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真集中精神在自己的住宅楼前停好车,儿子从窗户里已经看到他们,早打开房门等着了,简业修一把抱起儿子,儿子的眼里却有一种陌生。他问:“怎么,不认识爸爸了?”儿子有点不好意思:“认识。”“这回你爸爸是不是有点像个强盗了?”“强盗都是真正的男子汉!”
简业修感到儿子非常亲:“哦?我儿子也是真正的男子汉!”
敏真在卫生间里大声喊叫:“你们爷俩等会儿再亲热,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简业修松开儿子:“想不想我?”“想。”“我也是,这回我才体会到什么是想家,什么是想亲骨肉,当意识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的时候,跟平常出差想家就不一样了。”“爸,我们想你也跟你出差时想的不一样。”“是啊?宁宁长大了,是哪本书里有这样的话,灾难使人成熟得快。你的老师知道我被抓走的事吗?”
“知道。”“同学们知道吗?”“有的知道。”“有人为了这件事欺负你吗?”“没有。”
简业修轻舒一口气。敏真又在催促:“你快去洗个澡,饭马上就做好。”
饭菜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做起来很容易,不大一会儿工夫开始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摆,等到饭菜摆好了,简业修还没有出来。敏真推开卫生问的门,丈夫躺在浴盆里睡着了,她愣在那儿,眼睛又湿了——今天她的眼泪格外多。她擦了把眼泪,转身出来对儿子说:“爸爸在里边睡着了,你自己先吃,吃完快去上学。”
她回到卫生间,脱去自己的衣服,也进到浴盆里,轻轻地给丈夫搓身子,柔柔地由上到下……
利用中午吃饭的机会,钟佩终于在餐厅里堵上了袁辉。尽管天气很热,袁辉的衣着却一丝不苟,鲜亮的短袖衬衣板板生生,新潮领带也系得无可挑剔,白皙秀逸得有几分女气的脸,熠熠生辉,好像有什么喜事,或是刚从一个授奖场合满载而归,在热呼呼闹嚷嚷形神松散的人堆里格外招眼。钟佩却不无抱怨:“好几天不见人影儿,你在忙什么?”袁辉是机灵人,几乎可以说一见区长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听钟佩开口就能猜到她下面要说些什么,随口应道:“您想问关于平房改造的事?”“是啊,怎么听不到你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怕您听了不高兴。”
“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有好消息呐!”
袁辉转瞬变得愁眉苦脸了:“我把所有能联系上的房地产开发商都找了,一听说咱这个地方,都摇脑袋,不要说来投资,连来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
钟佩心实:“别的渠道呢?”“我想起南方的几个特区,在开发初期都得益于原籍在本地的海外华侨回乡投资,于是我也让公安分局查了一下,看看祖籍是红庙区的人有没有在海外发了财的……”钟佩苦笑:“结果呢?”袁辉一脸沮丧:“一个都没有,穷区住穷人,也只有穷亲戚。”
钟佩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袁辉,这家伙似乎是在欺负她,欺负她是个女人对副手说不出重话来,便临时编出一套花里胡哨的鬼话糊弄她。袁辉见区长现出不悦,眼睛一眨又想出了新招儿:“区长,如果请人把我们区要改造的平房区规划设计好,做出模型,印成精美的样本,到香港去招商,说不定会拉来一部分资金。”钟佩讥讽:“你的脑子可真好使,下午你有什么安排?”
袁辉反问:“看样子您有了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到工人新村找最关心平房改造的人谈一谈,听听他们的意见。”
袁辉对这种“发动群众、相信群众”的老套子极不以为然。
躲之惟恐不及:“我已经说好了下午召集建委、房管局、街道办事处三家的中层以上干部,联合召开个神仙会,看能不能想出点高招。”钟佩喟然叹道:“好吧,你去开你的神仙会,我去新村。”
午后,阳光火辣,气温闷热,钟佩满胸气闷来到铁山工人新村——这名字起得真好!四十多年前刚建村的时候叫“新村”。
现在旧得不能再旧了,还是叫“新村”。最早的砖墙已经粉化,外面又糊上一层泥巴,两排房子之间的过道上都搭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屋,高高低低,或圆或方,所用材料更是五花八门,有砖的,有泥的,有苇帘扎成的,有铁皮组装的……有的在里面做饭,有的也在里面住人。钟佩直奔新村居民委员会。居委会在新村中部,占据了两间普通的居民房,门窗大开,里面摆着几张麻将桌,正打得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烟气腾腾,真像顺口溜里说的“祖国山河一片麻”呀!轧钢厂退休工人郭保民,神情郁闷。
呆坐在居委会门口的阴凉地儿里,钟佩躬身上前:“这不是郭师傅吗?”郭保民有点愣神儿,一时没反应过来。钟佩笑了:“不认识我了,去年您不是全区的十大标兵之一吗?在大会上我给您授过奖,过春节的时候还到您的家里去慰问过……”郭保民呼地站起来:“哎哟,是钟区长,怪我眼拙。”
钟佩顺手拉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来:“今天怎这么闲在?”
“退休啦。”“看上去还是蛮年轻的嘛。”“不年轻了,一过五十五,就是半截入土的人啦。”“现在有新说法,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六十岁的男人是神品。”
郭保民忙不迭地摆手:“我是废品,没有事干就等于什么用处都没有了。”钟佩安慰他:“为国家干了一辈子啦,好好自在几天吧。”“自在不了,天天闲得难受。”“我也遇到一个大难题,您能出来帮着做点工作吗?”“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我没有指示,更不敢吩咐,是市政府下了死命令,用五到七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在2000年之前,把全市的危陋平房都改造完,也包括咱们铁山工人新村。”
“这可是大好事!”郭保民立刻来了精神,可着嗓门一喊,屋里打麻将的人也停了手,悄悄挤到门口听……钟佩索性就提高嗓门对大家说:“好事可不好办,政府没有钱,再像以前那样由国家全包起来,盖好新房子分给大家,恐怕是行不通了。由于咱们这个地段周围都是工厂,地皮不值钱,这些天区里找了不少房地产开发商,谁也不愿意到这儿来投资……这几天真把我愁坏了,就想跟你们住在新村的人商量一下,这里住的是地道的产业工人,是历来国家所依靠的对象,也许你们会有好主意。”
屋里屋外,没有一个人吭声。沉闷了好一阵子,一个老大妈开口了:“政府说要改造危陋平房,给我们解决住房困难,又说政府没有钱,这不等于放空炮吗!”钟佩解释:“这不是放空炮,如果是空炮又何必放呢?又不是老百姓逼政府,是政府主动提出来要给老百姓改善居住环境。”郭保民说话还带着工人的爽快:“钟区长,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吧?”钟佩试着先亮一张牌:“我倒是想了两条办法,还没有考虑成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新村里大部分房子的产权属于企业,我们区里去做各个企业的工作,你们居委会也发动群众,让大家分头去做自己企业领导的工作,让各企业都出点钱就好办了,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嘛。第二条,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刚才我跟建行的领导通了电话,他同意我们搞住房储蓄,每家每户多少都有点存款吧?把这些存款取出来。
再以住房储蓄的名义存到建设银行去,利息只会高不会低,钱放在国家的银行里也永远是你的,我们区政府把这笔款贷出来用于平房改造,这就需要居委会做好说服动员工作,如果大家不把钱存到银行,我们也就无钱可贷了。“郭保民首先表态:”我看这事不错,大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嘛。“紧跟着就有人响应:”我说嘛,区长来了哪能会没有主意……“
在城厢区政府的小会议室里,也有一批人正为钱发愁。正面墙上映出一张巨大的投影图像——是全区的行政区划,急需改造的平房区,用红色标出,强烈而醒目。图像的四周以及其它三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字体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钱”字,有楷书,有草写,有魏碑,有篆体,有的正贴,有的倒挂,有的向东歪。
有的向西斜……区长顾全德走进来,无法不被墙上的怪景吸引:“这是谁的把戏?”
有人眼睛瞄着城厢区房地产管理局局长周原,周原神情怪异地看着顾全德。顾全德却并不看他,眼睛依然盯着满墙的钱字问:“是咱城厢区政府叫钱给困住了?还是咱城厢区的干部们都抠着钱边钻钱眼儿、心里想着的眼里盯着的都是钱了?”
周原三十多岁,精悍外露:“都差不多,这叫急百姓之所急。
为党为国分忧。“
顾全德一晃脑袋:“别来空的,急出点道道来了吗?”
周原倏忽又变得满脸严肃:“墙上的每一个钱字代表一千万,谁找到一条能进来一千万的渠道,就摘下一个钱字,等到把墙上的钱字都拿掉了,我们区的平房改造工程就可以启动了。”“这么说还没有人想出一条来钱的道儿?”
“我有一条道,一下子至少能摘下两面墙上的钱字,就不知区长有没有气魄干?”周原精神盛壮,咄咄逼人。
顾全德坐下,右手掌习惯性地揉捏着双膝:“我这个人向来胆子小,但是这几天把我憋得有点胆子了,除去杀人放火抢银行咱不干,别的道儿都可以试试。”
“好,有您区长这句话,咱区的平房改造就算拿了!”周原喝了一口水,“这些天不光是您区长着急,我们也愁得睡不好觉,偏巧现在哪里都是罗锅上山——钱(前)紧,而我们改造平房所需的钱数又太大。别看老百姓现在哭着喊着叫你给改造老房子,你真要动他的破房子,他会讹死你,一间小破屋会跟你要一座金銮殿的价钱,这就是俗话说的,想改造盼改造,改造来了讹改造。到分房子的时候还要更麻烦,房间小了不行,朝向不满意不行,楼层太高了不行,太低了也不要,非得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不可!我们都是多年做群众工作了,这点规律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别看我们是为群众做好事,到那时候就变成政府欠老百姓的了,我们得求群众,群众还得把你给骂死。”
顾全德不耐烦:“你少发牢骚卖关子,快说你来钱的道儿!”
周原:“所有这些麻烦都可以说是我们政府自找的,困守一个老观念,房子是国家的,分给百姓住,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房费,叫只租不卖。这都什么年月了,国家要这个鸡巴产权干什么?不是累赘嘛!叫我说反个个,来个只卖不租。我拆房子,给你拆迁费,等我盖好了新楼,你用钱来买我的房子。我的钱从这个口袋出去,从那个口袋收回来。当然,在这一出一进的过程中我们也还得往里搭钱,搭的这个数目就小多了,我周原就能筹措。关键是只要我们下了这个决心,房地产开发商们不请就会找上门来……”
顾全德猛一拍桌子,大家吓了一跳。沉了好半天,顾全德才开口:“周原呐,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他从口袋翻出二十块钱,交给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去买个西瓜,大家降降温,然后好好商量一下。”
通讯员将一沓报纸放到常以新的办公桌上,副书记立刻放下手里的材料,打开当天的《梨城日报》,第一版头条位置有一张卢定安的大照片:《滨海新区——梨城的希望》。他顺手又从桌子角上拿过几份《梨城日报》,这显然是他特意留出来的,在桌上摊开,每张报的头版上都有卢定安的照片:身穿雨衣在河堤上视察汛情;听夏尊秋的讲课;在医院慰问煤气中毒者;在铁山工人新村的大棚子里召开危陋平房改造的现场会……每张卢定安照片的旁边都有用红笔画的大问号。常以新一只手抓挠着刚刚刮完的泛着青光的下巴,表情疑忌,眼睛眨巴着,另一只手抄起电话。
他懒得浪费时间自己查号摁码,就让交换台的接线员立刻找到宣传部长胡光,请他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胡光正在一个小型会议上,听到副书记传唤立马赶过来了,他年近60,相貌古怪,尖下颏、尖嘴、尖鼻头、瘪腮、瘪耳、瘪眼窝,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大概是副书记的脸色吓着他了。不等他把气喘匀,常以新就阴着脸发问了:“胡部长,你每天看《梨城日报》吗?”
“看哪,每天都看……”本来心里就打鼓的胡光变颜变色,声音又尖又细,还是一副公鸭嗓。常以新觑着眼盯紧胡光那张老女人般的脸:“那你发现有什么问题没有?”
胡光仍是不得要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呀……”
常以新指指桌上摊开的报纸:“再仔细看看,特别是近一两个月的《梨城日报》,它是我们市委的机关报,是党的喉舌,可你们把它办得只见政府,不见市委,突出个人,不见组织,有些事情市委还没有讨论过,比如平房改造的问题,报纸上就大肆宣传,这要把全市人民引导到哪里去?来书记谦虚宽厚,不愿意批评我们,但我们的脑瓜也不能太迟钝啊!”胡光恍然大悟,汗也随着下来了:“我查一查,立刻改正!”
查一查——是他的口头语,一出事就查一查,经常地要查一查。这年头大气污染严重,普通人的喉舌还最容易出毛病了,何况是党的喉舌?电视、报纸天天让他悬心吊胆,哪敢掉以轻心!
这一段时间他还在转脑筋,从宣传部退下来以后还指望常以新能让他到市政协或人大去当个常委或委员什么的……常以新又提醒他:“你查什么?不要又查出一堆闲言碎语,以为是市委和市政府争版面儿。不必打市委的旗号,就以你宣传部的名义去端正办报方向。”
“是,我明白。”胡光诺诺,他还没有坐下就又退出了副书记的办公室。
同样都是找人来谈话,市委书记来明远的风格就不一样,一般情况下不让接线员传话,都是亲自给自己要找的人打电话。但在工作时间要想找到金克任就不容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没人理睬,最后还得学常以新的办法请接线员代劳……这么长时间以来,来明远觉得自己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眼下到了想装傻都没法装,想当好人也当不成的地步——市委跟政府的矛盾越来越明显,为分房子、为汽车配给都要相互攀比,吵个不可开交,他每天都能听到一些闲话,市委上上下下的干部似乎都认为他这个书记太软弱无能了,身为梨城的第一把手却完全沦为市长的配搭,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如果拿他跟上一任书记相比,也许会显得魄力小一点,但是,如果因卢定安的偏执狂傲、胆大妄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从而就认定是他这个当书记的平庸无能,那就大错特错,让人无法忍受了。应该给卢定安提个醒,让他知道不能依仗自己下面有一帮子人,就可以无视市委书记才是梨城第一把手的规矩。他相信卢定安通过各种渠道早已经知道了他对平房改造的态度,却不理不睬,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作各种重大决定完全把他这个市委书记抛开,一个人独断专行,大出风头。在发生了大中毒、大洪水这样的重灾之后,仍不顾老百姓的疾苦继续大兴土木,搞劳民伤财的大拆迁,这不仅是不顾原则的一意孤行,很明显是不拿书记当回事了……大家都在官场蹭蹬多年,谁还看不出这点意思?他来明远再不想点办法还怎么在书记的位子上呆下去呢?就说眼前,他找一个副市长谈话,过去这么半天了,金克任既不露面也不打个电话来,连接线员也不向他报告一声让她找的人是找到了还是没有找到?上行下效,市长能够藐视书记,副市长们就不会尊重书记,下边的人就敢拿书记的话不当一回事!他决定哪里都不去,就在办公室等,看看金克任到底什么时候来……
直到下班后很久,金克任才回来。天将黑,灯乍亮,市政府大楼里很安静,他几乎是踩着电话铃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起听筒,是总机接线员,告诉他市委来书记找他多半天了,还在办公室等着他呐。金克任略一愣怔,想起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大概是谈平房改造的问题……他用湿毛巾擦了把脸,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冷茶,坐到桌前看那一堆文件,却有点心不在焉,他在猜度来明远可能会提哪些问题,该怎样回答……他磨蹭了,好一阵子才走出办公室,梨城的市委办公大楼和市政府的办公地点相距不是很远,金克任很快就找到了来明远的办公室。正要敲门,听到从里面传出激愤的呵斥声:“当初你们没有把握为什么要先抓人?还印材料上简报,我既然在简业修的材料上作了批示,你们又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地把人给放了!难道这是儿戏吗?
想置我这个市委书记于何地?啊?“
另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金克任赶忙离开书记的门口向回走,绝不可以让人看到他站在书记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何况是牵涉到这么敏感问题的争吵,更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让大家都感到尴尬,引起不必要的多心、多疑,他想回到办公室先给来明远打个电话再说。来明远的办公室在楼道的最里边,当他快走到楼道尽头的时候,听到后面的门响,他一下子来了个向后转,又朝着来明远的办公室走来。这样就不会被刚从书记办公室出来的人认为他听到了谈话,而是以为他刚来。在走道里他同面色难看的常以新以及法院院长吴惑走个碰头,相互只是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金克任敲响了来明远办公室的门,沉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应声说“请进”。他推开门,见来明远从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后面抬起头,见到他立刻满面春风:“克任同志,我正等着你呐。”
金克任也装做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跟书记打着招呼,但在心里却不能不为来明远叫绝,演艺界对一个演员的最高赞誉就是称他为“千面人xxx”,如今当一个领导干部似乎也要掌握这种“千面功”,面是面,心是心,金克任却格外加了小心,他知道书记的笑面后边正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呐!来明远指指办公室另一端的沙发群:“来,里面坐。”
金克任还是第一次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来,领导干部之间远比老百姓想象的要疏远,不是坐在一起开会的时候是很少碰面的。他看见了洁净的绿地毯上撒放了一堆堆的黄色耗子药,掩饰住自己的惊异,绕弯路,轻落脚,像走进地雷阵一样躲避着耗子药。来明远问他:“你的办公室里有耗子吗?”
“没注意。”这是实话,他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太少了,跟耗子完全可以轮流坐庄,互不干扰。来明远抱怨:“我这里可是耗子逞凶,只好给它们布下天罗地网,即便毒不死它们,也让它们心存畏惧,收敛一下气焰。”金克任在沙发上坐下来:“管用吗?”
“管一点儿,”来明远热情地给他沏上茶,然后在金克任对面的沙发上坐住:“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一定很累了,我们就开门见山,我想了解你分管的城市建设这一块的情况,比如城市规划、建设进度以及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你对平房改造的真实想法。”
金克任揣摩着书记的意图,先试探性地介绍一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城市的个性是历史和人文的凝结,我们梨城,是一座最平民化的城市,老城厢、老河口、老平房,甚至在电视节目由人们一听到梨城人说话立刻就想到小市民、杂巴地。”来明远听得很认真,这引起了金克任的好感。他观察书记动静,见来明远没有插嘴,他就继续讲下去:“国家公开许诺,到2000年实现小康,小康不小康,关键看住房,没有住房,何以小康?经济学和社会学家们几乎众口一词,认为住和行将形成中国人的第三次消费高潮,而住又是人们的首选目标。其实,中国的房改从1980年就算开始了,那一年小平同志明确地提出了住房改革的思路,到1987年国务院组织班子全面设计房改方案,88年颁发11号文件,核心就是改革低租金的住房福利分配制度,实现住房商品化……”
他抬出邓小平和国务院,并没有唬住市委书记,来明远打断了金克任的话:“据我所知,一会儿补贴,一会儿贱卖,一波三折,都告失败,反而导致房改成本骤增,使老百姓谈房色变。中国的任何一项改革,都需要国家财力的支持,以国务院的力量搞房改,尚且十年蹉跎,无功而返,因此我断定……”金克任讲话不喜欢被打断,谁打断他就让谁讲,来明远既然请他来就是想昕他讲,他现在却摆出一副下级聆听上级教诲的样子,乐不得借机了解一下书记的真实想法。来明远刚才的亲切完全被严厉所替代,这可能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你们那个改造全市危陋平房的宏伟规划,只可能有两种前途,一种是惹出大乱子,那七百多万平方米的老房子你不动它,它还能平静地呆着,你一拆它,一二百万人无家可归,再跟企业大面积亏损,职工领不到工资联系起来,就等于我们亲手点燃了一个大炸药库。第二,闹出大笑话,根本不可能实现,中途流产,反被人误解为是好大喜功,是急于想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金克任惊诧无语,并不完全是被来明远的理论慑服了,而是发现“欢喜佛”的不欢喜的一面。来明远显然是动了脑子、做了准备的,这是为什么?退休前的“余热膨胀、最后疯狂”?还是被卢定安的做法激怒了、激出了妒忌心?好好书记不再说好,平安领导不再平安,让金克任从心底冒出一股凉气,今后的事情可有麻烦了……来明远见金克任突然噤若寒蝉,于是脸上立马又恢复灿烂的阳光,缓和了口气:“克任同志,你知道我们梨城市委、市政府眼前最大的压力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