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塘突然从拘留所出来了。聂虎告诉他,他自由了。取保候审。“哥儿们,回家去吧,问叶子好。”聂虎闪烁其辞。
八月的北京,骄阳似火。晓塘走出拘留所,心居然恍恍惚惚的。外面天地好大啊,光线好刺眼啊,钻天杨好高啊,马路好陌生啊,汽车跑得好快啊。真是洞中方数月,世上已千年!没有人来接他。看来家里并不知道他出来。他有些伤感,莫名其妙地沿着马路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一座熟悉的大楼耸立在眼前——博采么司!唉哟,心里装的还是公司!这一出来头一件事还是去公司。他又在心里感叹上了。他要进去看看。但大门的保安把他拦住了。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舒晓塘,去博采公司。”
“哟嗬,舒总!”保安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盯着晓塘,“舒总,您这一阵子出国了吧?您什么也不知道?”
晓塘看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笑笑:“刚从非洲丛林回来,怎么,出什么事了?”
“您真不知道啊?博采公司早取消了。红头文件下来有俩仨月了。”
“是吗?”
“您不信您上去瞧瞧。”
“算了吧。”晓塘悻悻地离开大楼,想了想,这才往家走。
天真热,知了一个劲地叫,没有一丝儿风,马路烤得要化了似的,脚踩下去,软乎乎的。
博采公司被取缔了,那整整一层楼已经名花易主了。可为什么连叶子也从来没说起这些呢?怕我伤心?
晓塘慢悠悠地往家走。眼前不觉闪出了当初那些纷至沓来阿谀讨好恨不能叫你爷爷给你跪下只要你同意他挂靠的一大拨小公司的主儿们,想起当初九哥带着他们笑傲江湖横扫一切视万物如粪土的狂妄劲头。可现在,九哥在干什么?那些小公司的主儿又在干什么?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场面:一大帮小业主哇哩哇啦将博采的人围在这幢大楼里,围得水泄不通。口口声声要“九总”、“舒总”赔钱,要“九总”、“舒总”出来论理,或者干脆要上吊给“九总”、“舒总”看看,就像有一部电影里那些破了产的小股东们?他们是活该!晓塘想。他们自找!咱没吆喝过任何人,是他们自己上赶着非要凑上来挂靠的!
晓塘走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觉着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
他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家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只见全家人正围在客厅看电视。他的鼻子发酸。眼前这场景好熟悉好温暖啊,关在拘留所时,一到晚上七点,他的头脑里总会闪过这个场景。
“大家好啊!我回来了!我是晓塘呀!”他终于叫起来。
一家人这才注意到进来的是晓塘,一时间都惊呆了。
“天哪,真是晓塘!”白莉华第一个走上前,一把捧住儿子的双肩。她细细端详几个月不见的儿子,见儿子两眼深陷,蓬头垢面,一身臭汗,想想儿子在那种地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一颗做母亲的心全碎了,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抽泣。姥姥看着外孙,一个劲揩眼泪。叶子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白莉华的手说:“妈,人好好的回来了就是一切,您应当高兴啊。”
只有舒放看上去依旧沉着,等几个女人激动过后,他将儿子叫到一边,细细询问方方面面的情况,听罢,他对儿子说:“这件事看来是过去了。当然,还要准备会有不测。一个男子汉,有时候是可以甚至必须受点冤屈的,这对将来没坏处。福祸相依,今天的祸很可能孕育着明天的福。儿子,永远不要气绥。要学会忍耐,忍字心头一把刀,在这个世界上,一切成功者都是善于忍耐的人。”
晓塘频频颔首:“爸,我在里面只担心妈妈和叶子。我自己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我想我这回能挺过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肯定还挺得过来。”
“这就好!”舒放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儿子啊,这几个月,叶子为你做了很多事,你要好好感谢她。我观察叶子这孩子,有些天生的素质非常难得。”
“叶子机灵,而且豁得出去。”晓塘赞叹。
“夫妻之间,就是不但要能够共患难,而且要有能力共患难。有叶子这样的妻子,我看你将来能成事!”舒放一边说,一边拉着儿子的手走向妻子和叶子,“莉华,去,备些酒菜,为儿子接风!”他又对晓塘说,“儿子,快去洗个澡,换掉这身衣服。”
晓塘洗完澡出来,人顿时清亮了。见妈妈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舒放、白莉华见状,都吃吃地笑。家里人早吃过饭了,但大家还是很激动地围坐在晓塘身边,每人敬晓塘一杯酒,还时不时夹一筷子菜吃,当然,大家主要是看晓塘吃,给晓塘夹菜。
晓塘猛吃了一阵,解了馋,这才说道:“我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机会有的是,你们都放宽心。”
叶子说:“你是太阳我就是月亮,我们反正不分开。”
白莉华说:“再做事,要更加谨慎。”
舒放说:“我这一生也经历过许多不顺。我的很多经验,都是从不顺中学来的。有些事,就像注定要沾上你似的,躲也躲不开。像五七年反右那一次,我怎么想到自己差点当右派呢。我看就是往前走,不回头。只要努力,只要不泄气,前途肯定是光明的。”舒放说到这儿,停了停,对叶子说,“叶子,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晓塘出来了,请他放心。”
此时,叶为一正坐在客厅里,和叶芽商谈去西安的事。
好久没议这事了。前一阵,他已经准备去西安了,可晓塘被抓的消息冲了这个打算。以后,工作一个接一个,这事就撂下了。
昨天,许政委对他说,西安有个会议,问他愿不愿参加。看着许政委那兄长般善意的表情,他心里一阵热辣辣的,说话都有点哽噎了。下班回到家,见到叶芽,他就对叶芽谈起此事。
“西安有个政工观摹会议,你看我去不去?”
叶芽一听就笑了:“当然去,我正要和你谈这事呢。”
“你也有新情况?”
“康冰上午来找我了,赵小果来信了。”
“噢?”叶为一有些兴奋了,“我以为再不会有消息了。她怎么说?”
“她说去年结婚回过家,四年后才有探亲假,只能用通信方式和母亲谈这事。她写了三封信,赵小果刚回了一封,说几封信都收到了,详细情况她想将来有机会再和女儿面谈。”
“将来?这什么态度?”叶为一失望了。
“唉,人家赵小果虽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嘛。也许人家不愿意在信上告诉康冰?也许信写不清楚?再说,母亲对女儿谈这种事,总有点不好意思的……”
叶为一正待再说什么,电话铃响了。叶为一拿起话筒:“哪位?”
“爸,我是叶子。告诉你,晓塘回来了。”
“他没事了?”叶为一不觉提高了嗓门。
“没事了。爸,过两天我们去看你。”叶子好像在哭。
叶为一的心有些发酸:“不忙不忙,叫晓塘好好休息休息,你也注意休息。”他挂了电话。
“叶子的电话?晓塘回来了?”叶芽问。
叶为一点点头。
叶芽笑了:“那就说明你该去西安了。上次是他冲了你,现在他向你发信号弹。”
“唯心主义。”
“这叫第六感觉。晓塘的事,我就是凭第六感觉叫你不要管的。我说对了吧?”
叶为一没吱声。他走神了,他在想舒放。
晓塘回来了。要说叶为一的第一个反应是轻松,不如说是惊叹更为确切。此时此刻,他最强烈的体会是:舒放确实回天有术。那次的流言,舒放去找九哥的父亲,形势大变。刘重平的事,舒放找武军谈一次话,问题解决了。这回晓塘出事,由舒放处理,晓塘出来了。而且,晓塘的事,在机关就像没人知道似的,一点议论也听不见……
“爸,你在想什么?”叶芽摇摇叶为一的胳膊。
“哦,”叶为一回过味儿来,“没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时候去西安找赵小果,对吧?”
“你这孩子!”叶为一看看女儿,慈祥地笑了。
“爸,你就别犹豫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那么积极?”
“我在监督你执行妈妈的遗嘱。”
“噢?”叶为一又笑了,“就为你妈妈?”
“妈妈还不是为你?”
“好吧,”叶为一回答,“西安这个会议,我去参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