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晚上,成敏加完班回家去,她很累,一路上想着今晚一定早点钻被窝,可一进家门,就发现有人在厅里等她。唉,再三告诉老保姆晚上不要放客人进来,她刚想发脾气,不料来人已经起身迎过来,仔细一看,竟是叶子!
“叶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成敏的语气顿时十分热情了。
只见叶子穿一件鹅黄色短款上衣,一条黑色A字长裙,显出了颀长丰腴的身材,她脸上略施脂粉,卷曲的黑发技在双肩,衬出了美丽的容貌。半年不见,她看上去又有不同了,她现在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了。
“我一直很感谢你的豁达大度,一直想来看看你,可是,一忙二忙的,就拖下来了。”叶子也显得格外亲热。
“瞧你说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客气了?不是你告诉我要豁达大度的?算啦,不谈那些过去的事。你最近还好吧?”
“还好。我们已经成立金霄投资实业有限公司了。”
“我知道你会越做越大。好好干。”成敏笑笑,拍拍沙发,“快,坐下,喝茶还是吃西瓜?”
叶子略略打量了成敏几眼。成敏更瘦了,脸色发黄,眼睛凹陷,眼角爬满了细细的鱼尾纹,颧骨也更高了。她的头发显然染过,乌黑但没有光泽,而且鬓角的发根上已经露出了白色。她看上去枯萎了许多,仿佛这半年经历了多少风霜似的。叶子不觉犹豫了片刻,但她还是说:“别忙活了,我什么也不吃。我今天来,还真有点要紧事。”
“说吧。”成敏很坦然。
“事关成洪。”叶子显出一脸为难相,“你听了可别着急上火。是这样,成洪私自挪用饭店二十万公款去炒股,结果全赔了,还不上账,让会计室给捅出来了。钱我已经替他还了,但他不能再在我这儿干下去了,不然,我没法领导那么多职工啊。”
成敏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叶子。突然,她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就像心脏病发作似的。
叶子有些害怕:“你怎么啦?要不要找医生?”
成敏从衣兜里掏出一片药,塞进嘴里,一会儿工夫,她稍稍冷静一些:“没事,你说吧。”
“这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不然,我把成洪辞了,你会误会的。再说,万一成洪也不告诉你,在我这里丢了饭碗反到外面学坏去,那不更糟?”
“他现在在哪里?”
“在饭店,他说他没法向你交代。我说我先来告诉你一下,然后让他回家来。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再帮他找个工作算了。”
成敏想了想,拿出纸和笔,抖索着手给儿子写了个条:
洪儿:见字速回家。妈妈
“叶子,烦你把这字条交给成洪,这孩子让你费心了,他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叶子拿着字条,起身告辞。
成敏送叶子下楼去。来到楼门外,她看见,停在门口的不是奔驰,而是一辆雪白耀眼的豪华型凯迪莱克!只见司机恭敬地替叶子打开车门,叶子优雅地往里一钻。成敏不觉心潮起伏跌荡。
两个小时之后,成洪果然回来了。
成敏一见儿子,气立马不打一处来:“回来啦?说说吧,怎么回事?”
成洪乍一见到母亲,腿肚子直发软,半晌说不出话,老保姆站在一边,轻声轻气道:“院长,他还小,你不要发脾气。”又对成洪说:“小洪,有什么事你慢慢讲,没啥大要紧的嘛,横竖不就一点钢钢嘛。”
不知是老保姆的话给了成洪勇气,还是成洪寻思过味儿来了,突然,他开口了,而他一旦说话,反让成敏大吃一惊了:“妈,我栽了。可是你要知道,害我的人是叶子,我今生今世认识叶子一个人,胜读十几年圣贤书。叶子是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活活一个当代王熙凤!”
老保姆在一边咂咂嘴:“叶子那小囡看看就不一般。”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干下的好事跟叶子什么相干?人家还帮你还了钱。”成敏不解。
“叶子也用公款炒股。第一次一百万,买的原始股,翻了二三十番呢,第二次八千万,又是几番。我都知道。我不过用了二十万,和她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人家说不定是为饭店炒股呢?你怎么知道钱进了她自己的腰包?”成敏反驳儿子,眼前却闪出了那辆耀眼的凯迪莱克。
“哼,为饭店!是啊,人家有权,咱比不了,就算她为饭店吧。可是妈,你要知道,我就是跟进她在上海买的股票才栽的。她是庄家、一开始,她买的那几种股票差不多每个小时都在涨,叫人想着都要发疯。后来,她突然全抛出去了。我们这些小股民哪知道她这一手?结果全赔了。我们的钱都进了她的腰包。她帮我还钱?哼,她活该帮我还钱!妈,这种竞争是不公平的!根本不公平的!他们那种人,是国家资本主义!是官僚买办!永远是赢家!我们永远比不了!永远只能认输!”
成敏不吭气了。她望着眼前的儿子,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可身子骨依旧单薄,嗓音依旧带着女孩气,脸上依旧存着稚嫩。可怜的儿子!他哪里懂得人世的险恶!儿子的话引发了她一向来对那个阶层的仇恨,此刻,那仇恨如干柴烈火般在她胸中燃烧了。儿子做得是不对,他不该私自挪用饭店的钱。但儿子的话有道理,叶子挪用那么多钱,有谁会讲她一个不字?因为她有本事到期归还。她的钱来得多容易啊!这世界的钱简直就是为她准备的!可儿子呢,他太幼稚了,太相信叶子了。要说错,他其实就错在这一点上。
成洪见母亲不说话,扑通一声跪下了:“妈,儿子现在落难,请您帮一把!儿子在北京商界没法呆下去了!请相信,您的儿子是有抱负的,是立誓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妈,我打算去香港发展,我想了好几天,只有这一条出路。我在公关部认识了好几个香港老板,他们早就邀请我去。那边资本主义搞了一百多年,游戏规则健全,可以凭本事竞争。就连六七十年代过去的偷渡犯,只要能干,都成了大老板。当然,现在是九十年代,我不可能像他们穷光蛋一个去偷渡,我得办一张去香港的‘单程’,再搞一笔钱做股分,加入我要去的那个香港公司,不然让人看不起,也难发展。妈,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了。”
“那少说也要一百万吧?从哪弄这些钱?”成敏这才回过味儿来,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学叶子啊!现如今国家正在转轨,国有资产正在重新分配,谁有本事捞就进谁的腰包。这大趋势你还看不出来?”成洪在无意间将“您”字改成了“你”字,“等别人把国库瓜分完了你再觉悟,那就晚啦。你现在还相信勤劳致富那种骗人的鬼话啊?为富不仁!我在饭店和好多大款聊过,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那些钱不定怎么骗来的呢!”成洪越说越激动,“你在兴兴医院不是至高无上吗?你买医疗设备吃回扣就能吃多少!你也可以挪用公款。你有权,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先用一笔公款让我出去,再用买设备吃的回扣把账还了,那还绰绰有余,这样与公与私两不误。真的,妈。”
成敏的脑袋轰轰作响,成洪这番话令她心惊肉跳。其实,成洪要她做的事她早就做了!可她绝不愿让成洪知道。就像一个做了妓女的母亲绝不准女儿沦为娼妓。是的,这世界正在疾速的变化之中。这些年,医院进设备,建大楼,她吃了多少回扣,收了多少贿赂!一开始心里还犯嘀咕,渐渐地就心安理得了。为什么弄这些钱?为儿子!为自己!有朝一日送儿子出国去,自己下了台也出国养老……可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了点,成洪现在就要去香港?
“快起来,儿子!”成敏将长跪的儿子扶起来,“别再说了,容妈妈好好想想。”
这天晚上,成敏转辗反侧,难以成眠,脑海中翻腾着这些年的许多经历。她想起了前夫、叶为一、叶芽、叶子,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医院里大大小小的人和事。现在就把这笔钱用出去,会不会被别人察觉呢?可是,儿子正有难处,作为母亲你现在不帮他更待何时?再说,没有你哪有医院的今天?就算你拿走医院七位数,又怎么样?把这七位数算作医院给你的奖金也不为过!母亲为儿子担风险是天经地义。天底下像叶子那样趾高气扬的有几个正人君子?你的儿子凭什么要趴在他们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