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赵小果-叶氏父女

叶为一特意提前两天到达西安。于秘书是随叶为一到西安后,叶为一要他给赵小果挂个电话时,才醒悟到叶为一此行的真正目的,不禁暗暗叫苦。

自周欣死后,叶为一的许多老熟人都在关注叶为一未来的生活。于秘书大约是这些人中对这个问题考虑较多的一个。周欣的死,对于秘书,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惋惜更恰当些。在于秘书眼里,周欣是个称职的首长夫人。周欣不参政,周欣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周欣对工作人员既亲切又严格,周欣使大家习惯于一种程序……周欣一死,围绕叶为一的生活秩序就乱套了。过去,当日常生活的河水流经叶家时,总要先在周欣那里缓冲一下,停顿一下,于是,很多事就安全了,很多矛盾就化解了。可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琐事一步就冲到叶为一身上,令他猝不及防。周欣活着的时候,叶为一哪要管伙食?那是炊事员同周欣商量的事。可现在,炊事员老是问他:首长,中午吃什么?首长,晚上要不要做条鱼?唉唉,首长这辈子什么时候考虑过鱼的问题!过去,每次洗澡,周欣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澡池刷干净了,热水放满了,衬衣衬裤摆好了。如果衣服扣子掉了,衬裤袜子哪儿破了,不用说周欣就缝补好了或另添新的了。可现在,叶为一要洗澡,得求叶芽或炊事员放水,衬衣衬裤出了毛病,得求叶芽处理。但女儿和炊事员终究不是老婆呀。周欣在的时候,家里到处干干净净,有条有理,现在呢,看哪里都差一截,好几次,于秘书来找叶为一谈工作,都看到叶为一正在亲自布置公务员打扫卫生。一个首长,婆婆妈妈的叨叨这些不在行的家务事,算什么事哟?

可是,叶为一真要续弦,又不是那么简单的。再好的续弦和原配也有质的区别。何况叶为一已经六十出头,那些自愿嫁给他的女人,到底为了什么?是真心待他,还是图他的好处?多少女人不过是妄想过过官太太瘾,到时候住小楼、坐小车,煞有介事地支使这指挥那,煞有介事地坐在首长身边听秘书和部下汇报,煞有介事地“指示”几句不伦不类的话,叫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很多首长都在这上面吃了大亏,很多首长秘书都在续弦面前进退两难——这就是于秘书的担心之处。只是,他又无法主动过问首长的私生活……

现在,续弦问题还是提出来了。而且,叶为一居然要找赵小果!赵小果是什么人?首长怎么那么健忘?怎么能这样我行我素?这可不是政治家风范。在中国,对于高级干部来说,没有什么纯粹的爱情,一切都要服从政治的需要。

想到这里,于秘书不觉有些激动,有一忽间,他甚至想背着叶为一先去找赵小果,请求她千万不要答应和叶为一结婚。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干。

可他又实在不愿叶为一同赵小果联系。他终于鼓起勇气劝谏曰:“首长,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赵小果也许是个不错的人,但首长不要忘了前年那些流言。”

“那早已经过去了。搞那种事情的人,都是见不得阳光的。再说,这是周欣的意思,叶芽也同意。”

“女人们只知道感情,她们不懂政治。”

“唉,叫你打电话你就打。哪那么多事。我又没有说和她结婚,我只不过去看看她嘛。”叶为一有些不耐烦了。

于秘书只好拨电话。电话很快通了,于秘书向对方说了句“请等等”,便将话筒递给叶为一,叶为一却没有接:“你讲吧,问她什么时间有空。”

于秘书和赵小果说了几句,对叶为一说:“她说这几天下午都有空。”

“那你告诉她,我明天下午就去看她。”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西安古城浓浓的文物气息和满处飘逸的绿叶花香,将叶为一带进一派既浪漫又凝重的氛围里。这个地方太古老太丰富了。到处都是历史的遗迹:半坡遗址。兵马俑、大雁塔、贵妃他、捉蒋亭,以及汉、唐几十个帝王的陵寝……在这里,你每走一步,都仿佛跨越了人类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漫漫历程。这里有最古老的炎黄文化,有最久远的历史印痕,置身其中,你不知不觉间就被人之初那天然自在的响动熏染了。

叶为一独自趋车到赵小果家去。赵小果站在家门口迎接他。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心口顿时咚咚咚跳个不停。可他又觉得那不是她。那好像是个梦,是一场抓不住的虚无。

“你好。”赵小果轻轻地说,调语那样平和,仿佛接待一位经常见面的老熟人。

“你好。”他回答。这声音怎么一点也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呢?

赵小果将他引进客厅。屋子很大,很干净,很清凉,四壁挂有几幅字画。赵小果让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打开电扇,为他沏茶,请他吃水果,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他的心因为她的安详而渐渐宁静下来了。

“我是专门来看望你的。”他终于开口说,“周欣去世了。”

“我已经知道了,不要太伤感,人总是要死的。”她对他的开场白并不觉得唐突,“我的丈夫十二年前就去世了。”

“我认识你的女儿康冰,她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住院的时候她对我照顾得特别好。我当时就觉得我好像早就认识她,没想到她就是你的女儿。”

“这世界太小了,人和人转来转去就转到一块了。”

“你现在身边还有几个孩子?”

赵小果摇摇头,似乎迟疑了一下:“一个也没有。康冰有两个弟弟,都在读大学。一个在兰州,一个在上海。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把他们供到毕业。”

“这么说平时你家里没别人?”

“没有。”

“那你不感到寂寞吗?”

“不。我习惯了。我喜欢独处,我觉得这样很好。”

“你还在中学教语文?”

“谢谢你还记得我教语文。”赵小果微微一笑,眼里飞过一片瞬息即逝的虹,“和学生在一起,我很快乐。”

叶为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好像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算起来,同赵小果有十九年不见了,最初的相识是在那个静悄悄的高干病房里,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场痛苦的批斗大会上。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记忆啊。一点一滴,他都没有忘记,相信她也不会忘记。但这些往事难道可以在此刻启齿吗?最近这些日子,在没有见到她之前,他觉得有多少话要对她讲啊。可现在,却无言以对。

沉默。只有墙上那只大钟嘀嗒嘀嗒的声响,和电扇呜呜的低鸣。

许久许久,还是她又打破了沉寂:“你看上去身体很好。而且显得非常年轻。”

“我都六十二了。”他为终于有话可讲而轻松。

“我记着呢。”她说。

“啊,”他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你也五十了吧?”

“可不是么。”她回答,“都成老太婆了。时间不饶人呢。”

“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呢?”

她抬眼凝望他,讷讷地:“打算?就是我刚才说的,把孩子供出来。”

“你自己呢?”

“我?”她摇摇头,“没想过。”

他失望极了,但他还是追问道:“你没想过再嫁人?”

她脸上闪出惊讶:“没有。”

“如果,如果……是我要娶你呢?”他突然说出了这一句。

她更惊讶了,甚至有些儿恐慌:“不。”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她走过去,他的内心涌动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他在她身边站住了,他感觉到了她正在颤抖。

蓦地,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们结婚,好吗?”他终于说。

她抬起头望着他,在一瞬间的激动之后,她说:“不。这不可能。”

他松开了她的手:“为什么?小果,为什么?我们之间,难道不是有着最真挚的感情吗?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当众受尽侮辱,却没法保护你。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自由了,我来找你了,我来还回你的情债,也找回我的所爱。你为什么说不可能呢?”

泪水从赵小果眼里沁出,滚落在她安详的脸上。她低着头,不说话。

叶为一在她身边坐下,再一次握住她的手。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她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年轻美丽。

“小果,你知道我一直记着你。我一直爱你。后来我是不再想这些了。可现在我又有勇气了。叶芽几次同我谈,要我去追求属于我的幸福。人的一生是很短很短的,能在暮年获得有爱情的婚姻,哪怕只剩下很少的时间去享受,也是莫大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一辈子都被无爱的婚姻束缚着。”

“康冰给我写过信,我没有回答她。”赵小果摇着头,“现在你来了,容我再想一想,好吗?”

“想一想?要想多久?”

她迟疑了一下:“三天,可以吗?三天后我一定回答你,好吗?”

“好吧。”叶为一有些失望似的,“不过你要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

叶为一走了。赵小果失眠了。整整一夜,泪水在她脸上流淌。她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当她还是个高中生时,她对革命就有着最浪漫的崇拜。她嫁给康冰的父亲时大学还没毕业,才二十岁,是在一次联欢会上被康冰的父亲看上的。组织上给她做工作,她很快就同意了。康冰的父亲比她大得多,文化又低,但她怀着献身革命的向往同他结婚了。婚后谈不上幸福,更谈不上浪漫的爱情。丈夫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她花了很多精力照顾他。丈夫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拖累了年轻美丽的妻子之后,几次提出离婚,希望她重新寻找所爱重新开始生活。丈夫的善良使赵小果更加痛苦,她向他发誓,她甘愿伺候他一辈子。关于赵小果挨斗的那件事,丈夫起初并不知道,那时他正病在医院里。后来,两个造反派专门去医院告诉他。他听完就挣扎着要揍他们,结果自己一口一口地吐鲜血。关于这事,他一次也没问过赵小果,直到临终前,他才向她谈起了这些。

“忘掉我,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他对赵小果说的最后的话。

但赵小果一直没有再结婚。丈夫死后,她的心变得异常宁静。她只想好好把孩子抚养大。至于她同叶为一的关系,是的,她爱叶为一,可那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形而上的爱。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那种爱与世俗的爱更是全然无关了。她惊讶女儿的来信,女儿是理解她的,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信?可当她终于见到叶为一时,她明白了。有一霎间,她觉得叶为一马上就要把她拉回到世俗中来了。可是,她真的就这样改变自己的生活了?尤其对叶为一,她真的会带给他幸福吗?还是相反?

三天。她只给自己三天。但她相信三天的时间足够了。第二天,当她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她觉得叶为一离她很远很远了。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个虚渺的梦。梦是不可以变为现实的。一旦变为现实,梦就不再美丽了。禅心已作沾泥絮,哪堪重闻割鸡笋。这是谁的诗句?

三天。对于叶为一来说长于百年。三天,叶为一人在会场,心思却全在赵小果身上。常常,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他发现他的记忆力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居然能回想起当年同赵小果的每一次接触,其间的许多小事,乃至许多细节。他又一次意识到,赵小果对于她真是致命的,就像巨人安泰那“致命的弱点”,见到她以前,你还是冷静的,可一见她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一向被人们称作工作狂的你,现在居然一脑门子全是她。

他终于等到了第四天,晚饭后,惴惴不安地,他又独自去了,他等待她的回答,就像一个被告等待法院的最后裁决。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坐在她面前,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这回的赵小果比三天前更安详而且更让他怎么也看不清模样了。她依旧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像一个真正的智者那样沉着有定:“想好了。请你不要生气。我要说的只有一个字:不。”

“为什么?”他失望极了,“要知道我们都为昨天负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今天走到一起是无可厚非的,你是不是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但我不在乎任何议论。”

“我也不在乎。不然我就不会见你了。”赵小果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很远的空中飘过来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过我的一切,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年轻时相处的宝贵时光,不管是苦是甜,于我都是最珍贵的。我不愿打碎它。如果我和你一起生活了,过去就被打得粉碎了。在过去粉碎了的基础上,我很难想像会再创造出幸福来。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走入同一条河流的。”

“我听不懂你的话。”叶为一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你懂。”赵小果依旧安详,“你怎么会不懂呢?你应当去寻找未来。而不应当拘泥于过去。你一向是喜欢创造未来的啊。”

“那么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

赵小果点点头:“我觉得这样于我更合适,我也许更适宜于一种宁静古朴的生活方式。你呢,应当找一个与过去无关的伴侣。你看这西安古城,历史的包袱太沉重,前进的步伐就太迟缓了。你再看看深圳,因为没有历史,行动起来反而离现代化更近。”

又是沉默。只有墙上那只大钟嘀嗒嘀嗒的响声,和那只电扇呜呜的低鸣。

许久许久,还是赵小果又一次打破了沉寂:“这些年,我一直很注意你。注意你事业上每一点一滴的成功。我为你骄傲。”

一掬男人的泪从叶为一眼里滚落:“谢谢你,小果。”他站起来了。

“请你原谅我。”赵小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时间过得太久了,我已经无法改变我自己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啊。我是个有很多弱点的女人。真的,忘掉过去,创造未来吧。”

“那,我该走了。”叶为一说。

赵小果点点头,向他伸出右手。他握住了她的右手,倏地,他的心触电般麻了一下,他挨近她,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陌生而又亲近,他觉得他马上就要吻她了!她不会拒绝他的。从第一个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一年啊……但他又感觉到了她冰凉的肌肤,是的,冷若冰霜的肌肤。

他终于没有再向前靠近哪怕一丁点儿。

她呢,站着,一动不动,泪如雨下。

他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小果,我叫你伤心了。”说完连连后退。

现在,他终于看清她了。她的身材是那样啊娜丰腴,她的脸庞是那样端庄美丽,她的眼睛是那清彻明亮,岁月没有在她脸上和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完完全全是一尊高贵的女神像啊。

他走了,也许今生今世不会再来。他走了,只把她永远藏在记忆里。她是长安城外那粗犷辽阔的黄土高坡上回荡着的一曲悠悠信天游,是大西北那湛蓝无垠的天空中飘游着的一首瑰丽多彩的唐诗。

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响起了李白那千古不衰的诗句:

长相思,在长安。

…………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