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她跳到海里去-苦旅

就在同学们聚会的第三天,赵薇在学校办下了停薪留职,期限为一年。也是一年,之后,档案就要转到人才交流中心。按照义子的想法,干脆就辞职算了,赵薇还是有些保守。一年,对于尝试某种事物来说,应该是足够了,若是自己不太笨,新工作应该上手,而且要很有起色。万一不理想,就只好回学校当孩子王,从此再也别异想天开,但回头草吃起来肯定脸上没有什么光彩。可是,这是一次对自己命运十分重要的抉择,三十五年被动生活的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失去这次机会——学校给了一年恩赐和义子的鼎力相助。这时她的的确确感到有压力,以前从来没有时间上的紧迫感,她此刻也完全理解彭勃现在的心情了。自己必须在一年之内,熟悉并掌握商贸和经济管理等一系列经营活动中的手段。而彭勃的难度更大,他是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里去掌握一切包括语言。自己毕竟在国内,还有义子的帮助。压力上也要比彭勃轻得多,他是交了辞职报告后换来单位同意办护照的证明,自己则可在一年时间内随时回学校拿工资。唯一难的,就是多年来困于教学和家务对经营方面的事从未染指,哪怕彭勃当年搞小餐馆和服装时自己多少介入一下也好。当然,自己是女性,又为这难度增加了惊险的色彩。听天由命,勤奋努力,这是她给自己下的八字方针。

从学校出来的当天她就被义子接到了公司里。首先例览了一下公司各项经营内容方面的材料,大致了解了义子都在做些什么生意。接着义子召开了中层领导会议,郑重地向大家声明,赵薇女士有着丰富的领导经验,很成熟。领导经验?赵薇当时正喝着水差点没喷出来,当班主任管五十来号半大小子也叫领导经验?义子接着强调赵薇当过几年自己的上级,对她的领导艺术自己是心服口服,只是对本公司的业务不大熟悉。赵薇是真的要喷出来了,中学时自己当几年班长跟过家家似的,怎么能和战场般的商业性公司相提并论,义子真会侃。谁知义子后来使用了更加严厉的言辞,意思是赵薇这个副总经理的地位和重要性除了自己别人是不能替代的。谁要和她为难只有对方被炒而绝对不会影响她的位置。从今以后,所有的帐目都要经她的手,五万元以上的数目才直接找总经理,说白了她来就是当总公司的常务大管家。颠倒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义子管理公司就像自己当年任班长时一样,连唬带吓地过家家。可人家做的是把人民币搞到手的游戏,还挺成功,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你这么严厉?”会后赵薇悄声问。

“你好开展工作呀,让你有一种踏实感。”

“我看他们对你都很尊重,不会出现什么危机。”

“说白了,他们是跟我冲杀出来的生死之交,我根本不用担心忠诚问题。这么说他们全是为了你。”

“义子,为我不值得这样的。”这时赵薇才看出自己在义子面前果真有一定地位,他让自己来公司不是激动之下的慷慨之举,要是想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完全没有必要在会上那么郑重其事,他本可以给自己一个位置较高的闲职养起来。看来他是想培养自己,在第一线上锻炼。这当然好,对自己来说难度有些大。想到这,她不好意思地抬头望了一眼义子,说:“你的心意我清楚,只是一上来就让我这样工作,不容易一时奏效。”

“我会教你的。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跟他们说考虑一下,或把材料放在这里。过后实在琢磨不透就找我。”

“我成了聋子的耳朵。”

“其实他们报上来的情况基本可行,只是让你决断一下。你必须问清有多大的利和风险,他们也会帮你分析。关于有没有赚头以及成本利润之类的事情,你还真得研究一些财经方面的知识。有必要的话,上个培训班之类的,凭你的脑子三个月就是个出色的经济学家了。”

“净瞎说。不过,还真得学习一下,我又没负担。”

“好啦,下班时间到了,今天没有别的客人要陪,我们自己去吃饭。”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想去书店,瞧一眼有没有财经和企业管理方面的书,顺便注意一下短训班。”

“中国现在就是财经训练班火,学校多如牛毛。”义子随便取了一张报纸,半分钟就查到了两家学校正在招生,其中一家离公司很近,走路三分钟就到,便把报纸叠好,往口袋里一插,“走,先报名,后买书,再吃饭,总该行了吧?”

赵薇本想拒绝他陪着去,但又一想人家好心好意,再不同意,太显自己小气。这种事情,谢绝是很别扭的,但时间一长,影响肯定是个问题。哎,由它去吧,爱谁谁。

晚上七点多钟,赵薇和义子才落实了书和学校的事,义子的车就往豪华地方打舵轮。赵薇拗不过他,进了餐厅坐下之前,嘱咐他随便点两个菜就行。义子没听她的,狠要了几个菜,赵薇晓得头一回单独和他出来吃饭,他是不想寒酸。吃罢饭,义子建议去卡拉OK散散心,赵薇道:

“以后陪客人时再说吧。咱们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聊聊天,我实在没心思玩那些。”

没出饭店的大门就找到了酒吧,气氛不错,光线有些暗,又是个角落,这对于很少与另一男人单独在一起的赵薇说来是个能坐得住的地方。钢琴师弹着一系列淡雅的曲子,很能刺激人们的谈兴,又不干扰邻桌人的声音,从保密角度上也是令人放心的。怪不得在这坐一会儿比小饭馆吃顿饭还贵。赵薇要的是一杯可乐,义子是啤酒,一口刚入嘴,赵薇就忍不住,问义子:“你为什么离婚?”

“她赌博成性,无法挽回。据我初步统计,这几年输了大约有几十万。劝也劝不住。就分居,断绝她的经济来源。谁知又欠了十几万赌债,为了偿还债务,她提出离婚,条件是一辆汽车和五十万现金。我没犹豫,当场同意。”

“这么多年的感情,如此之快就崩溃了?”

“人一赌,就完了,我见过的太多。有几种事情是超越人的感情之上的。一是赌,二是嫖,三是吸毒。沾上任何一样,别说夫妻感情,就连父子、母女、姐妹、兄弟,都成了一种可利用的工具。不信你就试试。赌徒的夫妻是赌瘾,吸毒者的夫妻是毒品,我是什么?只能和她离婚,让她和自己最喜爱的东西结合。”

“你至少可以做出努力。”

“我努力了将近十年。再努力我就垮了。我问你,你为什么离婚?”

“他说独身男人在外面生存空间大。他说得无意,我听着有心,何必让我拖他的后腿?他早就说我妨碍他的事业,就是因为他每千一件事我都要泼点冷水,可不管怎么泼,他还是要去闯这间那。”赵薇说完喝了一大口。

“你丈夫就是个赌徒,借了赌债还不上,又去别的地方赌。在赌的过程中,你是什么?你什么也不是,要是的话也是障碍。他的赌瘾大到要把你这个障碍搬掉的程度。说白了就是这么档子事儿。别人赌的是钱,他赌的是命……”义子说着突然收住话,他意识到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谴责她的丈夫似乎不是件很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他实在想说,又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他多少有些惭愧地瞟了赵薇一眼,还好她并没介意。他打定主意不再指责她的丈夫。

赵薇一下子缄默了。此刻的她并没有什么心思注意义子的态度、动机或者别的什么心思。她只觉得俩人达成了某种共鸣,这使她对彭勃多年来的不满情绪有了个很好的发泄场所和机会。义子多么善解人意。别看义子说得很通俗,但道理深刻,正是自己对丈夫百思不得其解,似乎能感觉得到但又表明不出的地方。彭勃就是不服别人,总认为自己是个大学生,知识分子,记者,智力决不会弱于个体户,人家能赚钱自己为什么不?便豁上身家性命去赌,一次两次,输了,这回来个彻底的,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去拼。很有可能又是失败。他不了解别人国家的情况,又没有语言做基础,就等于没有赌资。空手套白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义子见赵薇不喝也不吭声,以为自己真的得罪了她,有些后悔,忙问是不是自己刚才说话有不是的地方。

“没,别瞎想……人家以为你离婚是见异思迁哩。”赵薇搪塞着。

“你也不是没去过单位,有那种氛围吗?一个花瓶似的女秘书也没有,连负责公关性质的市场开拓部都是百分之七十的男性。搞企业跟电视剧里完全是两回事,不是靠美女,而是信誉、质量加实力。我的建筑公司给人家盖房子,没三年塌了,行吗?别人投标再低,低不过我,我有这个实力。可一旦干上,就有了感情,下回人家有了肥活儿也会给我,这就是实力。但关系再好,按时完不了工,下回也就拜拜了,这就是信誉。干事情不简单呀。”

赵薇知道后几句话是义子通过聊天对自己进行教育,她很感谢义子在照顾自己面子的同时又点拨自己。于是她坐直了些,正儿八经地对义子说:“义子,我很感谢你给了我一个位置,我会格外珍惜的。”

“我想你也会的。好啦,下面谈点实际的,彭勃一走,留下什么后遗症?”

赵薇清楚他所说的后遗症是债务。她不想再给义子增加压力。就算彭勃将来还不上,自己勤俭一点,用不了两年也能堵上窟窿。义子已经做到了朋友之间互相帮助的最大程度,再做,自己反而承受不了。她没怎么考虑就摇了摇头,她觉得这不是考虑的问题,而是人格的问题。

“怎么,指望他来处理?”

“他?谁知道呢,此一去,也许是肉包子打狗。义子,你知道谁给他办去的吗?”

“谁,我还认识?”

“咱们中学同学,王燕。那朵校花。”

“肯定是你求的她。”

“他整天在家喊着只有出国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又没有路子。我一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难受,只有帮他呗。大学里没有出国的,中学里的倒不少,但不让我丢面子而又能给我面子的,恐怕只有王燕了。除此之外,你让我怎么办?求了她,很痛快,两个月之内就把所有手续都办齐了。护照拿到手,彭勃又暗示我离婚,我这不是有病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出国倒没什么。可王燕那人本身就不安分,上中学时就能看出,全校两朵花,都在咱班,她和你两个劲。一个是水性杨花,好表现,好出风头;一个是你,沉稳,大方。”

“前年王燕回来探亲,我见过她,好多了。你别拿老眼光看她,此一时,彼一时。”

“前年我也见到她,还请她吃过饭。我看她本性难变,那时她正闹离婚,这阵儿差不多离掉了吧。我意思是,你让彭勃找她,明摆着自投罗网。”

“不会。”赵薇把不会两个字拉得特长,彻底否定着义子的思路,“人家王燕现在一心一意弄长期居住,她和丈夫已经离了,现在正傍着一位博士后毕业生留在德国工作的高级雇员。那位雇员很有可能办下长居,她和人家结婚,不就等于有了绿卡?彭勃去顶什么用,他是能给人家钱呢?还是绿卡?他只能给人家添麻烦。你也太看重彭勃了,他又不是香饽饽。”

“这世道简直变了。至于嘛?离了傍,傍完盯着拿绿卡,国外就那么值得死磕?有什么好?”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彭勃要是有这么大事业,打死他也不会出去。”

义子听到赵薇这么一说,嘿嘿笑了。自己当然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撞,要想出国,找个理由去考察,连办事带旅游,全有了。得,别给赵薇添烦恼,还是想办法帮她些什么。想到这,他说:

“赵薇,你想和王燕通话吗,现在就可以。”

赵薇见他递过来的手机,反问一句:“听说用这种电话很贵。”

“无所谓,都算在成本里。以后你在办公室随时也可以打,王燕的号码是多少?”

盛情难却,赵薇从包里取出小通讯录,翻到王燕那格,请义子拨。义子一下子就拨通了,连忙递给她。

“喂……王燕吗?……我是赵薇。”

“赵薇,你好。”

“彭勃走了六七天了,估计这两天就到你那,他会给你打电话的。”

“这边我全给他安排好了,住宿、吃饭、上学什么的,正在给他联系打工。”

“给你添麻烦啦。”

“咱俩就甭说这个喽。”

“彭勃去,会不会影响你和他的关系?”

“哪个他?我那个傍家儿?”

“对呀。”

“他已经吃上醋了。问我为什么办个男的来。”

“哎唷,会不会影响你将来弄绿卡?”

“管他呢,无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本来就不待见他,三寸丁,还敢吃我的醋。”

“这怎么好,影响了你们。”

“别担心。挣点钱不容易,以后有事还是我给你打长途。让你老公挣钱后给你打,没有国内往国外打长途的道理。除非是公家付费。”

“那好吧,非常感谢你。”

“别跟我客气,没什么事就挂了,我还得睡一会儿。”

“好吧,再见。”

“再见。”

赵薇没撂下电话心头就是一紧,果然让义子不幸言中,让彭勃去德国找王燕无异于送给老虎一块鲜肉,在那种自由的国家,王燕放荡不羁的性格对于彭勃来说就是一口陷阱。但她又宁愿这些不会变为现实,她把希望寄托在彭勃和王燕看在自己帮助把事情办成的份儿上给自己留一点面子。赵薇好生痛苦,她又让义子要了一杯冰可乐,服务员端上来,她没有喝而是将杯子放在脑门上冰着。

“别多想了。”义子安慰着,“王燕没那么混,也不会那么傻,彭勃又不能帮她弄绿卡。”

“王燕不在乎的,她没有紧迫到非弄绿卡的地步。她的学生签证可以延好几年。彭勃那么厚道,王燕能放过他?彭勃又是举目无亲的。要是那样,太扫我的面子了。”

“多想了不是?”

“换了别的也无所谓,可他俩一个是前夫,一个是老同学,这算怎么一档子事呢?”

回家路上,义子一句话也没说,他不想打扰她。她的家庭生活依自己现在的状况还是不要过多关注为好,否则难免自己有偏颇之处,或赵薇认为自己帮助会不会有些什么企图,总之是不太合适。赵薇的脸始终向着窗外。街上真静,德国那边正是阳光灿烂的下午,王燕睡着午觉享受着自由国家里的一切。颠倒了,不是一个世界。她始终解不开一个谜,彭勃要离婚是真心跟自己过腻了还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独身闯国外就那么重要?她想了很多道理,但不管多少结论总是朝一个方向发展,就像一道混合算术题,无论加减乘除多热闹,门根结底只能有一个等于——就是彭勃跟自己离婚,想和人家结婚,也搞个绿卡之类。这是有先例的,许多人结婚后就留在国外,甚至国内的人被洋人看中结婚也去了国外。要是真这样想也好,彭勃为了绿卡就不会和王燕白费劲儿,他俩都需要那东西。但他俩要是寂寞了胡来两下也是挡不住的事情,彭勃经不住王燕,别看三十六七了,王燕仍是很有魅力的女人。由它去吧,管得了那么许多?自己还是向前看,再把自己耽误了,就更不值得。

下车了,义子要搀她上楼,赵薇很惊异自己竟然没有拒绝他。到家门口的时候,她还始终犹豫是否让他进去坐一会儿,尽管她知道义子只要一进去,在两人关系上就有性质上的变化,起码是可能的。最终她站在门口,转回身,没有抬头,她知道义子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太需要人的保护,而眼前这个人是能保护女人的男人,不像自己的前夫,在关键时候逃之夭夭,只顾自己痛快,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自己太应该将自己交给眼前的这位男人保护。还是不行,事情发生得太快,彭勃才走几天?不能往下想,不像话。于是,她说:

“义子。”

“赵薇。”

“这种时候我很需要有人陪我,你陪了,我非常感谢。在酒吧里坐一晚对我来说很不够,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旅游,散散心,换几天环境也许对你有些好处。”

“我还是用工作来改变自己吧。义子,我早晚陪你去旅游一次,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种心境,你懂吗?”

“我明白。这些天你可以不坐班,明天就有人给你送手提电话和寻呼机……”

“别让我一人独自在家胡思乱想。我需要上班。”

“那你就在公司吃住一段时间。我让他们在你办公室安张床,伙食让他们想办法。”

“义子。”赵薇笑了,“现在恐怕让你上天摘星星你也会努力去办的。别太宠着我,惯坏了。再说我是你的雇员,应该是我为你赴汤蹈火。”

“那好,我命令你放带薪假去疗养……”

“你瞧,又来了不是?义子,你是好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样吧,有些事情我想一年以后再说。目前你还是帮我学会经营什么的,怎么样?”

“就这么着。”

义子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没提别的,转身下楼。虽说赵薇没有明挑,但他俩谁都知道赵薇所说的一年以后再谈的那个事情是什么。这年月,那种事情早已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条件成熟了,什么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