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向来是微笑的,优美的唇微微翘起,紫色的眸却始终寒气逼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外,自己没有见过他其他的表情。
……除了那次,那个秋意甚浓的初遇之时。
那一瞬,我看到了躲藏在灿烂里的孤独的孩子。
……反复对自己强调,自己是多么的恨他。他是扰乱世界平衡的万恶之源,是夺取自己贞洁、撕碎自己残存的羽翼的魔鬼。
对,自己是恨他的,所以应和了他儿戏般的承诺,掌握了残忍的杀戮的方法。没错,为了杀掉他,为了复仇,自己一直忍受着无以复加的凌辱。
自己,是恨他的……
艾拉站在莎蓝的房门前沉重地叹了口气,身后的华特也没了往常的精神,连长剑也无精打采地在腰间晃晃悠悠。
刚才下楼撞到了店主,胖胖的店家笑眯眯地搓着手,暗示二人拖欠的费用。
“哈……”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艾拉已经放弃了逐个去数,反正只多不少。
“艾拉和华特么?进来吧。”房中的人早已察觉了访客的到来,粗糙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自动打开了。
“莎蓝……”背光而卧的莎蓝愈显苍白,缺少血色的面庞让艾拉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自从与莎蓝开始旅行,从没有遇到弹尽粮绝的情况,艾拉不禁为自己的不成熟咬紧了嘴唇,“你的伤……”
莎蓝白得过分的面庞上仍挂着平静:“七泉采来了很好的草药,不用担心我。”但艾拉与华特敏锐的目光从莎蓝的衣襟间看到了被红色浸染的绷带。
“莎蓝,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实在不行,让我给你施加治愈魔法也可以!”艾拉拼命地说道。虽然自己对治愈魔法并不在行,可总比没有强。炎陵对莎蓝还有成见,求他帮忙,莎蓝也不会答应。
“艾拉,人类的身体是很顽强的,不需要惯着,”莎蓝的笑容依旧,这使二人更加心痛,“对了,你们说请大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这个镇上有当铺吧?”越是这种偏僻的小镇,越是能聚集流亡的显贵,他们常常在这里变卖首饰,以供生活之需。
本来艾拉等人是不会身无分文的。从土匪处“顺”来的财物,在很久以前就存放在了人界最有信誉的银庄中。可现在他们手里只有银票,在这个只收真正的流通货币(即金、银),又没有可兑换银票的钱庄的小镇,他们等于是什么也没有。
莎蓝从布包中取出的是一只做工极其精美的臂环,铂金托上镶嵌着夺目的大蓝宝石和其他较小、却也价值连城的钻石。其市场价格,相较承载泪石的竖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如此昂贵的饰物,却被以一定的角度整齐劈开,楚楚可怜地反射着日光。
看着包裹臂环的布料上的斑斑血迹,艾拉察觉了许多事。
“华特,去把这个卖个好价钱吧,”莎蓝拽过华特的手,强硬地将首饰塞了进去,“我相信你不会被那老奸巨猾的当铺老板欺骗的。”
华特也不是瞎子:“莎蓝,这怎么行……”
“其实我早该把这东西丢了的,”莎蓝寂寞地笑着,“是我的心还对过去恋恋不舍……华特,我们需要活下去。就当帮我次忙,把它卖了吧。”
“可……”莎蓝一直贴身佩带这只臂环,说明这并不是单纯的物件,而是对某个人的眷恋或纪念。怎能让莎蓝放开它?
“它已经坏了,艾拉,”莎蓝安慰着少女,“它断了,缘分已尽,何苦强求。”
“可是,莎蓝!!”不知为何,豆大的泪珠汹涌而出,艾拉哭红了鼻子。
莎蓝苦笑:“傻丫头,都已经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到青雪了,哭什么?”
紧紧握住断裂的臂环,华特冲出了旅店。街上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各种痛苦与无奈在小镇上形成了疯狂的漩涡。
当铺的主管悠闲地擦拭着放大镜,斜目瞧着正在和伙计讨价还价的没落贵族。哼,以前是大摇大摆的贵人,现在只是靠典当家产为生的流浪汉。
突然,当铺不大的木门被粗暴地踢开,一个高个子青年闯了进来:“叫管事的出来!!”进门便如此叫喊,把胆小的没落贵族吓了个趔趄。
见男子腰上的长剑,主管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客官有东西要出手?”
“你是什么东西?”黑发的男子俯视主管。
“小人是店里的主管,”五十上下的瘦小男子低眉笑道,“客官的物件,可否让小人一看?”同时吩咐也被吓坏了的小伙计上茶。
“不行,让你老板来!”华特猖狂地坐到主席上,用下颚对着主管。
“可……”主管欲阻止,突然从男子手中的布团中看到了宝石的光彩,“请稍候。”弓腰而退,悄声叫出了内堂的老板。
“……客人,这,不是你的东西。”老板将华特请进内堂后,仔细检查着首饰。
华特哼了一声。
老板机灵的小眼睛快速旋转着:“是女人的?”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好,客人是卖?”
华特点头。
“金币六十。”
“开什么玩笑!”华特狠很地拍了一下桌子,“这可是正宗的纳安货!而且是白金的,至少值五千金币!”纳安的金银饰物闻名于世,在最近才被世人承认其妆饰价值的铂金饰物加工上,更是技高一筹,无人能出其右。
店家也不急:“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别说五千,就是五万也值。可首饰这东西,坏了,价钱一下就跌了。”
“石头也是上好的东西。”
“是,可工艺品,是整个儿的才值钱啊,”店主笑道,“这样吧。在下看客官也是有急用,在下就当买这石头,金币一百。”
夜晚,灯火通明的纳安军营。
身着黑衣的男子敏捷地穿过巡逻队间的空隙,来到了最豪华的营帐前,恭敬地跪了下来。“进来吧。”倪雅亲手掀开帐帘,让男子滑入了摄政王的帐篷。
“找到了吗?”凝视蜡烛的拉稞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也是蜡制的。
男子捧上一来自墨宁的布包。
“……辛苦了,跪安吧。”拉稞德挥挥手,男子立即无声地退下。
倪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臂环断成了这副模样,佩带它的人绝不会平安。
拉稞德的神色没有变化。
纳安有送给妻子臂环的习俗,这和一些国家送配偶戒指的习惯相似。摄政王冯弥尔公爵只送出过一个臂环——纳安最优秀的工匠打制的最杰出的艺术品。现在,被残忍地割断的它正静静地躺在原主人前,美丽的蓝宝石似乎噙着泪,却不愿流出。
终于,实际统治纳安的王开了口:“大部队的日程安排不变,死神部队也原地休整。”草原上的勇士并不适合长期的沙漠战,速战速决的战斗胜利后,所有人都需要休息。
倪雅凝视着主人的侧脸。
“……下令,缉拿逃往墨宁的圣法师,他是策划刺杀朝廷重臣的要犯,”拉稞德道,“派飞鹰,关闭墨宁的海关……明天,你跟我带两个人,去墨宁。”
“是。”倪雅终于等到了发自拉稞德内心的命令。
“……倪雅。”拉稞德的声音中充满了疲倦。
“在。”
“……不,没什么,你下去吧。”
“是。”
摇曳的烛光,映出狂眼之王孤独的影子。
“……形影相吊吗?”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很正常,我注定一生孤独。”也许这臂环的出现不意味任何事。她可能早就扔了它,或是送给了哪个经济紧张的可怜人……对,她就是那种,明明自身难保,还在为他人默默落泪的类型。
“父亲大人,您想说什么?又一颗泪石到手了,想父子同庆吗?”完全没有了以前恭敬的态度,拉稞德不屑地道。
连装也不打算装了吗?也好,这样才能说到正题上——
拉稞德的影子轻笑着,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灵眼圣法师,可恨的神族的女儿,连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力量在迅速提升。你在干什么?!拉稞德,成天为一个女人唉声叹气!
“泪石在逐个聚集。”
可你多少次让它们从你眼皮下溜走?!
拉稞德神色木然。
神族对人界的影响在减弱,现在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在你的对手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时,把她收拾了——
“……我看不见她。”
什么?
“我的眼睛看不见她,找不到她!”拉稞德烦躁地离开座位,“你给我的力量,你给我的眼睛,无法找到我的克星。”能够与狂眼匹敌的只有灵眼。狂眼夺取生命,传播灾难;灵眼治愈生命,播散福音。
哼,圣法师的雕虫小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越是只相距咫尺之遥,越是看不见,这是无论低等的人类、高傲的神族,还是我们魔族都会犯的错误——
拉稞德沉默。
怎么?
魔神显然对儿子的态度不满。
拉稞德轻笑:“不,没什么。我只是很惊讶你竟然承认我是魔族。”狂眼之王的母亲是巫师,也就是人类。正常情况下,魔族不认同流有他族血液的人为同族,即使那是魔神之首的儿子也不例外。
想被其他魔族认可,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知道,”看着操纵自己的影子的人离去,拉稞德喃喃自语,“我知道……”可付出了所谓的代价后,自己又能获得什么呢?魔族只接受强者,弱小的孩子会遭父母遗弃、同类残食。魔王只是因为纯种的魔族太惹眼,才选定了一个人类做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想过生下来的孩子的下场如何。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魔族,任何地方都没有可容纳他的土地。
……我,到底是什么?
拉稞德闭上眼,抚摸着断裂的臂环。只有她,只有她说,自己是……
我需要力量。
狂眼之王的眼睛张开,汹涌的力量在眸子深处沸腾。
我需要力量。
既然世界没有为我准备容身之处,那就由我自己来创造。
“……泪石吗?”狂眼之王阴险地笑着,“能利用的,不妨都好好地利用。”应该感谢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正是她永远欲求不满的人类的血液,使我获得了那个老家伙没有的力量。
拥有灵眼的圣法师,你要快快增添你的魔力……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会吃掉你,一根骨头也不剩地,吃掉你。
明亮的烛光,被浓重的杀气所慑,剧烈摇曳着。
公布临时关闭海关的通知时,艾拉等人正在等待签证。虽然战乱连年,通过各国的边界时还是需要相应的手续。尤其是青雪国这样稳定的大国,对每年入境的难民有一定的控制。毕竟无论国家多么强大,无限制地接受难民也是不可能的。
七泉搬出了职业微笑,向官员询问海关什么时候能重新开放。
看到美人对自己微笑当然心情舒畅,工作人员立即回答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听上边说,是纳安的亲王殿下直接下发的命令。说是策划刺杀活动的圣法师要逃亡出境,所以什么时候恢复,就难说喽。”
七泉装出极其失望的样子:“天啊,那我就是好不容易拿到签证,也去不了青雪吗?”
“怎么,小妹妹还没拿到签证?”
也不刻意去纠正对方的错误,七泉继续演戏:“是的。我们要到青雪避难,可对方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签证给我们这些艺人的。”
工作人员向七泉身后的莎蓝、艾拉等人瞧去,会意地点头。的确,以艺人的身份是很难得到签证的。
“大哥哥,我怎么办才好?”
假惺惺的泪水感动了男子的心:“啊……你们……五个人是吧?”占卜师潭婆婆决定留在土克,已经与从九龙城逃出来的女眷们会合了。
七泉边抹眼泪边点头。
“办法倒不是没有……小妹妹,你们中谁说了算?”
“那个长头发的,很漂亮的哥哥。”
哦,不愧是艺人,脸蛋都是上上等的:“叫他过来好吗?大哥哥说不定能帮你们的忙哦。”
经过莎蓝与工作人员的短暂交流,对方同意将多余的签证卖给五人。“这签证本来是给一家……叫什么来着,反正是商人,一家五口,”工作人员道,“等了三个月,好不容易等到签证下来,结果得了病,全死了。你们要是着急,就顶他们的名额。戒令一解除你们就能走。”于是,莎蓝以每张五个金币的价钱买下了青雪的入境许可。
“关键的是,怎么不让人发现炎陵大人是圣法师。”艾拉无奈地叹了口气。与海关关闭的同时,一级通缉令也贴了出来。“中年男子、红发少女、黑发剑客……真是,幸亏他没有见过七泉和莎蓝,否则咱们现在已经被抓了。”从被狂眼之王盯上以来,莎蓝与七泉从未与拉稞德正面相向,当然,碰了面更糟,七泉的能力不适于攻击,莎蓝恐怕连回避攻击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最好还是分头活动吧,”莎蓝的伤势刚开始有好转,“人多引人注目。”
七泉担心地皱着眉头,现在的莎蓝最好是在有屋檐的房间中修养。一行人曾投宿的旅店已经受到了官兵的例行检查,说不定野营生活要持续到出境。
莎蓝安慰少年:“以前我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那时我不但受了伤,连半文钱也没有……这不也活下来了。”
“莎蓝……”
“和艾拉去镇上,”莎蓝温柔地整理着七泉缭乱的发丝,“只有你们二人就不会被怀疑,两个女孩子的话,普通人家也愿意暂时收留你们。”
“莎蓝,你想让我们舒舒服服地住在镇上,你们在这又湿又热的森林里过夜吗?!”艾拉暴怒,“你看我是女的所以特殊照顾是不是?!”
华特却支持此方案:“你们这么显眼的头发在森林里转悠反而引人注目,你们在镇上住,也能随时给我们提供消息。”除七泉和艾拉,其他三人都是不显眼的黑发,衣着也是随处可见的没有国籍特征的旅行服,想躲起来是再容易不过的。
小镇的傍晚即将降临,如果打算野营,必须趁现在找好过夜的地方。华特准备在路边扎堆儿的同行们那里找个地方。有战乱的地方就有流浪剑客,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过夜。这样不但安全,还可以交换信息,寻找工作。
炎陵则已和山上的精灵们打过招呼,在它们的领地内借宿几天。精灵的领地大多不容人类靠近,人类在接近领地时会因莫名的恐惧感打道回府,是非常安全的藏身之所。
莎蓝显然早已适应了在野外生活,轻松地跳上了高高的树杈,夏季茂密的枝叶正好将他隐藏起来。
火红的夕阳正在接近地平线。
有人将夕阳比喻成人生的晚年,可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为何如此的耀眼?拉稞德无法理解,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狂眼无法看透。
人们说朝阳代表希望,夕日代表没落。可拉稞德曾在夕阳中遇到希望,看到了照明自己昏暗的人生的路灯。
那盏灯虽然消失了,再次现身的臂环却点燃了希望。
倪雅与另外两个死神部队的成员静静地跟随着终生的主人。清晨起一路狂奔,他们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墨宁的郊外。西下的阳光被稀稀拉拉的树林割成无数条彩带,让人在恍惚中看到神话中的乐土。寂静的丛林没有半点杂声,偶尔掠过的飞鸟的片影也显得异常明显。靠近龙骨山脉的土地已经迎来了夏末,微拂的风中,搀杂着秋的呼吸。
眯起眼望着金灿灿的树林,倪雅想起了与一个人的初遇。如果表妹莉尔在场,她必定会说那天暗杀亲王未遂的少年演奏的曲子,与眼前的风景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当时的倪雅已经潜入了土克,未能有幸欣赏与兰妃媲美的精湛表演。
自倪雅记忆的湖水中浮起的,是一位月光般缥缈的人。
年幼时奶妈讲的故事中,常有某位国王在打猎时于林中遇见了位美女,并娶其为妻的故事。虽然过程不似童话美满,那朵兰花与拉稞德的故事也有着相同的开始。
四年前,在纳安的狩猎场即将迎接秋天的一天,自己随拉稞德在林子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向来喜欢狩猎的亲王那天突然没了兴致,只是驱马缓缓而行。林子安静极了,静得倪雅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害怕妨碍某人的睡眠,不但猎犬猎鹰不再吵闹,连世界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今天与那时竟是如此的相似。
一种冲动,在呼唤着突变。
每向前踏出一步,激动的鼓动便加快一分。
是什么,令人如此紧张、兴奋,同时又平和、安详?
是什么,使那孤傲的雄狮的霸气,也融入了平淡的景色之中?
那是……
那是……
落入凡尘的,月亮女神。
疲惫地靠在树上闭眼养神,时不时从伤口传来的痛楚唤起遥远的记忆。
啊……那时发生的事,已经成了“遥远”啊……
是在同样的季节,虽没有这里的潮湿,也没有这里的闷热;但随处洋溢着干爽的秋的气息,秋的声响。拖着沉重的身体,自己爬上了一棵老树,尚未愈合的伤口在吐着腥臭,疲倦不堪的肉体渴望着休眠。
不只是身体,连心灵也伤痕累累的日子。
于是,昏昏睡去。
坠入睡梦前的一刻,忽然觉得,或许就此永远地沉眠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以不被叱责、背叛、伤害,痛苦与哀愁永远不再接近自己。如果幸运,还能看到短暂的、美妙的幻影。
不知为何,混沌中的自己,下意识地张开了眼。
……拉、稞、德……
与记忆重叠的景象,就在眼前。
灿烂的鬈发,在夕阳中更似金色的波浪;棱角分明的五官,仿若是从画中走出的太阳神;紫色的眸子中,蕴涵的是无数的梦影。
他,仰望着自己。
和那时一样。
连那驯良的白马,也似曾相识。
命运,是最调皮的孩子。
霄婵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
“……真是,”被紫色的眼睛俯视时,美如兰花的人才发现自己从树上滑落,被男子结实的臂膀接了个正着儿,“我每次看你躺在树上时,你都受了伤,而且总是在发现我时掉下来……我的兰。”下一瞬间,男子紧紧地抱住了寻访已久的爱人。
……拉、稞、德……
黑曜石样的色泽迅速退去,晶莹的泪珠从琥珀色的眼睛滚落,似乎在倾诉着无数的哀痛与恋慕。白皙的手指颤抖地揪住了拉稞德雪白的衣衫。
拉稞德,拉稞德!
这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上天为罪孽深重的自己营造的幻影?
“沙兰,沙兰……我的兰花……”甜蜜的吻不断落于爱人的面颊之上,吸吮着相思的泪。
抱紧我,拉稞德,让我确定你真的存在于此,并非我似实似虚的梦境。即使被碾成碎片,也要让我感受到你强有力的存在。“拉稞德,拉稞德!……孩子死了,我害死了孩子!”这样的我还有资格留在你身旁吗?我害了世间最纯洁的生命,最无瑕的灵魂!
“我在这儿,沙兰,”拉稞德温柔的声音润泽着干涸的心田,“我最需要的是你,回到我身边吧。”已经厌倦在寂寞的花园里寻找你的影子,你的回忆让我发狂。
拉稞德……
“…………”
从拉稞德指间流出的银蓝长发,在阳光中散发出神奇的月华之梦。
墨宁镇的镇长坚信,光是今晚,自己的寿命就缩短了一半左右。为了上级突然下发的命令,他忙到天黑才回家。妻子亲自为他准备的晚饭还没咽下肚,就被脸色煞白的秘书敲破了家门。而他对秘书的不满还没说出口,出现在家门前的人物险些让他吓掉了下巴。
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死神,冰冷地俯视着自己。
阴冷的月色下,迎风而展的青色斗篷,闪闪发光的银质马具、锁链……特别是中间的女性,漆黑的长发衬得惨白的面容更具病态,冷漠的眼神像刀片样切割着镇长的皮肉。
“墨宁的镇长么?”女死神僵直的声调让镇长彻底丧了胆,一屁股瘫倒在了地上,“是,还是不是?!!”左边的死神厉声大吼。
镇长小小的头颅疯狂地上下摆动。
右边的死神不耐烦地道:“我家主人要用你的房间,马上准备!”
同样被吓得发抖的秘书扶住了上司,提醒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镇长对方的身份:“死神部队,青色死神部队!”
“亲、亲王殿下!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死神部队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朝惟一的亲王殿下。
死神们恭敬地驱马向两侧移动,一匹更加出色的骏马与他的主人让镇长把魂魄丢了个干净。与死神们成鲜明对比的洁白衣着,华丽的波浪金发,仿佛是耀眼的太阳突然出现在夜里,拉稞德现身的刹那,清冽的月便成了夜空的配角。
在那一刻,镇长认真地想,就此丢了性命,自己也毫不惊讶。
慌忙地将亲王一行迎入府内,镇长叫仆从们赶快把府内最豪华的主卧室为亲王腾出,再把三间客房打扫干净,同时紧急叫来了镇上最好的医生。
“那个姑娘怎么样?”不敢奢望亲王正眼瞧上自己一眼,镇长只好悄声问帮忙护理病人的妻子。亲王带来的姑娘受了伤,一直昏迷不醒。
镇长的结发妻小心道:“不是刚受的新伤,是旧伤又裂开了,敷了药,休养几天就行。”
镇长大惊:“要多少天?!”
“傻子,你以为亲王愿意住咱这破地方?”妻子捏了把丈夫的脸,“那个女死神……叫倪雅的大人已经发了急信,差不多两天内就有大部队来接。”此时仆从来报,说贵客们的马匹已经安顿好了。“你下去吧,看好喽,伤了它们半根毫毛,咱们所有人都倒霉!”女主人再三叮嘱着。纳安人爱马如命,伤了他们的爱马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话又说回来,那亲王真是富贵……看见那些马没有?一个人骑三匹!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拉稞德与三名部下一共带了十二匹千里马,每人三匹轮流骑换,中间根本不休息。
镇长摸着肿胀的脸:“你才是傻子,没看殿下像抱宝贝似的抱着那姑娘。我听那些死神说什么‘兰妃’,搞不好,就是殿下失踪了的宠妃。”
“亲王的妃子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妻子忧心忡忡地紧握衣角,“我们……”要是被人拐来的,别说镇长,连这周围的官员无论等级高低都得受牵连。
“先别管那个了!”镇长道,“那两个姑娘,你可别让她们惹出乱子!”
“我知道,这就去找她们。”镇长夫人穿过几个回廊,来到下人们住的房间。看来是大门处的骚动惊扰了她们,明明已经是凌晨时分,两个女孩子还醒着。
“镇长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傍晚时前来借宿的女孩之一,问道,“好多马声。”房内没有点灯,同来的金发少女脸色苍白,在夜色中更让人怜爱。
丈夫有意把她们赶出去,说家里杂人越少越好,可夫人不忍,“我家突然来了贵客,是那种非常非常尊贵的大人。”
艾拉顿时明白了夫人的来意:“您好心收留我们,我们怎能给您添麻烦?”说着就示意七泉收拾行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哪忍心把两个女孩子在夜里逐出门,“他们顶多在这里住两三天,这些天就委屈你们,尽量少出屋,别出这个院子。”
“可是……”艾拉感觉得到,虽然对方时刻在巧妙地隐藏,但数次与其交手的她可确定,狂眼之王就在宅子中。镶有泪石的竖琴交与炎陵保管,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华特的安全。夫人一再强调自己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并劝说两人早早休息,明天可能还需要两人帮忙干些杂活,然后就离开了。艾拉忐忑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心中的不安令她无法安睡。
七泉紧握双手坐在床上,不断颤抖。
“七泉,狂眼之王和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他这么急,是不是要赶在我们出境前抢夺泪石?”
“不,即使我们越过国境,即使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有能力抓到我们。”如果他单纯想获得泪石,直接攻击华特和那位圣法师便是,根本不需要辛辛苦苦地骑马赶来。他是亲王,出门并不自由。与其堂堂正正地带着部下出来,还不如用魔法移动快速。
“那……他的行为岂不很怪异?”
七泉犹豫了一下,喃喃道:“其实,很正常。”
艾拉一愣:“为什么?”
……艾拉,你真丝毫没有察觉?那可怕的狂眼,那可恨的男人,要从我们身旁掠去我们最宝贵的亲人。
次日午后,嘈乱的后院终于开始平静,从昨夜就开始不停忙碌的仆从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艾拉和七泉代替被累垮了的侍女托着精致的茶点,前往贵客们居住的前院。艾拉边感叹着女装的不便,边斜眼扫视陡然增添了的护卫。大概是临时把轮休的士兵们调了过来,精悍的脸上因极度紧张而流满汗水,军服也湿透了。
看到守卫在一位年轻女性身旁的青衣战士时,艾拉倒抽了口气。
青色死神部队的成员,而且是女性。
艾拉险些摔掉了手中的托盘。不是为女战士,而是为被她守卫的女性。
难以形容的圣洁之气,缠绕着这位女子。银蓝色的过腰长发,变幻莫测的琥珀色眼睛,洁净的肌肤……这些都只不过是衬托她的气质的附件罢了,即使没有美丽的外壳,她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而那张脸,艾拉在哪里见过。
“……莎蓝……”身旁少年的声音,令艾拉脑中一片空白。
莎蓝?莎蓝应该还在林子里啊,我们说好了,海关重新开放的时候,一起去青雪。再说,再说莎蓝是男的啊,七泉,男的,这个人是女性。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体型,没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她怎么可能是莎蓝。
“倪雅,没有关系,我认识这两个孩子,”贵妇人优雅地劝阻了杀气陡增的战士,“就是在拉玛和我唱歌的孩子,我们曾一同旅行。”
忠实的护卫放开了剑柄。
“真的是,莎蓝?”
女子嫣然一笑。
仿佛是夜里的昙花,带着迷人的香;又同洁净的兰,在红尘的滚滚中显得异常扎眼。
“我真名是沙兰。自幼女扮男装生活在风明城,以各种方式让对方相信我是男子是我的习惯。”不光是举止、言行、装束要模仿男性,还要用魔法做辅助,利用人类先入为主的思维方式隐瞒自己的性别;她从小就是如此生活的。
艾拉在听,但她是否能理解,无人知晓。
女战士的黑发微微颤抖,没有表情的脸上戴着痛苦的面具。
曾经的圣法师的表白仍在继续:“十五岁时,我被逐出师门,流浪到了纳安。然后……”
被拉稞德捡回了王府。
此时回转在艾拉脑海中的,却是在林海中与莎蓝初次相遇的景象。
黑发黑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被黑暗浸染的,堕落了的原圣法师。
邪恶的他,却有着比任何人都灵性的笑。
“……叛徒,”沙哑的嗓音似乎吐着火焰,又似乎在否定着眼前的现实,“你果然是风明城的叛徒!!”不但触犯戒律,还厚颜地与恶魔同居!……对,一定是因为你,风明城才会遭受灭顶之灾,斯哥特大人才会被杀!一切都是你害的!!
“艾拉!”金发的少年欲上前阻止,但狂怒的圣法师的火焰令他不得不后退。
双重逆五星的施行须由长老议会全票通过,也就是说,七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中没有一人愿原谅才华横溢的少年那是重罪,千古难灭的重罪!
“你想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吗?启明星。”凛冽的空气将四人缠绕,仿佛是朦胧的迷纱将他们与原本的世界隔离。“恶魔最强的咒语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是肮脏的七大罪,令无数生灵坠落的诅咒……愤怒、嫉妒、暴食、好色、懒惰、虚荣、小气。
“圣法师的戒律中,第一条是什么?”
禁欲。
平滑的面容上读不出任何信息,那迷倒众生的眸既无愤怒也无怨恨……有的,只是一水哀愁,波光荡漾。
“火红的启明星,你听说过么?魔鬼抓到落入尘嚣的天使后,会吃掉他们的断翼。”然后,那堕落的天使,会长出与恶魔一样的翅膀。
离开这里吧,启明星。青雪的沃土近在咫尺。承传自太古的自然之魂仍活在居民的血液中,淳厚的自然之神仍呵护着那片土地的所有生灵。去吧,没有人会阻挡你前进的征途。我是风明城的逆子,沉浸在黑暗中的叛徒……你恨我也好,憎我也罢,一切,都是命运的必然。
恍惚中,艾拉似乎看到了,月的泪珠。
对,酷似那温柔的泪石的,包着无数情感的,眼泪。
五天后,海关恢复开放,艾拉、华特、七泉、炎陵踏上了前往设立在青雪的圣法师会馆之行。
回望远去的土克国,艾拉仿佛看到了滚滚黄沙中的,一丝银色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