所料,李可心无动于衷,甚至还说:“早点让位的好。活一天受一天折磨。”

亲生女儿以如此冷漠的态度谈及母亲的死亡,令沈源和紫藤都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只能以这个女人神经不正常来解释,他们俩同时想。

车从大铁门驶进,停到红楼前的大地评上。紫藤付车钱,夫妻俩则各进各人卧房。李可心检查着自己已经被翻动过的秘密,沈源收拾明天赴港的行李。晚餐是福平很精心烹制出来的西式大案。按沈源吩咐,为太太出院接风,也是为他饯行,全家不论上下老小一律上桌,包括那个新雇来的小英仙。

吃完饭又各就各位。但沈源不再敲李可心卧房的门去看一看泽鲤。

待夜深人静,紫藤服侍李可心吃了药,又哄泽鲲睡熟了,返回自己小偏屋时,沈源已在她那布满了香花绿叶的房内等候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