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耀眼的星-叶氏父女

这是一个秘密。

近一年来,叶芽同孙束人又一次携起手来。是周欣的死,又一次将孙束人带进了叶芽的生活里。不过,这一次与十几年前的那一次大不相同了。那时的叶芽是幼稚的,相当盲目的,现在则成熟多了;那时的孙束人是起绝对主导作用的,现在却只能躲在幕后为叶芽提供武器了。最重要的是,那次的携手充其量是一番神秘而惊险的高谈阔论,现在,则是脚踏实地付诸行动了。

孙束人在近郊一个农民家里租了一间房。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全是报刊书籍。孙束人全部的业余生活便是泡在这些政治、哲学、历史书籍与报刊之中。

孙束人的住处离城较远,条件又差,但叶芽喜欢。那悠闲的村野氛围将都市的喧嚣隔绝了:四周铺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院子里堆起高高的麦桔垛,房檐上挂满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房东夫妇是一对忠厚朴实的老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们常给孙束人端碗大茬子粥,拔些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来,而对孙束人的所作所为,却向来视若罔闻。叶芽来到这里,就像走进了一片无际的旷野,任思想的野马自由驰骋;又像跌入了一间旋转着自动刀剪的密室,将思维的一切羁绊在不知不觉中剪得粉碎。“让思想冲破牢笼!”在这里,叶芽常常会想起国际歌中的这句歌词。这歌词写得多么好啊。是啊,当你要夺取一个世界时,你的思想必须冲破牢笼,可当你已经得到了一个世界后,你的思想就被你构筑的新的牢笼禁锢了。

孙束人的外貌是有点恶心的。他永远穿着旧衣服,永远耷拉着眼皮,永远挺不直腰板,身上永远飘溢着尸体的气味。在很长时间里,叶芽只要一看见他,就会想起那间停尸房,那些炼人炉,想起人生最后一站那阴森恐怖的虚无。但孙束人身上的才气终于战胜了鬼气。孙束人甚至比过去更令叶芽钦佩。他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他像一本活字典,给叶芽提供着古今中外许多知识许多理论许多教训。他又像一架思想机器,不停地生产着一些新奇的思想和古怪的念头。

孙束人说:“我推崇苏格拉底。‘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这话说得多好啊!苏格拉底死于众愚政治。他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他却无条件地接受了多数人的愚蠢的判决。因为他尊重民主,尊重法律,哪怕是恶法。他用自己的死亡来维护法律的尊严。”

孙束说:“辛亥革命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推翻帝制。可惜,在我们这块有着两千多年悠久的帝制历史的国土上,要确立现代的政治文明和经济文明,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孙束人说:“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种丑行告诉我们,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自戕的可怕境遇之中却狂热地不自知。我们现在不仅需要良知的觉醒,更需要理性的批判。社会的进步是需要批判的声音的,这是人类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烛光。叶芽,好好写文章,为民主、平等与法制摇旗呐喊!指出中国的出路在于政治、经济的彻底的改革。”

同今天的孙束人在一起,叶芽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灵魂与灵魂的对话。作为肉体的孙束人已经消亡,眼前的孙束人,不过是一具灵魂的载体,一种灵魂的外在形式。同孙束人相处,叶芽永远不会产生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恐惧、依恋或爱慕——在肉欲的感觉上,叶芽对孙束人是冰冷的。

但在思维的感觉上叶芽却愈来愈热烈。如果说孙束人是一座坟墓,叶芽就是那站在坟园上跳舞的欢快的小鸟。如果说孙束人是一汪潭水,叶芽就是那撩起水上波澜的一叶扁舟。同孙束人的探讨激发了她思考的激情和写作的灵感,她文思泉涌,不能自已,仿佛穿上了红舞鞋,再也停不下旋转的舞步。她的生命之泉以诗文的形式喷涌了,她以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高速度高质量在很短的时期内写出了大量诗文。她将它们一齐抛出去。

八月,当叶为一去西安决定他和赵小果的命运时,叶芽的一批诗文,宛如春风吹开的满树梨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一起出现在许许多多报刊杂志上。

叶芽写道:

走出来吧!思想,把你深邃缜密的逻辑告诉大家;

走出来吧!灵魂,为什么非要隐蔽在肉体之下?

当晨钟终于敲响,当黎明终于走到你的近旁,为什么

你还是羞羞答答不说话?

做一只勇敢的鹰吧,哪怕

天地间遍伏着弓箭手。

做一个真诚的孩子吧,尽管

皇帝的新装是那样令人尬尴!

不要以为,祭坛上,只流淌先驱的血

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座神圣的祭坛。

叶芽写道:

有些问题明显地含着悻论,但过去我们却把它们视作天经地义不加思

考。

例如马克思主义。它是一门科学。科学的本质是批判,是要求人们自

由研究自由探讨。科学只有在不断的研究和探讨中才能发展自身,才能保

持鲜活的生命力。不断地研究和探讨马克思主义方方面面的问题,本是我

们这个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和国家应尽的义务。

但事实上我们从未尽好这种义务。无产阶级政党是马克思主义同工人

运动相结合的产物。无产阶级政党一经产生,就必然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意

识形态工具。当无产阶级政党夺取了政权,建立了无产阶级国家之后,马

克思主义就作为最高的和唯一的意识形态,统治了这个国家,具备了不容

置疑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正因为这样,有些人就认为它不再可能被自由

研究自由探讨了。

这真是我们的二难境地。也是我们犯过许多错误的重要原因所在。

今天,我们多么需要一块园地,可以把马克思主义中的一切命题作为

学术去研究去探讨。

我们是否应当获得这样一个共识:让理论研究同现行政治拉开一段距

离。政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实用性的。但理论研究只需要科学精神。

那是一个充满探讨气氛的热烈的岁月。思想界知识界在发问,就像当年但丁走到了地狱的入口处:“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诗人呀,请你为上帝的缘故,引导我逃出这个森林和其他更坏的地方罢;伴着我到你方才所说的境界,一看沉溺在悲哀的深渊里的幽灵;最后引导我到圣彼得的门。”

当今中国的“圣彼得之门”在哪里?理想的“净界”可以到达吗?那开门的金钥匙和银钥匙掌握在谁手中?

民众的呼声随着思想界的呐喊而沸腾。

各色各样的要言妙道出笼了。

叶为一回到北京,还没来得及从赵小果的婉言谢绝中解脱出来,叶芽的诗文就排炮般向他袭来,像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令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简直是奇迹啊!女儿简直可以称之为“叶芽现象”了。她真是有些不可理喻的。论地位,他比叶芽高得多,论作文,他也比叶芽写得早得多,但从来没人对他叶为一表示过如此追星般的崇拜。可叶芽呢,像一阵狂飚,像一颗急剧升起的明星,霎时间就在京城火爆了,差不多要被街谈巷议了。这世界真是很有些奇怪的。人们到底喜欢叶芽什么呢?

他静下心读叶芽的作品,他很快意识到,叶芽的火爆在于她思想的超前,在于她观点的极端性,在于她提问的大胆和直率,在于她文字的昂扬,在于她知识的广博。

叶芽是个早熟的天才。叶为一突然这样想。可是,“所谓天才,就是人类这棵果树上结出的最甜美通常也是最充满危险的果子,他们总是悬挂在极易折断的最软弱的树枝上。”

这话是谁说的?叶为一有些不安了。他将叶芽的诗文反复推敲,他越来越明确地认为,叶芽有些见解他是赞成的,但有些他不赞成。还有一些见解,在书斋里推论也许是真理,但在现实中却可能闯大乱子。此外,叶为一感觉,叶芽的有些语言,有些观点,好像不是她一个人能弄得出来的。

他观察叶芽,叶芽是有些蹊跷。她最近非常忙碌非常亢奋,常常很晚才回家。他原以为,他从西安回来,叶芽最感兴趣的是赵小果如何表态,不料叶芽见到他,只问了一声“行吗?”他摇摇头,叶芽就不再问了,急匆匆又去写她的文章了。年轻人发表作品都是很兴奋的,叶为一很理解。可叶芽的兴奋似又有不同,好几次,他正要开口同叶芽谈谈她的作品,叶芽却不是走开了,就是扯起了别的话题。

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