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寂寞的神的居所-月亮的眼泪

天使从不向神祈祷,只会用自己的泪慢慢冲洗满身的污垢。因为神太繁忙,怎会聆听一个曾经的天使的哀号。

后来天使不再流泪,因为泪已干,心已涸;黑色的天使在恶魔的身旁仔细地擦拭锋利的凶器,她宁愿相信世界上惟有自己能成全自己的夙愿。

神也好,魔也罢,都不过是企图约束自己的枷锁。神赐予了自己翅膀,却从未赐予自己自由;恶魔夺去了装饰用的羽毛,却给了自己铁镣。

就让神自己住在他清冷的庙宇中,让魔徘徊在他徒有人烟的宫殿内吧!我要斩断铁索,劈开自己的未来。

由女怪带路,艾拉与华特走入了迷宫般的丛林深处。艾拉仍对前来求助的女怪放心不下,但对于现在的他们,只有相信女怪才可能找回失踪的伙伴。“如果这妖魔真的是想下套给我们,我就让她好看!”艾拉如此决定。这只女怪的力量并不强,倘若她想对二人不利,艾拉可以轻易地将她制服,甚至杀死。

有的妖魔之所以会甘愿成为魔法师的仆从,是因为一旦契约生效,它们便可与主人的力量同步。与强大的魔法师签定契约后,妖魔们便可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更加诱人的是,主人死亡后,其魔力可以由他麾下的所有妖魔均分。对于几乎与天地同寿的妖魔而言,人类的一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风险向来与利益相随相伴。如果主人的力量衰退,妖魔的力量也随之降低。且妖魔们无法反抗自己的主人,因主人失去力量而倒霉的妖魔自古以来数不胜数。

这位名叫若云的女怪也是其中之一。

无论签订契约时莎蓝的状态如何,现在他的衰弱状态已经反映在了仆从们身上。若云属于高等妖魔,其体内流淌的血液就是她本身魔力的来源。如今她却因莎蓝连自己原有的力量都发挥不了。

华特已经找回了平时的自己,问艾拉怎么不也弄个契约妖魔,这样就不用扛行李了。

艾拉狠狠地回瞪华特:“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信任的东西就是妖魔!”

华特放弃与偏激的少女争论,“若云小姐跟莎蓝很久了吗?”

“请叫我若云。我开始服侍我的主人时,主人只有八岁。”八岁的天才魔法师,只用一个眼神便使自恃甚高的妖魔俯首称臣。

华特不禁惊讶:“八岁!那,他什么时候正式成为圣法师的?”眉毛习惯性地一翘一翘。

若云不无自豪地说,她的主人是风明城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圣法师,当时只有五岁。

“五岁?!!”艾拉也是初闻此事,和华特异口同声地叫道。

“喂,丫头,莎蓝到底是哪路神仙?”华特抓住艾拉要问出真相。

“他是我的师兄!”

“不可能!那种天才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傻瓜师妹!”

“你,你说我是傻瓜?!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却以仇报恩?!”

“你什么时候救过本大爷!笨丫头!莎蓝不得不带着你旅行真是可怜!”

“可、可怜?!师父不计前嫌让他为复兴风明城出力,是他的荣幸!”

“荣幸?我要是莎蓝早就把你扔在山里了,什么荣幸,荣幸能当饭吃吗?!你还不是靠莎蓝养活你!”

“那个……两位,我们到了。”若云犹豫地提醒二人。华特和艾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救人的路上。艾拉立即使用相应的法术对前方进行探测。

……主人,请您一定要挺住——

身为没有信仰的妖魔,此时的若云却在向缥缈的神灵祈祷着莎蓝的平安。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地寂寥与悲伤?

七泉缓缓走在杂草丛生的石板路上,穿过寂静的大门,来到了被遗弃的宅院内。不,不应被称为大宅,这里充满了庙宇独特的肃穆与圣洁。虽被百草埋没,却仍可从缝隙中窥见昔日的辉煌。因地制宜的廊台楼阁将主建筑层层围绕,以呈叠瓣之势。

“这是楠木石,是石,却有楠木的纹理与清香。它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人类重新找到了。”楠木石是遥远的西方国度的特产,因为稀有、质地滑润,曾一度被大力开采。楠木石的原产地现在大多是荒凉的秃山,为了图利而被人类破坏的环境无力恢复,只能等待最终的毁灭。

以地属妖魔为母亲的七泉拥有地系魔物的能力,同时人类的血液使他需要充足的水分以维持正常的身体机能。他的身体比正常妖魔羸弱,他的神经比正常人类敏感。

“利用石头的纹理模仿木料,在山区寻求水乡的甘美……真是奢华啊。”

“莎蓝!”七泉欣喜地叫道,“你怎么找到我的?”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孤独地迷失在这里,却被莎蓝再次拯救。

七泉在觅食的时候无意发现了灌木构成的隧道,一时童心大起,便穿了过去。不料这一穿就穿到了这里。并拖累了随后赶到的莎蓝。

仔细辨别石雕上的文字后,莎蓝叹道:“七泉,我们这次遇上大麻烦了。”

“我们出不去了?”七泉愧疚无比,“都是因为我……”翠绿的眼睛迅速被泪水填满。

“不是……只不过我不知道原来的路什么时候能再出现罢了。”莎蓝苦笑,“我们到里面看看,或许可以找到些办法。”雕刻在石料上的文字是象形文字,七泉无法理解。现今人类所居住的大陆上使用范围最广的是人类通用语,除通用语外,各国均有自己独特的方言。游历四方的莎蓝究竟会使用多少种语言,恐怕他本人从没有留意过。

两人跨过高高的野草,艰难地踏入了主建筑,找到了书斋。

“七泉,不要踏上那个祭坛,”莎蓝将想为自己寻找食物的七泉拉回,“那是通往异时空的大门。”

“哎?我们,不在人界吗?”

“正确来说,是由五大界所组建的我们的时空,与这些建筑物的居民的故乡所在的时空的交界……虽然石料和树木是属于人界的。”

“那这里是……”

“是失去了信徒的神的居所,”莎蓝道,“在同族间的战斗中败北,不得不逃亡至异时空,却因思念故乡而在两时空的罅隙间建造了故乡的楼阁的人们……”忆起友人宛若冰原上的繁星的黑眸,莎蓝忧伤地叹息,“如果他得知消失了的同族弥留于此,会如何呢……”

“莎蓝?”

“没什么,只是想起许久不见的友人罢了,”莎蓝继续翻找资料,“是他教会了我这种文字,现在帮上了大忙。”

七泉希望了解莎蓝更多的事情:“他,现在在我们的世界里吗?”

“……不,他始终生活在属于他的世界,我们只是在童年时偶尔在梦中相见……我想,我此生再也不会与他相会了……”

“为什么?”

“因为他只有十八年的寿命,而他与我同龄。”莎蓝今年十九周岁,残酷的事实令七泉低下了头。为何与自己亲密的人接二连三地逝去,自己却被孤零零地丢在冷漠的人间。

书斋中的书籍没有一本是完整的,看来这里的居民在离开故乡时没能带出一本文献。所有的书本均靠人们的记忆书写,许多地方被留下了无奈的空白。只有开始在这里生活后的历史被完整地记录。

但族内的大战迸发前的记录还有些许遗存。

……来自外面的欲火已烧到了我神圣的部族内部,年轻的孩子们在对我正统的祖训提出质疑。啊,我们伟大的母亲,我们伟大的神啊。请您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赐予我们的新生儿如他们的祖辈般非凡的力量,让我们得以继续侍奉您,仿若那漫天的星辰,从未离开自己的轨道!看,那贪婪的火蛇正在引诱孩子们偷吃恶毒的禁果!

……神啊,请保佑我们的祭司,您的孩子!让他孱弱的身体变得健朗,让可以引导他的孩子早日现身,让祭司的血脉得以继承……

“莎蓝,书里在说什么?”

“叙述部族衰亡的真正原因,”莎蓝的表情很是复杂,“他们部族的核心是被称为祭司的人,拥有强大的法力。但为了保证后代祭司的血脉纯正,也就是保证力量的传承,他们不断地进行近亲婚姻。”众所周知,双亲的血缘越相近,孩子出现残疾、患遗传疾病的概率就越高。显然记录中所述的祭司便是近亲婚姻的牺牲品。“七泉,世间是没有不变的事物的,就连星星的轨道每年都有微妙的偏差。恪守族训、拒绝新事物的后果往往是彻底的毁灭……即使风明城也不例外。”

知道莎蓝是被放逐的圣法师,七泉不知应如何回应。

“近五百年来,高等圣法师的出现频率在以几何速度下降。这虽然与人类法力的普遍下降不无关系,但终其根本,与风明城的教育制度有关。”风明城奉行人人平等的原则,此原则的初衷是无论地位贵贱,每个有魔法资质的人都有在此学习的权利。可后来对出身的“人人平等”变成了另一种“平等”无论你的资质如何,均以同样的方法教授。就像是强行将质地各异的泥土用模样相同的模子挨个扣一般,亏待了好的黏土,不大成材的沙土最终还是沙土。

于是,有了“人才”,没了“天才”。

昔时的圣法师们常常多才多艺,即使达不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略知一二。而现在的后辈们往往是为了修行而放弃了爱好。圣法师的根本职责是守护人界的平衡,这其中自然以魔力为主,可也包含着其他世间万物。

不热爱生活的人如何去爱整个世界?没有兴趣,没有爱好的人如何有求知欲?

将族训字字熟背的人经常是最容易忘记宗旨的人。

“……我对风明城的灭亡,感到过悲痛,但并不忌恨毁灭它的人。”莎蓝温柔地抚摸着七泉的发丝,“风明城不但毁了你的父亲,还毁了其他人。”因爱上特定的人类而被处罚的圣法师并不少见,莎蓝也被以同样的罪名流放。

想到父亲寂寞的眼神,七泉痛苦地闭上了眼:“莎蓝也是因为爱上了女性而被惩罚的吗?”这是他一直怀抱在心中的疑问。

“……我的确是以此罪名被罚的,”莎蓝哀痛地颤道,“但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更无法分辨友情与爱情。”当时的莎蓝刚刚十五岁,对于自幼生活在风明城的他,女性同外面的世界一样神秘。只是很喜欢和附近的女孩说话而已,在那个朦胧的年龄,情感的萌发仿若迷雾对岸的花香,似有若无。

而长老们认定那是“有”。

被指责的一方在此时也非常容易相信“有”。

连自己都会误会自己的时代,误解与强权铸造了新的悲剧。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因此没有被纳安的军队杀掉。”被纳安攻击的当天,圣法师们仿佛被守护自己的神灵抛弃了一般,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城中既没有让士兵们垂涎的宝藏,也没有值得抓捕的女性,那么就烧吧,把这散发着霉味儿的建筑群烧掉,把总是一副“我是圣人”模样的圣法师们杀得一个不剩!

“莎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母亲为生我而死,父亲为护我而亡,故乡的人们视我为丧星……我是个带来不幸的半妖。

“孩子是没有罪的,”莎蓝起身将文献放回原来的位置,“孩子无法选择父母,况且你的父母也没有罪,孩子更不应为此而受牵连。七泉,我不是什么圣人。如你所见,我是自甘堕落的背叛者,天谴改变了我的头发与眼睛。我只是在满足自己想保护你的欲望而已……算是,为被我杀死的孩子赎罪吧。”

“莎蓝……”

由于我的自私,我的孩子还没能诞生就死了……我根本没有资格为人父母,被丢弃在风明城时,我的心底就住进了恶魔。

“不是的,莎蓝是好人!非常善良的好人!”七泉努力地诉说,“父亲曾说过,认为自己有罪的人才会接受惩罚!”大滴的泪水滚落而出,打湿了自己和莎蓝的衣服。

为什么要哭?是我让你害怕了吗?

“……不,我是为莎蓝哭……”少年抽噎着,“莎蓝好可怜,心里那么痛苦,却仍自责地哭不出来。母亲在生死关头选择了我,莎蓝当时一定伤心得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孩子!”

莎蓝惊恐地看着外表柔弱的少年。

七泉点头:“在石城见到莎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莎蓝不愿告诉华特和艾拉,我就一直装做没有发现。”

莎蓝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溢出了泪花。

突然出现的酷似兰妃的少女掀起的轩然大波席卷着整个王都。

莉尔放下茶杯叹道:“沙河男爵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想让自己的侄女成为第二个兰妃殿下吗?”

她的表姐则面目生硬地瞪着她:“你特地跑到我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干吗总是板着脸,我的好表姐,”莉尔用她与母亲极其相似的笑容游刃有余地安抚着倪雅,“我只是在担心你啊。如果亲王大人再像上次那么发疯,你可是处于最危险的位置的!”

“我是殿下的辅佐官。”

“那就更应该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啊!殿下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殿下了,我们需要的是可以稳定全局的统治者,而不是为私情喜怒无常的狂狮。他可以是独裁者,但不能是暴君。”

“莉尔!”倪雅漆黑的长发颤抖着,然而无法否认的事实又使她无以反驳。

“倪雅,那个女孩是个火种,”莉尔直视自己的表姐,“如果亲王对兰妃的感情仍可能使他失控,我们就必须在火焰升起时灭掉她。如果你还爱着他,你就应该将他周围一切不安因素排除掉!”

能干的副官不甘地抿住嘴唇。

“但真是奇怪,为什么占卜师们无法找到她呢?”莉尔恢复了与年龄相符的表情,“我家里的那堆窝囊废磕磕巴巴地说什么,占卜师无法占卜力量胜于自己的人!明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兰妃虽然才艺双全,可也不是算命的啊。”

倪雅犹豫了片刻,但终没有将心中的话和盘而出,而是转移了话题:“……那个药贩子打算让他儿子娶哪家的小姐?”

莉尔故意转了转杏仁儿眼:“好像是蒙赫伯爵异母兄弟的不知第几个小妾的女儿。”下级贵族为维持家计而将女儿嫁给商人的事情并不是没有,但发生在历史悠久的家族中……

“名声赫赫的伯爵家为了解决财政危机而卖女儿,世道真是变了。”身为望族出身的倪雅最是看不惯这种事。

“连圣法师都上了通缉令,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莉尔丝毫不忌讳圣法师的话题,“我们都是幸运儿,双亲都不是只知道吃祖宗饭的主儿。可其他家族就不一定了,父母打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孩子还能干什么?”不单是贵族面临此类问题,生活富裕的百姓也是如此。何况现在人族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认为“今天不享受,明天就没有机会了”的大有人在。神灵退入人类的童话世界已有数百年的今天,没有信仰的人们在既不会祈愿,也不会祷告的日常中追逐着自己的生活。不,城市中已经不是生活的居所,而是挣命的战场。

从前是城市中心的神庙被冷落,偶尔可以在冷清的门前看到与麻雀相伴的僧侣。废弃的神殿中住着来路不明的莽汉,甚至妖魔。精美的壁画,贵重的神器,神工鬼斧的雕像,还有珍贵的文献……一切可冠以“宝物”二字的事物均被以或高或低的价格典卖。倪雅就曾在执行任务的归途中遇到有人兜售青铜器时代的镜子,只用二十个银币(普通三口之家在小城市两个月的生活费)便买下了无价之宝。盗墓者为盗取死者的饰物而打碎了更加昂贵的瓷器,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放火将墓室与历史一同焚烧。

乱世之中,忘记了不能涸泽而渔的人类为今日的生活而毁掉了明日的家园。

失去了信徒的神的居所,所剩的只有满目的凄凉与疮痍。

人类需要领导者,“恐于人前、却耻于人后”的他们需要强大的支配者来约束。

“我们很幸运,在纳安王室的统治力不断消退的时候得到了拉稞德殿下,”莉尔认真地看着倪雅,“皇帝陛下不具有君主的人格魅力,这你我都很清楚……就算单纯地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不能让任何人以卑鄙的手段攻击我们的王。那个药贩子在玩爆竹,我亲爱的表姐。趁他的毒药还没有将朝廷浸染,我们必须除掉这个毒瘤。爆竹的火焰要么是喷向对方,要么是在自己手中爆炸。”

“我清楚。可我安排下去的密探仍未找到他贩毒的确凿证据,一旦证据充足,我就可以彻底烧掉这只毒虫。”

“我们也在努力,但……”莉尔犹豫了一下,“希望你能让亲王相信,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王,只相信力量。”自幼成长在冷宫之中,没有任何大臣做后盾的皇子仿佛巨浪中的孤舟,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而且有一个那样的母亲,拉稞德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愿相信任何人……除了那个女孩。

“但没有士兵的话,即使再骁勇的将军也只是个普通人。”

“莉尔……”表妹的神情与六年前的自己重叠,倪雅不禁挺直了腰板。

“倪雅表姐,我要成为最年轻的女侯爵,”莉尔昂首道,“我会礼数周到地请长兄为我让出继承者的位子。嫡长子继位的规则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无能的男人们应该为家族与国家让贤。”

“莉尔!”这等于是宣布自己要篡位。

“请放心,我亲爱的表姐。这个时代属于敢于直面变化的人,即使是神,墨守成规的话也会遭灭顶之灾。”少女随即自嘲地一笑,道,“不,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神了,至少在纳安没有。神在这里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信徒,没有一个城市真正属于他。”

人类的城市,向来居住着人类,而非神灵。即使向他们乞求保护,天灾人祸依旧降临,夺取人们的一切。那么我们供奉神还有什么用?想要财富就去赚,想要成绩就自己努力,想要光明的未来就自己去争取;没有神送给哪个人类一栋金屋,没有神让不学无术的懒汉成为满腹经纶的才子,也没有躺在那里就成为明君的先例。

人类宁愿在神抛弃自己之前,抢先将他们遗忘。

送走表妹,倪雅将目光转向了前方的镜子——这面惟一能证明此房间属于女性的事物。倪雅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父亲,还认为自己是需要镜子的女人。是啊,普通的女子在这个年龄还是喜欢照镜子的,甚至每天要面对它很长时间。但是,自己是战士,强悍的青色死神部队的战士,战士是无需此类东西的。

镜中的人完全符合死神部队的形象——漆黑笔直的发丝衬得苍白的面庞惨青异常,冷漠的黑眼睛,不苟言笑的双唇,笔挺而无情的鼻梁……本应早已忘却,莉尔的目光却将岁月的沉淀搅起。华美的衣裙,扑鼻的熏香,高高挽起的秀发,精致的发饰……还有来自莲花池上姐姐们轻柔的笑声,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言。

但我的生命不该埋没于此中。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平凡的人生将因他而绽放异彩。虽然我从不相信神的存在,可那一瞬间,我感到我命运的巨轮开始真正转动。我要跟随他,无论让我放弃什么瑰宝,我都要跟随他。

“阁下,阁下叫小人办的事情,小人已经完成了。”由乌黑的衣物包裹的男子恭敬地跪在门前。

“很好,不愧是我国最优秀的人才。”

“阁下过奖。阁下还有其他吩咐?”

“不错,我要你把一个人的根刨出来。”倪雅已经在脸上完全安装好了死神的面具。

我的儿子啊——

来自地狱的沉吟令拉稞德从大堆的文件中抬起了头。

“父亲大人。”强行调整自己的语调,拉稞德在装饰于自己书房的壁毯前优雅地跪下。

还没有到手吗?继承我血液的拉稞德啊,为何还没有收集到所有的泪石——

壁毯上人物、鸟兽、花草、鱼虫的图案被重新编织,取而代之的是地狱的景色;出现在其正中间的是一张与拉稞德一模一样的面孔,只不过这名男子的头发完全是紫色的,散发着胜于拉稞德数倍的邪气。

“除去一颗外,其他四颗泪石的下落均已查明:一颗在我手中,一颗在风明城的圣法师手中,一颗在卡耶的王子手中,还有一颗在九龙城内。”

快!拉稞德!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离开这可恶的牢笼,让神族付出囚禁我——最伟大的魔王的代价!!

“我在尽力……”

不够!远远不够!!

魔王愤怒的火焰搅动着拉稞德的大脑,难以忍受的呕吐感侵蚀着他每一条神经。终于,高傲的狂眼之王跪倒在生父的魔力前,无法抬头。

拉稞德,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忘了,你身体里的每滴血液,你骨头里的每丝力量都属于我!你对我只能有臣服,绝对的臣服!

被揪住头发,拉稞德不得不直接面对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不要耍弄花招,我的儿子。我要你用那肮脏的灵眼圣法师的头颅给你的父亲做酒杯!!我允许那愚蠢的女人生下你,不是让你在人类的皇宫里玩国王游戏!!快去,我的儿子!用你手中的力量与权力,踏平人界,让它成为我们新的领地!!

压制拉稞德的力量骤然消失,当拉稞德有余力起身时,壁毯已经恢复了原有的人间美景的图案。书房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安静得可怕。

……可恨!!

疲倦地倒在长椅之上,拉稞德沉重地叹出了胸中的苦闷。每次都是如此,在可独自与众神族抗衡的魔神面前,自己就像是刚生下的婴儿,全无反抗的力量。

怎样,怎样才能比他还要强大,强大得可以不被他控制?不被他要挟?

我需要力量,胜于他的力量!

“哼,我竟然是他的儿子。”拉稞德美丽的面孔上浮起自嘲的微笑。

天下谁会愿意要这样的父亲?

对,他从没有听说过“亲情”二字,自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父亲……就像我,没有资格为人父母一样……啊,不对,我说反了。

恶魔!你竟要杀了自己的孩子!你竟要杀掉世间最纯洁的生命!

她嘶声对自己叫喊着,拼命保护着自己的腹部。

这是我的孩子,你不要他可以,但不能杀他!我不用你负责,我独自养活他,放我走,放我出去!!

可是不行,我美丽的兰花。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和我一样肮脏的血液,我不能忍受这种血液继续流传下去。

求求你,拉稞德!我只求你一次,放我离开!!

我做不到,我不想失去你,我的花朵。

“哼,结果,我还是失去了她。”数名侍女与护卫被打晕,凭借自己敏捷的身手她跳出了高高的宫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将她训练成一流高手的人正是拉稞德本人。

从此,那楚楚动人的兰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无音信。纵使狂眼的力量,也寻不见她半缕秀发。

如果“神”真的存在,我会乞求他立即结束我愚蠢的生命,让那个恶魔永远被关在牢笼中;如果“神”真的存在,我会乞求他令时光倒转,让她永远不会被我玷污;如果“神”真的存在,我会乞求让他不让我诞生于世……

“不,倘若真的有所谓的神,怎么会理会魔神之子的愿望。”拉稞德闭上了眼,“快点出现吧,传说中的救世主。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快点……”此时的他,好似常年被疾病折磨的病患终于得到了解脱般轻松。

莎蓝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红发的少女:“说吧,我听你的辩解。”

“不、不是辩解啦!!”艾拉很是委屈,“我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想救你们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那个灌木隧道!!”

“……结果不小心触动开关把自己也卷了进来?”莎蓝的语调冰冷彻骨,艾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回想自己与莎蓝初次见面时的惊险场景,艾拉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冻结。

七泉急忙插入:“莎蓝,这不能全怪艾拉。”

艾拉一愣。

七泉继续为少女辩护:“她毕竟还是新手,对不对?连我们都着了道儿,艾拉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铁青着脸,莎蓝厉声道:“七泉,这女孩向来不把你当是伙伴,还曾对你恶言相向,为什么还要护着她!!”艾拉棕色的眼中也写着同样的疑问。

“因、因为我们是伙伴啊,团队内打架是不好的。”七泉同样被莎蓝的气势所慑,“我,虽然和艾拉不和,但……只是从小受的教育不一样。大家在一起都旅行这么长时间了,互相帮助,是应当的。”

艾拉别过了头,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快找到回去的办法,而不是追究某个人的责任!”七泉突然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既然艾拉已经对隧道进行了初步勘测,莎蓝又懂这里的文字,我们比任何落入此中的人都好运!这么强的队伍被困在这里,传出去还不被笑掉大牙?!莎蓝,你好歹率领着十几个妖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气量了?艾拉,你是第一位被正式收入风明城的女性,难道只有这点能耐?”

两人同时第一次见到七泉似的看着他。

“怎么?”七泉学华特翘了翘眉。

“……没什么。”师兄妹二人首次异口同声道。

七泉立刻开心地道:“看吧,你们不还是挺投机的?都是一个师父带出来,有什么可针锋相对的。”

七泉,这并不能说明投机不投机,通常人都会有这种反应的。

可惜莎蓝与艾拉自始至终都没能发现,此时彼此心中的叹息是如此的相似。

三人在一番苦战后,终于强行开启了回归的大门。运行法术时,艾拉同意七泉也参加的行动令少年惊讶不已。因为这是搀杂着混淆时间魔法的高难度法术,编织咒语时只要任何一个成员故意退缩,在场所有人都会被卷入时空的罅隙间,永远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可向来不相信妖魔的艾拉突然允许七泉站在自己的背后。

“拥有地系力量的你加入后,成功的机率更大。”红发的少女如此为自己的举动辩解。莎蓝与七泉则很有默契地装作没有发现她通红的面颊。

由于长时间没有接受维护,本应在特定时间开启的连接异世界的隧道成了只吞不吐的怪物。想离开,就必须把它停滞的时间调正确。

风、地系的力量与时间的协调性优异,而在不同空间中移动则使用水、火系的力量。艾拉擅长火,莎蓝与水的亲和力极强,七泉则拥有地属妖魔的力量。

以艾拉的火为前锋,莎蓝的水为后援,再加上七泉移动时间的能力,任凭来自远方的文明多么发达,也无法以残存的力量抵御他们的攻击。

迎接他们的是华特夸张的表情,与若云欣慰的泪水。

“我以为笨丫头被吸进去后,你们得半年才能出来,”众人重新开始旅程后,华特说道,“没想到我才转身,你们就冒了出来。”

“转身干吗?想逃跑是不是!”艾拉竖起眼睛瞪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

“对不起,都是我还掌握不好力量,使时间出现了偏差。”七泉又恢复成了总是在道歉的男孩。

莎蓝默不作声地继续赶路。

华特哈哈大笑:“傻丫头果然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华特堂堂男子汉,当然是去最近的街市……疼!你这个暴力女!!”

“七泉,不要理会那只猴子,连你也会被传染的!”艾拉瞧也不瞧抱着自己的大脚不断重复单腿跳的华特,对七泉道,“再往前不远就有镇子了,我们应该可以找到糖果。”

“哈!果然是小丫头,就喜欢吃糖!!”华特立即反击。

“什么也不懂的猴子最好把嘴闭上,”莎蓝根本不理会暴跳的华特,“糖是地属妖魔唯一能入口的人类食物。”

华特愣住。

艾拉又把脸转了过去。

七泉红着脸低下了头。

“啊!莎蓝!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叫什么?”艾拉为改变尴尬的气氛,故意高声叫道,“那么高度发达的文明,总有个名字吧?”

莎蓝眨了眨眼:“……神海之灵,供奉自然,视养育他们的星球本身为母亲的部族。”

“哇!是自然崇拜啊,那和千年前的人族不是很相像吗?”

莎蓝默认。

“嘿,红毛丫头还知道什么叫自然崇拜啊。”

“华特!这次就数你什么也没干!到了镇上你请客!”

“凭什么!!”

“艾拉,我们要追不上莎蓝了!”

“啊!!都怪你,华特!白痴猴子!!”

“怎、怎么又是我不对?!!……啊,你们还真的要丢下我?!等我啊!!”

他们的旅行,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