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勃、徐颖、老樊一行三个乘着莫斯科直达东柏林的国际列车几个小时就到达了波兰首都华沙。一路上三个人意气风发向西挺进,心情是越来越舒畅。刚刚在莫斯科做了几天富翁,惬意的心绪还处在绕梁三日的回味中,更有路上迷人景致的点缀,怎能不使人开怀。这才几天的光景,他们的心情与气候一样,经历了冬天和春天。从国内出来,伴随他们的是蒙古寸草不生的丘陵,冬季里你是看不到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情景,一切都被带着黄土的冷风肃杀了。进了俄国,铁路两旁开始有了树,多少使旅客们显得不那么孤寂,然而,也只限于两排树而已,更多的还是一望无际的黑黄土地。进入波兰,这里已是欧洲气候,温暖潮湿的春风早已就将树木催绿。随着街道的多少与街上跑着的汽车上,不难分析出国家的贫富。蒙古几乎看不到什么小汽车,这彭勃很理解,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能因现代化而退化自己。在莫斯科,路上的汽车差不多全是伏尔加和拉达,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怪胎使彭勃受了刺激一般地想起了五六十年代。到了波兰,汽车的种类开始多起来,资本主义给这个原社会主义国家的影响业已充分体现出来,已经使彭勃对资本主义社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进入原东德后,高速公路开始多起来,树是更加的绿,汽车越发漂亮,一切都让他们仨目不暇接。彭勃根本不用顾及随包携带的几百根珍珠项链,西方人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只对不应该混入富国的人注意,所以检查护照和填表的手续自然不自然地复杂起来。再复杂,边检和海关的工作人员仍是十分有礼貌地对待大家,特别是格外尊重徐颖,至少使她有一种宾至如归的良好印象,一切都让彭勃想起很多电影电视里美国人对入境者说的那句话:欢迎到美利坚来。在种种这些良好感觉下,加上对莫斯科三日挥金如上的贵族生活,怎能不让他们有一种神驰荡漾的沉醉?怪不得人们没事都往国外跑,这会儿尝到的甜头足已理解人们削尖了脑袋也要向国外突围的心理。
在莫斯科大街上,只要你任意一挥手,不止一个淳朴的苏联公民驾着伏尔加或者拉达停在你面前,你只须在地图上把想要去的地方指一下,有的是时间的苏联老大哥就会准确无误地将你带到。你付卢布,他要美元,你坚持给他十卢布,他也高高兴兴地收下。十卢布,才一块人民币,他能带着你从天安门到中关村那么远。美元什么时候在中国这么狂过?既然如此,造吧。
红场,斯大林在二战最残酷的时候阅兵的地方,让彭勃这位学文史的记者格外思绪万千。令他失望的是,红场很小,起码比天安门广场小十倍的样子,太不与它的名气相匹配。除了远处克里姆林宫墙壁上涂着伊斯兰世界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浅黄色外,红场整个格调发暗。检阅台对过,便是列宁墓。彭勃没很兴奋地奔过去,而是迈着轻轻的脚步,慢慢地靠近,像是怕打扰这位伟人的睡眠。徐颖就不,跑来跑去的像在游乐场里。彭勃苦笑了一下,时代给人的烙印就是不同,要知道睡在这里的这位伟人,影响了几代和十几亿人的生活,功罪千秋,可不是像徐颖这样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所能诉说得出的。他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就刻在守卫在墓旁两位卫兵的脸上。他们是真正的蜡像,一动不动,灰呢子大衣、灰呢帽、来福枪,更增添了一种制作出的雕像感。建筑面积虽说没有毛主席纪念堂那么大,但格调深沉凝重,一点也抹杀不掉他的伟大。各国参观者都是默默地伫足凝望,没有人喧哗,体现着建筑风格对人的影响。彭勃沉醉了,乍一看没有什么,巨大的大理石块堆积起来的墓,分褐与蓝黑两种色,墓前仍是大理石长方形池子,栽几根松柏,如此而已,但它哪来的那么大魅力呢?直到离开红场,彭勃也没想透。
“逛逛商店吧。”谭丽建议着。
于是大家就去逛商店。里面品种单调得可怕,文革前国内商店的商品也要比这里丰富十倍。往往是一种样子的呢于大衣,挂了足有二三十米长,设想再大的商店能摆几种商品。东西少,就用不着多占地方,甬道就显得很宽,摆上一溜乒乓球台,可以举行世界杯赛。偶尔有一种紧俏产品到了商店,长蛇队能从四楼一直排到楼下大门口还拐个弯。有意思的是,老大哥们从不乱挤乱钻夹塞儿,他们恐怕认为买东西是最正经的事业,因此能有足够的耐心。谭丽不时地用眼睛望着彭勃,询问着他对现状的看法,眼神里却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涩,仿佛在说:我就长期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里。
在街上,只要见到吃的,就买。买了半天,口袋里还有大把的票子。徐颖最爱吃冰淇凌,令人奇怪的是苏联的冰淇凌事业很有些档次。玻璃柜台里面,几十种排在那,随你认购,三天了,徐颖还没将全部样式品尝过来。使人哭笑不得的是,吃冰淇凌的方式,人们全都靠在大厅的墙壁上,一边聊天,一边舔。这边舔一口,那边舔一口,侧面看去蛋卷上突出的冰淇凌就形成了一个尖。哪像彭勃他们边走边吃,几口就吞下去,然后该干嘛干嘛。苏联人要舔完那个尖,得耗多长时间!之后再去办事,黄花菜都放凉了。给彭勃的印象,舔冰淇凌是苏联人最大的文化,类似中国饭后一壶茶。然而本质不同的是,中国人喝茶聊天是业余时间,苏联人吃冰淇凌消遣是上午或下午,而且比中国人喝茶还要显得心安理得,从容不迫。几天后,彭勃才总结出苏联人没钱,是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啥时苏联人有钱了,就一定没有了时间。
开往西方的火车票是谭丽帮助买的,三张加起来才一千多卢布,彭勃徐颖者樊惊讶的是付了钱后,口袋里还是有大把的卢布,要知道三张全是到达巴黎的通票,如果彭勃和老樊像徐颖一样有法国签证,真可以穿过德国到法兰西旅游一番。既然还剩下钱,几个人商量临行前回请一下谭丽,请高文克虎他俩作陪,让谭丽点一家最豪华的餐厅。谭丽知道再贵也无伤大雅,便领他们来到莫斯科最有名气的一家饭店,大家进入那庄重、宁静的俄式大厅,便知将要受到一场沙皇时代上流社会奢侈生活的洗礼。首当其冲的是高文克虎,他俩不得不在典雅的气氛的渲染下正襟危坐。餐厅的人不多,服务员身着燕尾服,戴领花,悄然往来穿梭,服务质量可谓登峰造极,即令王府饭店或贵宾楼的招待员,练一辈子也找不到人家这种原装的感觉,相信这套服务起码从彼得大帝或叶卡捷琳娜时代就沿袭了下来。当你刚刚结束了俄式大菜,冰淇凌就端了上来,服务员在一旁较远的地方注意人们用餐的进度,适时地端上下一道食品。大家静悄悄地吃,没话,不习惯这种场合便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用多高的分贝来说。若不是谭丽偶尔几句“感谢大家”、“一路顺风”的祝福,人家以为这桌上用餐的人全是哑巴。出来后,人人都有受了教育般的震动,至于什么教育,不得而知。食文化?礼仪文化?不清楚。高文克虎骂骂咧咧,磨不叽叽半天,大家才明白闹半天抱怨自己出了几年国对国外的认识等于零。
“这么地道的鱼子酱,头一回吃。”
“那汤,紫得可怕,都不敢喝。”
“看来没事就得往这儿跑。”
“对,明儿还来。请谭姐和小京京。”
“……”
“谭姐。”徐颖乐不可支,“看来你一不留神就启蒙了两位未来的俄国绅士。”
“还是在这儿受训练,回匈牙利当绅士吧。”
“对这儿的印象怎么样?”凑巧谭丽和彭勃走在一起时,谭丽这样问。彭勃有些感觉,这两天里他俩经常走在一起,谭丽不止一次地问了类似这种话。
“俄罗斯人真可爱。”
“留下吧。”谭丽适时地插上一句。
彭勃没说什么,眼睛望着走在前面不远的高文克虎徐颖老樊他们。
“我这两年,积攒下两万多美金,足够咱们开个公司的,到时你来当经理,我听你的。”
谭丽把声音降得很低,不知是建议、点悟、倾诉、命令还是什么意思。彭勃低下头,他明白谭丽的心思,他甚至有些感动,自己都落泊成这样,居然还有女人舍生忘死愿意与自己同舟共济。难道自己的命真像赵薇的姐妹儿、一位算命大师王冰女士算出来的那么硬吗?大师说近十年内,自己没有过不去的桥。可正因为如此,彭勃才不情愿把自己撂在一个动荡的国家,要是命硬,在哪也是个硬,即使在资本主义国家。要顶住,彭勃叮嘱着自己,不要为眼前的暂时轻松耽误了后半生。彭勃随便应付着谭丽。谭丽知趣地不再说什么,她认为自己不是徐颖的对手。她甚至猜忌彭勃和徐颖这两天在自己家里是否已经完成了两性之间的苟合。自己当时是想在彭勃面前表现出宽广的胸怀,才有意为他俩腾出地方单独在一起,要真是那样,也就死心了,起码他无视自己的存在。此刻的她心中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打击了一下。她十分谨慎而又多少有些委屈地问彭勃:“这两天你们休息得好吗?”
“好得了吗?徐颖像小孩子一样闹到半夜。”
“闹?闹什么?”
“说害怕,让我讲故事,直到她睡着为止。”
“……那,你们俩没有……”这话实在难于出口。
“没有,什么也没有。”
彭勃知道她要问什么,便一口否定,何必让她担心?彭勃说完,谭丽真的放心不少。他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眼下的形势,他如想得到徐颖或者自己,不过举手之劳。要是个情场老手,早已把两位女士搞塌实了,而且还能做到引不起矛盾。看来彭勃不是那种人。越是这样,谭丽越发佩服彭勃,她觉得自己想把他得到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个工程。看缘分吧。从此谭丽再也没有问什么,她只管做自己的,相信彭勃不会是个没心的人。她相信自己早晚有一天能和他重新在一起。
列车在东柏林车站停稳了,彭勃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旧沉浸在那一桩桩一幕幕令人开心的时刻。直到徐颖喊了一声“彭哥”他才意识到载他们而来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火车完成了使命,最多明天就要调头开回莫斯科。这标明着一个时代的开始。现在所面临的是彻底的陌生世界,或许没有前些天那么好玩吧。
东西方就离得这么近,早上还在莫斯科车站受到谭丽高文克虎的欢送,晚上就进入资本主义国家,这对于长期在国内出差的彭勃来说很不习惯。从北京往任何地方开车都不至于在一个白天之内离开伟大祖国的怀抱,国家小的概念强烈地在大脑里反应出来。这希特勒也是够笨的,宣传上总是一天灭一个国家,但莫斯科离德国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竟然整整打了一个秋天,结果落个惨败。
带的东西很多,就像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彭勃就四大件。幸亏是终点站,仨人传递着行李落实在月台上。这么一大堆东西,惹得德国人绕着走,眼睛却好奇地望着行李,以为他们在搬家。
“下一步该怎么办?”老樊第一个沉不住气。
“你在这里看包,我和徐颖落实中转签票。”
“我一个人?在站台上?”听者樊的口气似乎让他留在原始森林里给虎狼当诱饵。
“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这是东柏林,不是战火连天的萨拉热窝。”彭勃没好气地数落者樊,“让徐颖一个人去弄票,合适吗?要不然你去。”
“我外语不行。”
“得啦,老实呆着吧,别以为有人对咱们的包裹感兴趣。也许你稍不留神,人家就把这些当破烂收去扔了。”
徐颖的英语真不赖,很快搞清楚晚上十点钟有一趟开往法兰克福的直达车,抵达时间明天早上六点钟。但必须在5号台。彭勃看了看早已按照德国时差拨过的手表,离开车还有近两个小时,建议找点吃的。
虽然属于东西德合并不久的前东德首府火车站,但眼前的一切高级设施足以让他俩眼花缭乱了。他们在空旷的大厅里游弋,没有人理会他们,更享受不到在国内老外被围观的那种殊荣。偶尔有人看他们一眼,眼神里含有更多的成份是不屑。一切迹象表明,他俩就像两个非法偷渡者一样侥幸地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登陆了。
他俩走走停停,对一切都感兴趣和新鲜。五颜六色的商品和食物,各式各样的书籍和黄色画报,在商店里张牙舞爪地向他们示威。定睛一看价钱,再换算成人民币,都贵得吓人,和一天前的莫斯科相比,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早就听说国外的东西昂贵,如果不在莫斯科逗留还好些,这么大的反差简直是在拿他们开玩笑。这时俩人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抗议着已经忍受了一天给它们带来的空乏。越饿越觉得钱少,双重压力凝聚在一起的作用,是使他俩清醒地感觉到,无论是囊中的钱币还是肚子,同时让他们产生了饥饿感。他们只做了三天富翁,一天之内就沦为贫困者,这就是对资本主义的最初认识,或者说资本主义给他们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在车站外的排档里,彭勃鼓足了勇气花了十二马克请徐颖吃了土耳其夹肉饼。这东西真顶用,肚子里顿时就有了充实感。十二马克乘以五,六十块人民币,在国内如此吃法能对付两天,或者一个精打细算的人能生活一个月。但在这里,就像打了一串水漂,只见淡淡的几圈涟漪,就没有什么可以留下印象的了。
“彭哥,我都有点想回国了。”往回走的时候,徐颖靠在彭勃胸前喃喃地说,“我们单位都说好了,只要一结婚,就给我两居室单元。”
“傻话,这可不是过家家,打个哈哈就算结束。玩命才刚刚开始。你怕什么,还会说英语。”怕她害怕,彭勃用胳膊拥着她的腰走着。
“就是有点紧张。”
“回去吧,还有一个小时,让老樊也出来体会体会。”
老樊怯生生地离开他们和行李,只转了一圈就回来,见到他俩就嘬着牙花子说:“这资本主义的东西怎么这么贵?”
彭勃想笑,但没笑出来。老樊什么也没买,饿着肚子回来。自己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才吃一块肉饼,连可乐和矿泉水也没喝,有什么好笑他的,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他还是搞得很清楚的。但老樊所让人看不起的,是他每月有一千二百马克的收入,揣着这把钱挨饿,这人吝啬得够可以的。但反过来一想,一千二百马克,六千来人民币,要是都省下来,半年就是三万的存款,即令饿成一只猴,回国后补两个月还是一条好汉。但别的大学教师,谁能在半年内存上三万人民币呢?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别往下想……
德国的火车比表还准,十点钟正点进入车站。月台上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一下子就消失在整列车里。充分表明德国人的时间观念,他们从不浪费每一分钟。彭勃他们上的车厢哪个包厢都有人,偶尔空一两个位子,就没有三个共同挤在一个包厢的可能。彭勃选了离徐颖最近的包厢,为了保护,或者为了让她有安全感。其实都是多余的。晚上行车,没有那么浪漫,德国人都抓紧时间睡觉。彭勃睡不着,想事情,想着想着,八点钟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又在轱辘轱辘地叫起来。他想自己尚且如此,老樊呢,恐怕已经前心贴后心了吧,他自嘲地笑了,自己简直像战地医院里的轻伤员,本来受伤的地方有些疼,但一想那些重伤员,忍一忍就过去。哪对哪呀,他盼望着快点到达法兰克福。
清晨六点半,列车仍然准时地停在法兰克福中心车站。这里就不是东柏林车站所能相提并论的。高大的天棚,像一张血盆大嘴,一口吞进二十四条铁轨和它们的月台。火车在这张大嘴里,简直比面条还细。无数家商店令人眼花镣乱地错落在月台尽头。乘电梯下去就是通往市内各处的地铁,地铁那一层大厅里,仍是规格高档的商店,就是说你若是在这里逗留半小时,也能买到在法兰克福所能买到的任何东西。
仨人各推一件行车车,先帮老樊去买票。因为和巴黎是两个方向,他的那张通票宣布作废,彭勃的也是一样。达姆施塔特,是法兰克福的郊区,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买了票,老樊往电话里投了硬币给学生打了个电话。学生还没起床,答应半小时后去车站接他。听到学生声音的老樊,有点扬眉吐气,说话也有些狂了,一切表明彭勃和徐颖已不那么重要。对此,他俩没有介意,仍然礼数周全地帮他找到去达姆施塔特的车并将行李送上去。列车很快地开动,已经有些狂的老樊从窗户口里探出头来,脸上最终还是露出难舍难分的激动。毕竟大家在一起呆了十来天,产生了一些感情,这是彭勃他俩理解的。他们依依不舍地向老樊挥手告别,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他俩又少了一位伙伴,真正舍不得的意义其实是在这里。现在车站上就剩他俩。想起来的时候,载着一火车的辉煌,如今战友们一个个都走了,这是很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长征时红军三十万,到达陕北不过几万人,但剩下的都是精英,火种。身边路过的不乏黄种人,个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种态度使受了两千年传统教育的彭勃很不习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夫子的精神哪里去了,难道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也被资本主义同化了吗?没有人愿意伸出阶级友爱的手,更直接给他增加了孤独感。
“真想回去。真想回去!”徐颖几乎是在叫。
“别说傻话了。该送你了。询问去巴黎的火车吧。”
“彭哥。”徐颖稳定了一下情绪,“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辈子见得到见不到还是回事儿哩。不如在这儿痛痛快快玩一天,也不枉咱们结识一场。”
“那好,先把小件寄存。”
彭勃反正豁出去。连人家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枉做七尺须眉。再说法兰克福为欧洲第二大机场,将来自己无论坐火车或飞机回国都有机会到这里,而徐颖就难说了,她百分之百的不会舍巴黎机场而来这儿,更不会坐火车回国。从哪个角度讲都应陪她玩玩。
没离开火车站主体建筑,他们就找到了小件寄存处。两个马克一件,管二十四小时,他俩把包集中成六大件。在彭勃递送行李时,徐颖说要出去一下。
“去吧,快点回来。”彭勃以为她去厕所。
谁知徐颖一去半个小时才回来。可把彭勃急坏了,在小件寄存处附近直转磨。这时才恨自己语言不灵,否则早就广播寻人了。
“我租了一间旅馆。”徐颖镇静地回答,语气里透着不可更改的倔强。
“你,想……”彭勃不明白她的意思。
“彭勃,陪我玩一天,明天就各奔东西了,就算我求你。”徐颖用企求的目光望着他。
事已如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多少钱?”彭勃问着就掏腰包。
“我已经付了。”徐颖把他的手按在他的口袋里,“这是我的主意。”
“那好吧,剩下的归我。”彭勃拉着徐颖往外走,“咱们找家银行先换点钱。”
没出车站出口,就遇到了一家银行。外汇的比价全世界统一,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彭勃将随身带来的五百美元全换成马克。
无目的。他俩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走了大约两三站的路程,就是法兰克福最大的商业中心——步行街。这里禁止车辆通行,人可以在街上随便走。不时地出现卖艺的,不止一个拉小提琴的,也不止几个牛仔合成的小乐队;卖画的,画人头像的,还有中国人在那儿画。彭勃徐颖凑过去,见画得相当熟练,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知道不知是国内哪位高手为了出国,出卖自己看家本领维持生活。他什么时候能存出办画展的钱?或者根本不想办画展,搞定一笔钱回国。半小时,三十马克到手了,很快又有人要求画。彭勃粗粗地计算了一下,一年下来也不少挣。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学音乐和美术,哪怕弹一手好吉他,在这里弹一天,琴盒里少说也让人家扔进来一百两百马克。这行在国内有上街乞讨的嫌疑,可在这里,卖艺和路过给钱的人都很坦然。出卖高级劳动力,给人以享受,享受者付点报酬,天经地义。在这里,很少见到国内车站或热闹地区出现的抱着儿童的妇女追着人家要钱的。即使有,也是写一张纸,坐在那里守株待兔。要饭的也很少有残废人,也许是国家都包了。要饭的全是正常人,在一张纸上只写:我饿。于是跟前也有不少马克。按照他们头天的经验,六个马克就可以吃上很大一块土耳其夹肉饼,跟前这位饥饿者面前差不多三五十马克。闹半天,外国人饿的概念不一样,也许这位饥饿者在中国已经算是富翁了,还饿。难道他非得把要来的钱凑成包玉刚那么多才善罢甘休?且慢,前面还有更绝的:一位很有气质的老头,跟前摆着一副镜框,里面托着一张牙科医生的证明,旁边是一张当年拿博士的毕业证。看样子也饿,但很从容。路过的人,差不多都给他钱,钱的数额很大,十马克,五十马克,偶尔见到一百马克。天呐,他一天挣的钱比开私人牙科诊所只多不少。可见人们对知识的尊崇。彭勃只恨自己没本事,要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出国后甭干别的,把奖状往地上一摆,几天就是百万富翁,只要你舍得下脸。但中国人是决不会要饭的,走了满条街,差不多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就是没黄肤色的人要饭,更甭说中国人。亚洲人,都是凭力气吃饭。这一点彭勃早就看出了。
看烦了街上的奇观异景,就逛商店。几个商店逛过,他俩同时都有一种急躁和厌烦,急躁的是恨不得马上就变成富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其中任何一种商品;厌烦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有钱人,那么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有关的是这些商品给了自己很大的刺激。彭勃突然理解了,外国人为什么犯罪率那么高,都是让商店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刺激了神经,触发了潜在的占有欲。没钱占有,就去抢银行,或者搞毒品牟利。要是在蒙古,就好得多,大家都知道即使你有了钱,也没处买东西,何必呢?还不如糊里糊涂地生活。怎样才能糊涂?才能昏昏沉沉?当然是喝酒为好。凭着经验,彭勃多少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种不祥的推算。自己一没有绝技在这里卖艺挣钱,二又没有抢银行的精神准备,只有老老实实地挣点辛苦钱,还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作为能继续挣点辛苦钱的居留资格,这其中的意义有多大?就是挣了辛苦钱,还要还上家中的债务,还上债务,几年内能存出多少钱,能随心所欲地买这商店里的东西吗?他越想越泄气。
毕竟是年轻了许多,徐颖后来的看法就完全不同。她显得十分振奋,认为出国这条路太正确了,自己将来能拥有这一切,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物质极大丰富的刺激,调动了她的逆反心理,外国人能享受的,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比外国人差哪里?论智商,中国名牌大学毕业;论本领,自己至少会说英语和一点法语,过不了多久,法语也将不在话下;论年龄,优势就更大。她相信,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项好的工作,就能享受法国一般白领阶层的待遇。等着瞧,自己这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在西方升起来了。
徐颖信心百倍地构想着将来的自己,一会儿说将来的家里得有这些东西,一会儿说得有那些东西。彭勃苦笑着,除非砸人家银行,自己这辈子能有那天?他相信徐颖只要努力是有可能达到像她说的那样,退一万步,嫁个法国中产阶层的绅士,一切也就有了。她有的是资本,年轻,漂亮,聪明,关键是女性,她全占了。而自己呢,这辈子那么倒霉。中学毕业连高中都没得上就进了工厂,一呆便是六年。1977年恢复高考等于杀了他一个回马枪。早知这样就不去泡什么球场,白天上班,晚上学点什么,比啥不好。结果考上了个普通大学,总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业后当了名记者,很风光了几年。那些年,正是文人吃香的时候。谁知,市场经济又杀了个回马枪,社会上一时间涌出了无数个大款。文人一下子又被无情地划为贫困者,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文人是红五类里最吃香的,因为没了钱,革命也一定会最彻底。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中国几千年,特别是解放后的文革,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是被收拾的对象,但他们都顽强地生存下来。这回倒好,不用杀呀、打呀的,自己就垮了。一个大款,能徒手击败一大片文人。自己有太多的经验,哪个大企业家和有钱的个体户身边没有一堆文人为他御用,不就是为了掏他口袋里的那些钞票吗?自己这个二流报纸的记者,经常被大款们给脸子看。于是文人们不平衡,也玩起了经济,美其名曰叫什么“下海”。不愧为文人,起了这么好的一个代用词,颇有点毛泽东“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风范。然而有几个成功的?绝大多数不都像自己一样失败了。但自己总算还不错,还要最后努一把。人生难得几回搏。谁知才几天,就有一种中了埋伏的感觉,身陷资本主义重围之中。
彭勃不愿意往下多想了,忒累。他拉着徐颖出了商店大门,结束了她那种画饼充饥似的逻想。他们悠然地在大街上溜达,不知是以什么身份。采购者乎,旅游者乎,考察者乎?都不是。于是就显得乏力。前面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问人,才知是著名的莱茵河。河面上停泊着不少游艇,看了更让人疲惫。他俩不由自主地都有在岸边的长椅上休息的愿望,便坐了下来。精神上的萎靡使彭勃体力上过早地疲乏,然而坐在那里却又不知应该恢复什么。
他俩毫无内容地坐了不知多久,约摸到下午三点多钟,徐颖建议回旅馆去。彭勃同意了,回到旅馆,心绪或许会好一些。这是一个标准间,虽说硬件达到不了国内的三星级宾馆,但很舒适,也很干净。他俩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分别躺在两张床上休息。徐颖扭开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顿时传出了悠扬的轻音乐,顷刻间屋子里弥漫了一种使人轻松舒适的味道,无形中将刚才的一切烦恼从俩人的情绪中拨离开来,给他俩的精神上带来了暂时的欢愉。
“彭哥,跳个舞吧。”
“嗯。”
彭勃没有反对,他甚至觉得这是个理想的建议。他俩脸贴脸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起来。跳舞,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交流。此时此刻,在这个相对宁静舒适的场所,他俩忘记了眼前的困境和未来的艰辛,所调动起来的,是这十来天俩人在一起时互相间输送给对方的好感和爱慕之情。这种感情压缩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很容易升华成不顾一切的情爱。烈火与干柴离得越来越近,充了电的焊条已经开始触及钢铁了。一曲终了,徐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情感上的间歇,她使劲地抱住彭勃狂吻起来。彭勃没有任何自制力地响应着,此情此景,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直到徐颖抱着他倒在床上并开始袒露自己的时候,彭勃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犯错误,至少是乘人之危。他开始降温了,并且斩钉截铁。
“彭哥,彭哥。”徐颖扭动着身体,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彭勃,让人感到一位溺水者在呼喊救命一样。
“不好,小颖。”彭勃僵住了自己的身体,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彭哥,别拒绝,我不在乎第一次。我都快疯了。我不在乎,在这样的国家,第一次是不被重视的,甚至让人可笑。彭哥!”
徐颖不甘心绝望,在做着最后努力。然而,适得其反的是彭勃更加地清醒了。如果自己与眼前这位唾手可得的姑娘结合,那么伤害的不光是她,自己更是首当其中。首先自己将永远背上这样一个包袱——在非常时期,乘人之危地占有了一位不稳定的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自己能得到什么?她的心?只是她的颓唐,这不表明自己是条汉子。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当然,面对如此可爱的姑娘,他当然愿意这样,但那必须是在对方思想状况稳定的情况下,和自己有永远结合的愿望下才有可能。否则,自己良心永远不安,岂不是受了伤害。对她而言更是如此,一旦她找到了一位爱人,她会为今天的盲目冲动后悔的,后悔一辈子。自己为什么做一个让人后悔的参照物,使本来应该成为美好的回忆变成有苦说不出的怨恨?不行,无论如何不行,为了她,更为了自己。
由于干柴上浇了水,烈火无论如何奈何不了。彭勃坐在她的床头,身体靠在墙上抽烟。徐颖仍然仰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彭勃等待着她的醒悟。
猛然间,徐颖突地从床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窗子旁,打开,接着双手一撑就要往楼下跳。彭勃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一把抓住几乎失控了的徐颖。徐颖并没有回心转意,而是一言不发使劲地向窗外扔自己。他们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等徐颖的体力乏了,彭勃才腾出手将她从窗子上抱下来,一直抱到床上,并用身体盖住她,生怕她再次寻短见。这时,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像是不同大小的两只风箱。
“你为什么要这样?”彭勃终于发问。
“……彭哥,我不是个坏女人吧?”
“不是,当然不是。”
听了这话,徐颖一下子大哭起来,眼泪立时涌了出来,看得出她伤心到了极点。
“别这样,冷静点,小颖。”
“没想到……你看不起我……”
徐颖抽噎着,带着彻底的绝望。彭勃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没想到徐颖这样刚烈。激动之中,他使劲儿抱住徐颖,不顾一切地狂吻起来。徐颖此刻不知是哭着还是哽咽,吭哧吭哧地将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变做橡皮带,把彭勃完全箍紧,以至彭勃给她和自己脱衣服时都费了好大力气。徐颖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不知所措又不能自己,只是用身体的颠动急切地呼唤着对方,直到俩人融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身上每一处才开始发出幸福而有节奏的狂喊:“彭哥,彭,哥……亲哥哟!”
由于过分激动,火山瞬时就迸发出了岩浆。几秒钟过后,虚脱了一般的彭勃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像个植物人一样木呆呆地望着徐颖。徐颖不知就里,暂时的停顿使她正过脸来,望着刚刚还如狼似虎的彭勃,惊异地问:“彭哥,你怎么了?”
这声问话透着未知的恐怖和极度的失落,她睁大眼睛迅速地研究着彭勃,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太陌生。快速苏醒的彭勃当然是有经验的,当他用恢复了的理智分析出徐颖无知得可爱时,又一股从来未有过的冲动酝酿起来,接着便是旷日持久的吞噬,在这次的鏖战中,徐颖早已由于极度的亢奋而昏厥了过去,只剩下生理上天生而来的默契配合……
彭勃的战争结束了好长时间,徐颖才清醒过来。
“太奇妙了,彭哥,我不想离开你。”她娇嗔地说。
“净瞎说,小孩子了是不是?”
“心里话,我从不知道会是这样。”她说着把自己的头埋在彭勃怀里。少顷,伸手要过彭勃的烟吸了一口,接着便是呛得满眼是泪。
“你先洗个澡吧。”彭勃建议着。
“亲我一口再去。”徐颖撒娇地央求。
彭勃无奈,在她的两腮上响亮地各亲了一口,徐颖便欢快地裸着身体向浴室跑去。彭勃侧脸目送着她,这一眼,他惊愕了,不由自主地随着徐颖来到浴室。徐颖见他来到,莞尔一笑,继续认真地洗澡。这一笑,又让彭勃失魂落魄,造物主真是太不公平,为什么赋予她除了不可抗拒的形体之外,又额外在她形相方面那么慷慨。彭勃愣愣地在那发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看什么呀,等会儿让你看个够。”
“你简直太完美了。”彭勃伸手又取一支烟,点上。
“它是你的,如果你愿意。”
“我可不敢奢想。”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在德国。”
彭勃一下子就变为沮丧。他无论如何没有能力将徐颖留住,把徐颖带到王燕那儿,求她帮助找个合法学生身份,难度极大,也太不近情理。在国外让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只不过是自己前妻的女同学帮自己想办法留在一个火车上认识的女人,简直是开玩笑。彭勃颓唐地回到自己床前,把自己一下子拍在床上,再也没有了主意。洗过澡的徐颖也冷静下来,无奈地躺在彭勃身边,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我姐姐要是最初在德国就好了。”
徐颖当然指的是天时,地利。两个国家,虽说并不遥远,坐火车无非是八个小时。但这并不同于国内,哪怕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沈阳,真心相爱,早晚能走在一起。可眼前摆在他俩面前的形势是,谁也不知今后的发展。都是头一次出国,首先面对的是挣扎,自顾不暇的人怎么能有闲心去谈爱。于是彭勃也没有对策,陪着她发呆。
“彭哥,我到巴黎,是投靠姐姐姐夫,肯定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能力帮你来巴黎。我真想让你到巴黎来。”
彭勃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想把徐颖办到德国,其实手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帮她在银行存上一万马克作为经济担保,再找一家语言学校或大学注册上,有了录取通知书加上经济担保,德国驻法国大使馆一定会批给她签证。相比较而言,要比自己去巴黎容易一些。他早已了解过,法国使馆除了有经济担保和大学通知书外,还要住房证明。一般是房东亲自给开的,这证明要比其它两样难办得多,就算三样全有了,也不好批,法国这两年中对中国人入境控制很严格。
“彭哥,你说得对,缘分没到。要是三两年内,我有能力,一定想办法把你弄过来。到时咱俩就……”徐颖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继续,把脸藏在彭勃的肩下。
“我也努力,作为你的保障,万一法国不好呆,到时有个缓冲的地方。”这话当然也不虚伪,在国内了解到的是欧洲经济近些年整个滑坡,唯有德国还好些。
“将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于是,他俩开始编起故事来。他们编了六、七样结尾,都是大团圆,最后总是经过千辛万苦,他们在不是法国就是德国稳定地生活下来。属彭勃编的其中一个故事最让人振奋,将来俩人在欧洲有了个大公司,回国投资,俩人各守一摊,或是徐颖留欧洲,或是彭勃留欧洲,但每星期都要坐北京一巴黎的飞机见上一面。
当俩人实在编不出新的故事时,才觉得肚子饿,便整理好服装,出去吃饭。麦当劳,是最熟悉的,知道全世界的麦当劳都属价廉物美之处。他俩大吃一顿,和国内没两样的味道。然后又在街上散了会儿步,就回旅馆了。
这一晚,当然是不平静的,是徐颖主动讨伐的他……
第二天一早,他俩吃了旅馆奉送的早餐,尽量地吃饱。连徐颖都吃了三个小面包夹黄油草莓酱,喝了两杯咖啡一碗红茶。彭勃吃得更多,两天来产生的饥饿感在敞开供应的早点面前冲刷得无影无踪。旅馆服务人员们直好奇,以为这二位是哪儿刚入境的难民。
肚子里有了食,人就显得踌躇满志,徐颖更是精神抖擞,仿佛这一顿下来,能在沙漠里连走三天可以不吃不喝。出发了,先去看票。赴巴黎的火车一天好几趟,再看看彭勃赴弗莱堡的火车,一定要选个涂颖离开不久彭勃很快离开法兰克福的火车。买完票,徐颖打电话告诉姐姐家几点接,彭勃也给王燕挂了个电话,彭勃只要三个来小时就可以见到王燕,按照王燕的说法:“三个来小时的最大站就是。再往前开半个小时就到瑞士巴塞尔了。”
落实了接的问题,就是取行李。他们推了两件行李车寻到小件寄存处,很顺利地就取了出来,这时离徐颖的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离彭勃的还有一个小时。他俩从容地来到月台上,空车已经等在那。彭勃帮徐颖把行李搬上去,就下来和她隔着窗户聊天。
“彭哥,我的地址和电话记好了吗?”
“记好了。”
“别忘了给我来信。”
“会的。你把护照放好,过境时要用的。”
“放心吧。我还担心你哩,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替我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放心不下。”
“我会的,到那多听你姐姐的话。”
“嗯。”徐颖的眼睛潮湿了。
“咣当”一声,火车无情地启动,那么坚决,那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由慢变快。彭勃追着,步伐加快。
“好好活着,别让我失望!”
彭勃点着头,几乎在跑。
“我—爱—你—”
徐颖的最后一个字声音很大,但离得远,彭勃几乎听不见。人也由清晰变模糊,最后只剩下那只摇动的臂。终于,随着火车转动,那只臂消失了。彭勃久久地站在月台上,恍然有一种梦的感觉。他感到很难再看见那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