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基鑫回到家里,面孔铁青,苏立见他独自回来,十分惊讶。
“怎么,没和儿子一道?”
“唔。”
“不舒服?”
“没有。”他径自上楼去。苏立也跟上去。
“走吧走吧,”他十分不耐烦,“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苏立只好又下楼去。
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前。
他向来自称是个粗人,的确,他的外貌和言谈都不乏粗鲁之处,他象雄狮,象豹子,指挥战争的时候,他尤其气概非凡。但是,却绝不仅止于此。他爱读书,仿佛是一种天性的追求。从幼年开始,在极端的艰难中,他超出了“人、口、手”,他突破了《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他的视线所及,甚至进入到外国的休谟、孟德斯鸠和斯宾诺莎。这是真的,这个一口一个“娘卖X”的“粗人”有着无穷的精力、极大的毅力和上好的智力。他奇迹般地在战火中又用人类文明的圣水滋润了自己,使自己比一般人更有力量。他重实际而不平俗,有理想又不超凡。
然而正因为这样,他待人行事便有了自己独特的态度。这态度使他自傲,也使他痛苦。
“这正是我的过错。”在那些年,当他被放逐到遥远的边疆,被罚做苦役时,他对自己说,“倘若我少啃几本书,也许要安然得多。要么我干脆是个书呆子,在漫卷诗书中寻觅一个自得其乐的境界,或许也会快活得多。遗憾的是我全不能。”
在那个非常时期,因为隔离和流放,他的思想仿佛也随之离开了陆地,泅过波涛汹涌的海洋,栖息在一片孤岛上。他感受到的是人类的兽性和堕落。自从他重返A城后,他便将那岛屿最后地封闭了。他又回到“陆地”上来,象许多人一样地工作。他愿意这样。
可是,舞会上的那一幕将那封闭的过去启开了,仿佛又重返那个孤岛,他又身临其境般地感受了过去的事。
“文化革命一开始,我就是有想法的。”将军点起一支烟,开始狠狠地吸起来,“我并无高明之处,我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长征时,我戴着AB团、改组派的帽子,爬雪山,过草地。那时我不过二十出头,对革命的信念支持着我,到了延安,我才恢复了党籍。可是现在……果然,不久,我的一个老战友死了,他是从下水道里被人找出来的,说是自杀。但我敢肯定是被杀,那个人幽默、竟敢,我晓得他!我和苏立在家里为他开追悼会,他的音容笑貌。使我懂得了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形势越来越乱,揪人,武斗,抢枪,丧命,我下令要部队想办法,群策群力,一条枪不准丢。娘卖X的!谁丢了一条枪,我要关他禁闭!我要他抵命!部队果然立即行动,把枪藏在天花板上,埋在地底下,有的连长,卸下所有枪上的撞针,拴成串、成天挂在脖子上。我感激他们!我直到今天还感激他们,这些正直的好人。
“造反派掀起揪军内走资派的狂潮,他们把打倒我的口号贴到大街上,他们冲机关,要抓我。
“娘卖X!瞎了他们的狗眼!我下令抓起一批为首的,看他们还来不来!
“我第一次失算了。他们来了,而且浩浩荡荡开过来,举起‘还我战友’的横幅标语,在大院门口静坐、绝食。
“机枪就架在门口,但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他们是群众,有好多才是二十来岁的娃娃,同我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一样的年轻,也许,他们的心中,正象我当年一样的在悬着目标与理想。
“我提出同他们谈判,我想说服他们。在第一轮谈判会上,我谈起我的历史,党的历史,有一个娃娃放声哭了。他扔了手里的木棒子就跑开了。
“谈判进入第二轮,我以为我总有办法说服所有的人。我三天三夜没睡了,我向轮番而来的群众讲清利害关系,要他们从此不冲击军队。可就在这时,中央文革点了我的名,称我大军阀,说我抓人是反革命事件,接着,我就被隔离,批斗。
“我当时对这些造反派非常惊讶,他们好象一下子倒退了五十万年。他们毫不留情地打我,折磨我,因为我不肯低头,就用钢丝吊块铝板挂在我脖子上。他们这样做时还自以为很革命,有一个人,在一次审讯中一根一根地拔我的头发,一边拔,一边数,数到一百下,音调是那么洋洋得意。”
将军又点起一支烟,一阵狂暴的烦躁几乎使他窒息,可那如潮的思绪还是滚滚而来:
“但我顶着,我想中央总会替我讲话。可是没有,只有罪名越罗织越多,令人惊诧莫名。
“六八年春节,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有两个黑影闯进来。仔细一看,一个是洪定国,一个竟是儿子小潜!小潜叫我爸爸!我好象有多少年没听到这声音了。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闪亮,我感觉到了他那热乎乎的呼吸。哦,儿子,我过去爱你爱得太少了!小潜递给我一条烟,他告诉我他复员了。他是第一次给我买烟。我的儿子!我紧紧地拥抱他,我希望他原谅我今生以来对待他的一切严厉。他又告诉我他的哥哥小荣死了,在大学里,学生们斗他,把他从教学大楼的平台上推下来活活摔死了!
“我听了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明白,大学里的娃娃怎么也变得这样残忍,读十几年的书反倒使他们的文明蜕化了吗?
“这时,洪定国说;‘许司令,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想好了,我的大女儿小萍虽然长得不漂亮,也不算聪明,但人还好,你们父子要不嫌的话,他们就算订婚了。’
“我很感动,我说:‘老洪,这又要连累你。’
“可洪定国说:‘还讲什么连累,我们几十年一道走过来,要死,也死在一块堆儿’
“以后,小潜一直住他家,到七五年……
“他们走了,这是八年里我唯一的一次见到我的亲人。洪定国,你永远是个敢死队长,我永远忘不了你!只是小潜复员了,呵,小潜,你可知道,我一直对你期望最高。你从小功课好,体育好,我的军事地图你一看就懂;十岁时我带你去打猎,你两枪打死两只黄羊。你应当成为军事家,我相信这一点,要不然,我不会让你初中毕业就去当兵,我是想让你早一点受到军队的熏陶……小荣死了!小荣,你天生闷得很,四三年生下你,部队处境艰难,我只好把你寄放在老百姓家里,解放后,我去领你,你还不跟我呢……你一定在学校里表示了什么不满,不然,你不会死的……唉,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只能这么干,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改变。
“第一个号令下来后,我被他们五花大绑,押到了那个遥远的边疆。在那里,他们要我一天挑二百担水,从这里挑了倒到那里。这些看守我强制我的人不过二、三十岁,可他们为什么那么狠?他们没有一点人类的同情心吗?他们拿一个将军的生命和体力寻开心,他们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吗?那么,解放以来,我们改造人和重建人的灵魂的欲望和雄心又显得何等天真!改造人为什么这么难?建国以来,运动一场接着一场,可为什么,最终制造的还是兽性的返祖。沉渣的泛起?啊,在那个孤岛上,我的思想是没有王法的了!
“那时,我天天望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很久没骂娘了,我就象个疯子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娘卖X’地骂了一大通!看守闯进来,他们的目光里怀着一种恐怖,我那样子一定很可怕。我的体力和精力也许快到崩溃边沿了……”
“苏立!苏立!”将军突然扔了烟头,几步走到楼梯口,呼喊他的妻子,“苏立,拉我上岸!”
“什么?”妻子惊呼着跑上楼来。
“啊……没什么,我头疼。”将军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紧地拉住了妻子的手,“给我片索密痛,我要休息,你替我把床铺一铺,你在这里坐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