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潜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当他离开舞厅,在冬夜的冷风中独自踯躅时,他感到了惭愧。
父亲,在他的习惯性思维中,父亲这个词更多地是同威严相连。他承认父亲是个强者,因为父亲生长在强权时代。但他却忽略了另一面,那就是父亲作为一个人,内心深处隐藏的真情。
他过多地为进进着想了,这是大多数男人的弱点和毛病。在女人面前过分的自尊心和自恃感,使他们往往只抓住了事物的一面。可是,在舞会上,他看见了另一面。有一刻间,他仿佛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父亲而是另一个男人,那是一个真正强有力的男子汉,不仅是体力和智力的强大,还有他内心深处感情的浓烈。在这个男子汉面前,他终于退下阵来。他不再顾及进进,因为他发现父亲实在比他深厚得多,站在父亲面前,他显得肤浅而渺小。爸爸,我真不该触动你,我可真有些后悔!
回到家里,妈妈在楼梯口拦住了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爸爸呢?”
“他睡了。”
许潜松了口气,向妈妈讲述了全部经过。
“去休息吧。”苏立听完,沉思片刻,终于对儿子说:“明天早上,等你爸爸情绪好一点,我们一起。他解释解释。”儿子感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许基鑫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昨晚的那个孤岛,已经如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沉没了,封闭了。他同平时一样沉稳,以致吃早饭时,许潜一个劲儿对他察言观色。
饭后,他又回到书房去,苏立向儿子使个眼色,俩人一起跟上去。
“我晓得了。”可许基鑫先开口了。
“爸爸,”因为有妈妈在,儿子觉得胆子大些,“爸爸,我昨天……”
“我晓得。”可父亲心平气和地打断了儿子,“小潜,其实,文革中我的罪名很多,五九年那一桩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要打倒你,没有五九年还会有六二年,对不对?所以,事情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只可惜是他赵锡平干的。唉,几十年来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可他却连洪定国的十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
“好啦,好啦,”苏立打断他,“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提了。马上还有客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苏立的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向敞开的门口望去。
一个姑娘冲进来——是进进!
进进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凝滞,脸色苍白,胸脯起伏。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她冲到将军面前:“许伯伯!”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开始汩汩流淌,“许伯伯,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我爸爸全对我讲了……伯伯,我,我再也不会要求你原谅我爸爸了!只是,只是,关于那些战役,关于我们的君子协定……”她说不下去了。
她整整一夜没睡了。父亲走后,她觉得心中是一片空白,没有怨恨,也没有希望。可是后来,渐渐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了,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那就是:等吃了早饭之后,她一定要到许司令那里去一趟,她要向这位长者表明她十倍的崇敬和深深的歉疚……
现在,她来了,将军为她的突如其来怔住了。姑娘的话语撞击着他那颗才平静下的心。哦,年轻的姑娘,你和小潜没有什么不对,我们这一代人都快要过去了,作什么还要你们去为我们的往事苦恼呢?我刚才还没有把话讲完嘛……他扶起姑娘:“不哭啦,孩子,不哭啦,我现在就打电话请你爸爸来。不,我马上用车去接他,好不好?苏立,你亲自跑一趟!”
苏立先是一楞,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好,我这就去。”
“还不快打电话把你老丈人请来!”许基鑫又盯了儿子一眼。
“遵命!”许潜恍然大悟,立即去打电话。
“好啦好啦,”将军长长地吁一口气,拍拍姑娘的肩,“你看你看,你不是个军事女博士吗?你不是号称女中豪杰吗?唉,不哭,不哭,豪杰有泪不轻弹嘛……”
姑娘疑惑地望着将军,将军的宽厚使她无法承受,泪水怎么也收不住。
“这就不好啦,”将军说,“令行禁止嘛,说不哭,就不哭。”
姑娘不由得破涕而笑。
“唔,”将军又说,“既然是君子协定嘛,怎么可以背叛,来,这几份东西,你拿回去看看,明天你照样来,我们接着谈。”
姑娘又一次感到意外,她迅速地翻了翻将军递给她的那些材料,“伯伯!”泪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
“唉,说来说去还是个小女娃子。”将军说。
许潜打完电话过来了,许基鑫忙招呼儿子:“快带她去洗个脸。”又对进进说:“打起精神来嘛,一会儿你爸爸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侮了你!我先下去,客人要来了。”
客厅宽敞豁亮,但又绝不奢华。所有的长沙发和单人沙发全用浅蓝色面料做套。窗帘则是浅蓝色天鹅绒的,显得淡雅而庄重。南墙正中,挂着一份巨大的“中堂”,是一位名家手书的陈毅诗《孟良崮战役》;北墙和东墙上。各有一幅镶在褐色大镜框里的国画;茶几上,好几盆水仙花香气飘逸,客厅的东北角,是一盆怒放的山茶。
许基鑫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等待客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洪定国,他坐下来后说:“我有两年没进过你这个家了,怎么,亲家母不在?”
“她去接老赵啦。”
“哟——”洪定国意味深长地笑了,“好,许司令,这一回,我们大家该好好聚一聚了。”
门又开了,警卫员引进了周伟成。
“二位新年好!新年好!”他一进门就拱手作揖,“司令官,祝你健康长寿!”
“不敢不敢,”许司令员连忙双手抱拳,“我们的大知识分子,应当祝你长寿,现在正要重用你这样的。”
“哈哈哈哈!”周伟成不由得开怀大笑,“我等你司令官下提升命令。”许基鑫也笑起来。
三个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杜忠汉、凌飞、陈叔华、徐昕、蔡光明……一齐到了,大家向许基鑫拜年,又互相祝贺、寒暄了一阵,才坐下来。
那位叫杜忠汉的,只端坐了一会儿,便将两腿盘在沙发上,一边吃瓜子,一边向凌飞展示他那身穿在军罩衣里面的羽绒衣。“你看,两个口袋多大!你有多少钱放多少钱!你看,内面还有个暗袋。”
那位叫陈叔华的,正在耐心地辨认南墙上的“中堂”;旁边,那位叫徐昕的干脆念给他听:
孟良崮上鬼神号,
七十四师无地逃。
信号飞飞星乱眼,
照明处处如火期。
屋子里安静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那幅中堂上,陈毅元帅的诗,又把将军们带入了那个难忘的岁月……
楼上,进进又和许潜在一起了。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含着微微激动的愉悦。但她始终不想去深加揣度,似乎就这样更好些。
他们聊了些琐事,许潜淡淡地,仿佛是无意识地讲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后天归队,进进。”
“为什么这么快?”进进惘然若失了。
“我一共只有五天假,我要上前线去了。”
“就你一个人?”
“不,有很多人。”
“那你,该升军长了?”
“哪里,只要我能参加战斗,我甘愿当一名少尉。”许潜存心引用一句巴顿的名言,他发现进进有些伤感。
“我祝你打胜仗,我祝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可进进并没有笑起来。
“你听,”许潜说,“楼下多热闹!我们下去吧。说不定,你爸爸来了。”
“爸爸!”一提到父亲,进进的心又有些颤栗。
他们下楼去了。
客厅里是别一种气氛,是那种完全由老者加上将军们制造出来的气氛。这气氛顿时冲去了年轻人方才的伤感,置身于将军中间,年轻人感到有力量。
“你看你看,”许基鑫一见他们,才想起来,“我差点把这两位忘了。来,过来,”他招呼两个年轻人,“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许潜,XX师师长。这位是赵锡平的女儿赵进进,搞军事研究工作的。前天,这两位年轻人一齐向我挑战,他们要我给他们留下点东西——历史。而且说,要专门留下那些书上没有过的细节。我被他们征服了。是啊,我们不讲历史,等我们两眼一闭,谁知道历史?文革中娃娃们为什么敢造反,一听说你坐过牢就断定你是叛徒,因为他们不知道历史!我们这一代要过去啦!不过有一件事:请把历史留下来!留给娃娃们!你们赞不赞成?”。
“赞成,赞成。”将军们立即点头。许基鑫的号召力是非凡的。
“来,”许基鑫拉过进进,“姑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凌飞,他会告诉你,在Y战役中,我们的轰炸机是怎样炸沉了蒋介石的XX号舰,我们的强击机,为了配合陆军进攻,如何在炸弹投尽之后,离地几十米向敌俯冲。这位,杜忠汉,你可以请他讲讲,在著名的H大战中,他如何亲手捉住了国民党将军XXX。还有这位:徐昕,他有大量关于K战役资料。”许基鑫一边说,一边将姑娘带到各位将军面前,要进进记下他们每个人的地址、电话、姓名。
“今天我拍板了。”许基鑫又说,“你们两个,”他又指指两位年轻人,“可以在任何时间,闯进他们任何一家。行不行?”
“当然欢迎。”将军们说。
“谢谢伯伯,谢谢叔叔!”两个晚辈人深深感动。
接着,大家又坐下来聊天,将军们谈的不是国家大事,就是身边琐事,却绝口不提本单位的事。
苏立进来了!客人们忙向她问候,许基鑫见后面没跟着别人,有些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
“大家请坐,大家请坐。”苏立很抱歉似的,“老许,我们出去说。”然后,她又走出去,许基鑫父子和进进都跟了出去。
苏立慈祥地望着进进:“姑娘,你爸爸今天不能来了。”
“我爸爸他?……”
“不要急,孩子,不要急,他身体不太好,我已经请了医生来,他现在在休息。”
“会有危险吧?”
“不会,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好多了。”
“我这就去看看他!”进进说着就要走。
“吃了饭再走吧,”许基鑫说话了,“你爸爸来不了,你就更不能走了。等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他,好不好?”
“许伯伯!”姑娘又要落泪了。
“走吧走吧!”许基鑫将两个孩子拉进客厅。
十二点整,苏立过来请大家用餐。餐厅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将军们一一人席。苏立为每人斟满“茅台”,许潜端上了硕大的拼盘——丹凤朝阳。
许基鑫那豪华而气派的私人家宴终于开始了!这一次,他的焖罐里又要放进什么样的名菜佳肴,他又要杜撰出什么样的离奇笑料,以飨将军们呢?
可惜赵锡平终于没能来赴宴。他由于心脏病猝然发作,躺倒了。
写于八五,三,四稿于八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