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芽去苏联后,叶为一越来越感觉非常落寞,他想念叶芽。叶芽的身体好些吗?在异国他乡适应吗?那里的生活条件到底怎么样?社会环境好不好……家里只剩下他自己了,这使他不习惯。工作依旧繁忙,下班后也时常有人来家里找他。可是,当夜阑人静,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他就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和孤独包围了,他常常辗转难眠,常常不由自主地埋怨院子为什么那么大?房子为什么那么空?亲人为什么全不在?他有时候甚至害怕黑夜降临,希望永远没有夜晚,太阳永远不要落山……连他自己也有点搞不清自己了,他一向是勇敢的,现在怎么变得这般懦弱?
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饭,照例在客厅里看电视,突然,他听见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为一!”
他有些吃惊,回头一看,竟是成敏!成敏穿一件红底白花连衣裙,头发黑得刚染过似的,她客人一样站在那里,一脸诚恳,甚至,有点儿惶惑。好久不见这女人了,自打去年秋天搬走后,她一直没露面,说真的,他都快把她淡忘了。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你?”他说,“有事吗?”
“我回来看看你。真对不起,我……早就该来……”
叶为一皱皱眉,没说话,转脸继续看电视。
“爸!”突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再一看,原来是成洪。
“小洪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弄不清成洪是怎么出现的,他刚才根本没看见他嘛。
“我和妈妈一起来的,我陪妈妈回来看你。”成洪纯洁的眼里闪着怯懦,单薄的身板仿佛风一吹就要倒。
“噢,”叶为一的心软了,“好,好。”
成敏和成洪在客厅坐下。两人都很规矩,叶为一看什么电视,他们也跟着看什么,直到叶为一说想回卧室了,成敏才跟着站起来,却欲言又止。成洪向成敏使个眼色,对叶为一说:“爸,我和妈妈今天不走了。”
叶为一看看成洪,又看看成敏,什么也不说,只径自往卧室走,成洪赶紧再向成敏使眼色,成敏跟过去。
叶为一没有拒绝。成敏跟到拐转处,回头看见儿子还站在那里,正向她挥拳头,她的步子坚定了。
成敏此番回家,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尽管她对叶家有诸多不满,尽管她终于意识到了同叶家的“阶级对立”,可一旦真的搬到医院去住了,心里又发虚,又怎么也踏实不下。这种状况持续越久就越被动。她想。一开始,医院上下都会相信你是为了工作,但渐渐地就会有人要猜测,就会有飞短流长,这是规律。
前些天晚上,她没加班,早早就回宿舍了,听见四周邻居家都在和和美美地相互打招呼,突然心生烦乱。她关上门,想独自看一会电视,可看了几眼就觉得没意思,她关上电视,想看一会书,可实在一点看不进去,就干脆熄灯睡觉。忽然,电话铃响了,吓她一跳。拿起听筒一听,是一个多年不联系的大学女同学打来的。那女同学大大咧咧,在电话那头扯着嗓门瞎喊,她说成敏是她们班最了不起的女生,都当院长啦,她特意打电话向她祝贺;又说更伟大的是成敏竟成了将军夫人,真有造化啊,将来可要多多关照哟。那同学说:“不过成敏你也太革命啦,何必忙得连家也不回了?当心丈夫有外遇!如今这年头,第三者可比你这第二者更理直气壮。再有,你别法盲,分居时间一长,离婚就顺理成章,你这将军夫人就自生自灭了。”成敏听到这儿,心里一堵,“啪”地挂了电话。
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是啊,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有家不回,还要别人发警告?唉唉,你其实根本不像别人看见的那样辉煌,你其实是个最最苦命的女人!第一个丈夫原本那么追求你,结果搞上情妇了。第二个丈夫简直叫所有的人仰幕不已,谁晓得却同你对立到这般田地。你成敏前世作了什么孽,嫁了两任丈夫为什么都是这种样子?人家小女人找老男人结婚,总图一头,要么当官太太,要么有真爱情。你呢?两头不着杠……再有,分居久了就是自动离婚,真的吗?
她心里烦乱极了,吃了两片安眠药也不管用,中国怎么就不开办几个“情绪发泄所”呢?要有,她现在就跑去痛哭一场!或者,跑去好好叫骂一通。
第二天,恰是院长查房日,她领着副院长、医务部主任、护理部主任一行去科室。到了一内科,脚底下一滑,差点掉一跤。仔细一看,原来走廊上泼着一汪水。她立时怒火中烧,不能自已,叫来科主任和护士长,泼口就骂道:“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故意欺我新上任?把水给我拖干净了!病房里就是这种脏样子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在医院里还从没骂过人,前任所有的院长也都不兴骂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呢?刚才的样子叫“失态”,传出去岂不跌份?科主任都快六十了,护士长也快五十了,能让你这样撒泼?可是,出乎她意料的事发生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护士长赶紧叫来护工打扫走廊。
事情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没有人议论她成敏发脾气骂人不好。相反,下一周院长查房日,每个科室都不约而同地努力打扫卫生迎接她的到来。各科的主任、护士长等,个个唯唯诺诺,生伯她对哪一点不满意。她心里暗暗吃惊,但表面上镇定自若,在普外科,她看见厕所不干净,故意叫来护士长训道:“你来看看奥不臭!你家的厕所也是这样?以后哪个科厕所臭,叫护士长打扫!”
那护士长连连点头,转身找护工去了。
她成敏什么时候变得一言九鼎了?过去那些院长,她可从没见过他们这样厉害呢!
不过,当她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觉得这样骂人不像样子,有失风范。她想她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了?于是悄悄找妇科主任看病。妇科主任很直率地说:成院长啊,更年期会有综合症,但治起来也要考虑方方面面。我看你可以吃些中药,但主要还是劳累过度了,你为了工作连家都不回,这对身体没好处,有些老处女老寡妇,为什么脾气怪,就因为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劝你,还是要注意家庭生活。
成敏连连点头。想想那女同学的话,干脆再找法院一个熟人咨询,问问分居时间长了是不是就算自动离婚。那熟人说:分居半年算一个坎儿。成敏一听心立即砰砰跳。那熟人又说,分居三年,就必判离婚了。成敏一想,还好,我这还不到一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可是,一想到回家,她又不免打憷。这一年来,她住在医院里,用全副精力创建着她的业绩,工作越来越上路,事业越来越蒸蒸日上。她已经越来越体会到独立女性自强、自立、自豪、自尊的欢乐了。心里放狂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可以把叶为一抛之脑后!对叶芽叶子也根本不稀得巴结了!哼,没有叶家她成敏照样活得滋润,活得潇洒!人和人天生是平等的,她凭什么非要低三下四去充当“填房”?但冷静下来一想,这只是一点可怜的阿Q精神。现在医生建议你回家,法律要求你回家,不然你将自食苦果!可是,你又哪来那么厚的脸皮,突然笑嘻嘻地出现在叶为一面前?
她终于向儿子吐露了心头的苦衷。谁知儿子一听,乐了:“妈,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事好办。”
成洪这才告诉母亲,自母亲搬走后,成洪每过一、两周必去看看叶为一,他每次都乖乖地叫叶为一“爸爸”,乖乖地向他讲一点学校的事情。叶为一无疑很感动,他几次说:“小洪,你要注意锻炼,注意营养。”并几次塞钱给他。有两次,叶为一还问:“你妈妈还好吗?”“挺好。”他总是这样回答。他有时在叶家睡一夜,有时吃顿饭就走。每逢他离去,叶为一总是将他送到门口,说:“小洪,有时间就回来啊。”
…………
“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成敏听后,大大松了口气。
“其实老头儿人挺好的。妈,我看您有时倒是妇人之见。”成洪坦率地对成敏说,“告诉你,叶芽去苏联了,现在家里就老头儿一个人,怪孤单的。趁叶芽没回来,您快回去吧。您放心,老头儿不会让您下不来台的。”
成敏听从了儿子的劝告。半推半就地,她让儿子陪着回来看叶为一了。一路上,她心里还犯嘀咕:叶为一会不会给她难堪?叶子会不会又搞出什么恶作剧?但一进叶家门她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公务员开的门,挺客气地叫她“成阿姨”。叶子根本不在家,只有叶为一一个人在看电视。叶为一虽然一开始有些木讷,但并没让她下不来台;她跟进叶为一的卧室,叶为一没有拒绝;她试着不离开叶为一的卧室,一直到睡觉,叶为一居然也没拒绝。她有些感动了……上床后,她又试着靠近叶为一,用她那将老未老的徐娘的皮肉一点一点贴过去,叶为一居然接受了……
成敏这天晚上睡得很香。早上醒来,看看身边的叶为一,她打心眼儿里得意了。看来你的顾虑全是多余的,其实对付任何男人都并不难,关键是你过去自尊心过强,太急于求成,又把叶为一看得太伟大太神圣了。其实男人全一样,好比一只猫,你总得拎个老鼠吊吊他的胃口。完全没有老鼠,他就绝望了;想吃多少给多少,他就傲慢了。前夫的移情别恋,叶为一的冷漠,秘密就在这里。从今往后,你手里就总拎个老鼠,有时要故意不回家,有时回家要故意说太累,非睡到成洪屋里去不可,但有时,又一定要情绪颇佳地睡在他身边,把这老男人训成一只乖猫。不过,昨晚上,成敏又明显地感觉叶为一似大不如从前了。就着昏暗的晨光,她不觉仔细看看身边的丈夫,她发现他确实老多了,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皮肉松弛了。这快七十岁的老东西该进博物馆啦。她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恶狠狠贼兮兮的念头。她赶紧起身,回医院去了。
成敏走了,叶为一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唐突。昨天她来睡觉,你为什么没拒绝呢?她走了,你怎么也没问问她还来不来或者什么时候再来或者叫她以后不要来了……奇怪,这个女人好像不是你的老婆,她好像是从青楼里突然跑来的一个什么人……见鬼!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感觉?也许,你太孤独了?而成敏带来的,毕竟是一个女人的体温,一个女人活生生的生命?爱是神圣的,可有时候,为了最本能的需要,也会甘愿降低乃至抹刹爱的质量。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完全摆脱兽性的一面呢?
十天后,成敏又来了。叶为一又没有拒绝。以后,成敏每隔十天半月就来一次了。仿佛两人之间真有了默契。仿佛两人又建立了一种家庭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