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将军的世界

在招待所,赵锡平独自躺在黑暗中。女儿刚刚睡去,秘书和公务员也刚刚离开。

他现在非常累,他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他无法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闭眼,他的面前就会出现十个一百个许基鑫!是的,他赵锡平从来不是个哲人,终其一生,应当说他是个身着将军服装的农民。农民——他并不对这个称呼有一丝的鄙薄。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独特道路,正是这历史的渊源将他造就成了将军。他忘不了他的江西老家,他一直到今天还月月给老家寄钱;一直到今天,当他听到那动人的兴国山歌时,还会象个孩子似地流出泪水。然而,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他一向的思维是并不深沉的。他看眼前更重于看长远,他爱家小更甚于爱原则,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是他一生平坦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终将悔恨的思想根源。

不过,在这次见到许基鑫之前,这悔恨再深重也终归是模糊的,仿佛感性认识还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思绪总是飘忽不定,时此时彼的。

但刚才,舞会上的会面将这一切升华了!许司令!他看见了他!他同他对视了足有四十秒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许基鑫内心深处的痛苦!是的,是痛苦而不是怨恨!他感受到了,于是在一刹那间,他的思想也闪出了哲人的光辉。同许基鑫相比,他觉得自己是个侏儒,他第一次象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虽然人和人都活着,却活得各不相同。许司令活得深刻而且高尚,他自己活得浅薄而且卑微。

真的,倘若他赵锡平还算个将军,倘若他还不算不可救药,那他就决不应当再遮掩自己的灵魂。

想到这里,他霍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敲女儿的门:“进进!进进!开开门!”

进进也没有睡着。舞会上发生的事转瞬间已经梦一般地消失,然而,一切又宛如就在眼前。是的,正如她和许潜所计划的一样,他们四人在舞会上如期相遇了。但是,在许基鑫面前,他们的计划却显得那么愚蠢、荒唐。她全看清了!她看清了许司令时而铁青时而灰白的脸色,看清了他脸庞上每一根粗硬的线条都在颤抖。当他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发现那眼光不再高深莫测,她发现那眼光里满含着弱者的呻吟!还有他的嘴,那张一向紧闭的嘴张开了,好象要说许多许多话,可最后,他只轻轻地骂了一句,竟什么也没有说。父亲呢,啊,父亲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在几秒钟之内就变得扭曲了,他叫许司令,声音那么低,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一个回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的共鸣音。可是,他的眼神却令人费解。起初,那眼神里全是痛苦、悔恨、胆怯和恳求;但后来,却射出一道神奇的光焰,霎时间将女儿的心照亮了。只是,这光焰瞬息即逝,当许潜叫他时,他又象一座被白蚁蛀空了的楼阁终于要坍塌了。那情景使她感受到一种苍凉的失落。爸爸,你分明于过天大的亏心事!

父亲进来了,他仿佛刚刚经历了沧海桑田,在女儿面前,他佝偻着,竟有些怯懦。

“孩子,”父亲终于开口了,“我向你讲一讲那桩事,好吗?”

女儿看了父亲一眼,蓦然间感到一阵心酸,先前的失落感更沉重地压迫着她,可她还是点点头。

“其实,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了,”父亲低低地开始了他的叙述,“那时候你才七、八岁,你不晓得……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我们许多人都是很不理解的。我参加革命几十年,出身贫苦,又从战争中过来,政治上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浪。还好,我那时在X军当政委,不搞‘四大’,这是我最觉得自慰的。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只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场风浪。

“你妈妈和我想的不一样,她情绪很高,主动烧了所有的书,她对红卫兵剪细裤腿和禁止烫发很赞赏。不过,有一次她参加地方的一个批斗会,看到拳打脚踢的场面时,她觉得惨不忍睹,就悄悄地退出了。回来后她闭门自学了大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她悦,‘老赵,不要紧,这些都是一个指头同九个指头的关系,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紧接着她就带着医疗队下乡了。

“就在她走后不久,我突然听说许司令被打倒了,他反对文化大革命,中央文革点了他的名。为这事,我心情很不好,我的老首长已经倒了不少,想不到又轮到他了。谁知没有几天,专案组的人就来了。他们举出XXX讲话,要我同许司令划清界限。他们说,有一件事要我证实一下,那就是许司令五九年就反对庐山会议,恶毒攻击。他们说他是个漏网的反党分子。

“我听了非常紧张,他们怎么知道的?是诈我吧?这时,他们说出了王国真的名字。其实,我一直以为许司令因祸得福,他在五九年六月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遭了车祸,脑震荡,断了三根肋骨,所以,庐山会议以及其后的八届八中全会和军委扩大会,他当时都不知道,否则,他肯定要在会上发表意见,肯定要倒霉。我们军以上干部,有相当数量的一批人是提出了异议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调迁的。大概是五九年十一月,我路过上海同王国真一起去看望他,那时他身体刚刚恢复,一见我们就问起这些事,然后,他就发牢骚,说自己要不是车祸,一定好好发个言。他说彭德怀写封信就算反党,这太没道理了,党内生活应当允许讲话嘛。他还说大跃进就是浮夸,他五九年春节回家,老百姓苦得很嘛,他当时就捐了两千元。他越说越气,说要这样搞下去,他司令也不想当了,不如回家种地心里倒踏实。我们忙劝他千万不可再讲了,我们说他是桃花源中人,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毛主席都讲话了,再讲别的,问题就严重了。

“我当时是相信中央对彭老总作的决定的。我一贯相信上面,但我也知道许司令这样讲决不是反党反毛主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专案组,就称病躺在家里。谁知,过了两天,你妈妈就回来了。是专案组把她叫回来的,要她做我的工作。她紧张得不得了,催我翻箱倒柜,把所有和许司令有关的东西统统翻出来,结果翻出好多照片,正好淮海串连回家,我赶紧要她去烧掉,小孩子,目标小些,”

进进恍然大悟,她打断了父亲,忙去翻抽屉:“是不是这些照片?”

“啊——”赵锡平叫了起来,“怎么会在你这里?”

“前天火车路过天津,淮海在火车站给我的。火车快开时她才拿出来,要我带着去见许司令,还要我保证不给你看,回去时再还给她。”

“淮海——”赵锡平讷讷地叫出了女儿的名字,当时年方十九的淮海也比你强!他不敢看那些照片,将它们翻过去,然而,他却看见了许基鑫的亲笔题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睛,又说下去:

“你妈妈又告诉我,专案组向她讲明情况后,她二话没说,就承认是从我这里听到过许司令对庐山会议不满的话,我一听,气得顺手就把桌上一套茶具全砸了。我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她哭了,她说她一个心眼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亲不亲,线上分。再说,她也没有诬陷谁,她只是如实向上提供情况。

“‘如实’这两个字使我哑口无言。第二天,专案组又来找我,态度变得非常强硬,说我包庇反革命决没有好下场,说我身为老干部老党员应当旗帜鲜明,还说我要为妻子儿女考虑考虑。

“一想到你们,我就没了主意,我不能让你们象那些孩子一样变成黑五类、狗崽子,挂上牌子,让人家丢石头,吐口水。再说,王国真也证实了,你妈妈也招了,我想,我就如实说出来,也不诬陷他,总还可以吧。”

“啊——”女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现在也说不清我是怎么搞的,也许是一念之差。我现在也想不出我当时怎么就写下了证言。

“我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没有多久,政治部又把许潜应当作特殊复员处理的报告呈交我批示。我也想过许司令当初的托付,想到他如今不行了,我无论如何该保下他的儿子,哪怕改名换姓,调个地方,就象那出《赵氏孤儿》的戏……可是,你妈妈发脾气了,无论如何不许我那么干;再说,我确实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担那个风险,我最后还是在那报告上签了字。也许一个人做了第一次,就不可能不做第二次。”

“好啦,”女儿叫起来,“许司令他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对的,”不料父亲却说,“我原来是希望他能谅解我的,可现在我再也不抱希望了。他不应该原谅我。那王国真,当时也是隔离审查,被他们打得太厉害,他讲出了那件事,还没写笔供就死了。关于那件事的笔供,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写了。还有,你还记得有一个叫齐卫方的叔叔吗?还有一个叫郑华的,他们都是不肯提供造反派要他们诬陷许司令的材料,被活活地整死的。

“他们也都是将军啊!他们死了,我还活着,可我活着却不如他们死了。

“唉,那些年,我躲了又躲,避了又避,谁知道我还是没有躲得开……”

父亲的话说完了。女儿垂下头来,她似乎已经没有感受,心中一片茫然。

父女俩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好啦,我回去睡一会儿,快两点了,你也睡吧!”父亲说,“我全讲出来了,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喜欢你的爸爸了……也好,这也好。”

女儿猛抬头看看父亲,她无法理解父亲那朦胧的目光,不过,当她看见父亲步履艰难,老态龙钟地离去时,她觉得心头一阵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