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未来的火焰燃红了水色的梦境,银色的天使在自己的惨叫声中惊起。那是可怕的杀戮,恶魔的铁骑践踏着神的庭院。
而引燃那疯狂的火莲之火的魔鬼正卧于自己身侧,嘲讽着自己的怯懦。
欲起身逃离,却被吃掉自己仅存的断翼的魔鬼从后方拥住。剧烈的心跳令不中用的耳无法辨别魔鬼的细语,恼羞成怒地全力挣脱他的束缚,冷漠地示意他已是上朝的时间。
金发的恶魔的声音慢慢爬上脊髓,力量还是不够啊,要不要回人间地狱尝试其他的玩具?
以你现在的力量是杀不死我的,他如此补充。
对,不惜让自己曾属于天使的双手细练杀戮的技巧,只是为了复仇。内心被丑陋的怨恨所充斥的自己已无法回归那纯洁的世界。
“哇!!”少女的尖叫声在翠绿的山谷中回荡,久久不能散去,“……为、为什么会突然掉下来口……棺材?!”被吓软了腿的红发少女紧抱行囊颤抖着。
而她的旅伴,黑发的青年则用他少有感情透露的视线示意少女向头顶观望。
面对无数以各种形式悬挂于峭壁的棺木,艾拉张大了嘴巴。
艾拉与她的师兄莎蓝,正在前往青雪国的途中。为防止被人发现自己是圣法师,艾拉将粗糙的布条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且在莎蓝的指导下用魔法对镶有泪石的竖琴进行了处理。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无意识中忽略它的存在。
前往青雪国的最佳途径是越过狄鲁山脉,再从狄鲁山脉与龙骨山脉的夹缝间的商道进入国内。而艾拉与她的师兄现在正位于著名的悬棺之城,阿族居住地的边缘。
阿族并不排斥外来者,但也从不欢迎。他们神秘的埋葬仪式从未让外人参加或观看,以至至今他们如何将笨重的棺木悬架于峭壁之上,仍是著名的谜团。由于他们在此地隐居已经有四百年,也没有抵抗新的统治者的能力,纳安国形式性地带走了部族之长的长孙后,便给了他们自治的权利。相较有纳安士兵重重把守的官道,通过阿族人开辟的小路对于艾拉这种被重金悬赏的犯人是惟一的选择。
是的,艾拉是犯人,身为肩负守护人界自然平衡大任的圣法师,却在乱世中成为了赏金猎人们垂涎三尺的猎物。
摔落在艾拉眼前的棺木已经有年头了,可以判断它是因支撑它的梁木腐朽而落回了生养它的大地。从破裂了的木板缝间可以看到死者风化了的尸骸,而散落在棺木旁边的木条上则用青色的涂料写着死者的姓名。
“……是母子合葬。”看着细小的文字,莎蓝低沉的声音中包含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痛楚。平滑的侧颜被忧伤的阴云覆盖,双眸中流淌出无尽的悲伤与沉痛。
伴着山间的清风,艾拉唱起了圣法师们为亡者书写的安魂曲。经过千年的发展,风明城早已不单是人界最权威的魔法研习地,更是人类的文化中心之一。许多圣法师擅长多种乐器,闲暇时大家聚在庭院内随兴而唱、随情而奏,共同分享着文明的甘泉。
“怎么,我唱跑调了么?”歌罢,艾拉敌视以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吟游诗人。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唱歌。”重新背好行囊,莎蓝向前方走去。
隔了一秒,迟钝的少女才察觉青年言语中的含义,刚要发作,却发现莎蓝已经与自己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艾拉承认并不擅长大多数女孩都擅长的女红或诗歌乐器,但从没有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指出来。毕竟还是个好强的孩子,艾拉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可又没有能用于反驳的依据,只好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跟上莎蓝继续前进。
没错,在莎蓝面前,艾拉永远没有胜算。
在天黑前到达了阿族人建造的石城后,莎蓝与艾拉立即发现了城中异常沉闷的气氛。没有敢在天黑后在街道上走动的居民,孩童们也张大了恐慌的眼睛无助地拽着父母的衣角……还有游荡在街头的巫师与赏金猎人们,在这种季节里,他们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城市中。
在简陋的旅店内安顿下住处后,莎蓝与艾拉从同在食堂用餐的客人口中得知了基本情况。
是哭声,最开始只是每天夜晚出现在悬棺的坟场,渐渐在城内也能听到。而最近哭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波及到了居民的健康及农作物上,阿族的族长不得不请来了专门处理类似事件的术士。
“莎蓝,我们……”
“我们明天继续赶路,”不待艾拉说完,莎蓝便抢先阻止,“我们没有余力帮助他人。”
“可是圣……我们的教义是帮助所有遇到苦难的人类。”艾拉小声抗议。
“帮了别人之后,不但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还会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莎蓝冷笑着艾拉的天真,“要是我,我会把这样的救世主恭送出门。”
艾拉只有沉默,因为她还是无法反抗莎蓝。
“别想这些事,早早上床睡觉,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莎蓝只用眼神就把艾拉赶上了床铺,而他自己则应店家的邀请在下面的大堂开始了演奏。
然而,身体里流淌着红毛的夏落德人滚烫的血液的艾拉怎么也不能安静地入睡。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瞒过莎蓝溜出去,艾拉只有在床上开始默默温习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莎蓝与斯哥特不同,在艾拉犯下低级错误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直戳艾拉的痛处,其严厉程度较斯哥特有过之而无不及。艾拉虽然在第一天私下抱怨过这种“青出于蓝胜于蓝”,但在莎蓝丰富无比的知识面前只能俯首认输。不愧是曾经的最受期待的圣法师的新星,和自己就是不一样。
可是,他到底因为什么被放逐的?
斯哥特直到死也没有告诉艾拉。
大概……大概是恋上了某位女性吧,这是无论何人都无法逃脱的重罪。
“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现在的艾拉还无法理解,她的注意力被莎蓝的歌声吸引了。
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
是水中的月,还是镜中的花
似有若无的幻影,任凭泪流入寂寞的夜
未有过仲夏,也未有过寒冬
有花无果的秋,有果无花的春
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
只留下记忆的愁丝
纠缠交织交织纠缠
……为什么,你要写这么忧伤的歌词
也许,是那性急的流水
冲去了
刹那的萌动,瞬逝的情
只留下
瑟瑟孤灯夜
为什么,我会为你的曲,留下如此多的泪水?
红发的少女急忙用手背擦干了眼泪,警告自己:“他的歌也好,曲也好,都只是取悦他人赚得金钱的工具,他就是靠赚得别人的同情生活的!堕入魔道的圣法师,要不是师父的遗言,我才不会跟着他呢!”可现在的自己在依赖莎蓝赚来的钱生活。盼望自己能快点变得比他还要厉害,还要能干。这样自己就不再是只会给他添麻烦的小丫头,而是个强大的圣法师……他就再也不会瞧不起自己了。
莎蓝带着今天得到的赏钱回到房间里时,外来的巫师们已经开始在无人的街道上点起了篝火,焚烧着他们的草药。而赏金猎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捕捉行动。夜晚的山林是魔物与鬼怪的世界,在这个没有系统魔法保护措施的小城,它们更是来去自由。
“他们真的能找到哭声的根源吗?”艾拉怀疑地看着围着火堆跳起怪异舞蹈的巫师们。
“……巫师中恐怕没有,但赏金猎人中有一个身手相当不错的家伙。”背对窗口,莎蓝木然地道,“小心不要让他发现你是圣法师。”
忆起路途中看到的同伴尸首,艾拉不禁打了个寒战。为迅速封住被捕的圣法师们的魔力,狩猎者往往在圣法师额头上烙下代表黑魔法的烙印。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师们只能任凭他们宰割。被倒挂于街市上的尸体无一例外都遭到了非人的待遇。
莎蓝静静地关上窗户,开始细心护养自己的竖琴。全神注视莎蓝灵巧的双手,艾拉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莎蓝所用的竖琴和自己背包中的古琴是一模一样的。
当今的吟游诗人所使用的竖琴一般都比较小,携带方便,但音域较窄特别是低音部分不尽如人意。只有宫廷乐师或隶属于固定乐团的乐师才会用笨重的大型竖琴。而莎蓝的竖琴有它的主人半身高,这显然不是一个吟游诗人惯用的竖琴样式。
“你天天抱着它唱歌,不累吗?”艾拉不禁问道,“在城里时我也见过许多大师演奏竖琴,但没有一人使用这种样式的。”
莎蓝漆黑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但没被艾拉发现。“习惯了。”爱怜地抚摸着木质琴身的纹理,青年慢慢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的月色。
在那瞬间,艾拉仿佛看到了银发的月光之子。
不,不可能。艾拉在心中用力摇头,无论他以前是什么样子,遭到天谴的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被称为“月亮的爱子”圣法师的资格。
“你在你的竖琴上也施加了魔法吗?”艾拉继续问,“那种你交给我,保护‘心弦’的法术?”要不然,自己应该在初次见到他时就发现异常的。
“对,就是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会在意它的简单法术,没有被强烈刺激,是不会想起自己曾见过它的。”而莎蓝在自己身上也施了同样的法术。
“为什么?你这行不是需要别人记住你吗?”
“因为,”莎蓝突然邪恶地咧开嘴,“我是堕入魔道的巫师,坏人最好不要被别人记住自己的脸。”
艾拉哑然。
华特慢慢拔出了长剑。美丽的银色剑身发出低沉的龙吟声,警告自己的主人危险正在接近。佣兵生涯已经有八个年头,十六岁起便开始独闯江湖的华特在同行中也算是个小小的人物。这次来到阿族的悬棺城并不是为城主承诺的那点可怜的赏金,而是阿族悬棺中的陪葬品。现在虽然只是个贫穷的小山城,但它曾经是称霸四方的霸主的发祥地。传说当时的阿王的陪葬品中质地极好的玉石就有上万块,这种诱人的墓葬正是没有什么好工作时的赏金猎人的绝佳猎物。
但是,今晚要先把魔物处理掉。
“……这家伙,比想象的强……”华特在心中抱怨着。本以为这小小的破山城里出不了什么了不起的怪物,但自己的剑告诉自己,对方不是普通的角色。没关系,这种强度我还应付得了。华特并非鼠辈,但也不是狂妄之徒。常年的经验使他懂得何时应进,何时应退。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呀!!!”与华特挥剑的同时,悲鸣从对方的口中迸出。
“……女人?”华特还未从自己突袭失手的震惊中恢复,便再次因对方的相貌瞠目结舌。“……你,你哭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不断的抽咽声。
华特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哀叹自己的不幸。两个月前,一直照顾他的幸运女神突然移情别恋,华特失去了在雇佣兵团内的工作。好不容易在一个商人家当上了保镖,主人的女儿突然对父亲说非华特不嫁,恼羞成怒的商人立即把华特踢出了家门。当然,没有付工钱。即便如此,华特的生活也靠商人的女儿偷偷送给自己的饰物得到了短期的保障。但现在是乱世,找份工作谈何容易,钱囊迅速见了底,华特只好依照传说来到这里碰碰运气。
可这次他好像又赌输了。
对华特来说,魔物是金钱与力量的象征。征服了魔物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就能得到相当不错的工作与酬劳。而眼前的这个魔物呢?别说利爪了,连个“正常的魔物”的样子都没有。一副楚楚可怜的少女模样,细长苍白的手怎么也燃不起华特的斗志。
“小姐,你能不能先不哭了?”华特厌烦地摇头。他没有办法对付的就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女性,再这样下去,天亮了他也脱身不得。
“……我是男孩。”终于,美丽的魔物说出了句完整的人话。
华特不禁松了口气,还好,她懂得人话……停!是男孩?!不可能!!
金色的长发,柔弱的肩膀,细嫩的声音,还有这张绝世美女的脸!哪儿像男的?!……不过,的确少了点什么。
“暴徒!”突然,从背后飞来的木棒险些让华特遭到当头一击。
敏捷地躲开接下来的连环攻击,华特上下打量着偷袭自己的狂徒。是个红头发的家伙,根据声音判断为少女,但体型足以让人误认为少年。华特顿时感到无力。被自己当成了小姐的少年与酷似少年的少女,不愧是乱世,够乱。
艾拉护住了无助的“少女”,厉声道:“暴徒!深更半夜的,竟然对妇女施暴!!被雷劈死吧!!”
……有句话非常适用于现在的华特: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你的眼睛长哪儿去了?!这个是男孩儿!”华特长剑回鞘,空手挡开了艾拉的攻击,“不想活了是不是?!这家伙是魔物!!”
“什么?!”艾拉急忙跳开,上下仔细打量起缩在墙角的孩子。对,这还是个孩子,外表年龄在十四五岁,大大的翠绿色眼睛噙满泪水,使他显得更加年幼。“难道,影响石城的哭声是你……”
神秘的少年惊恐地抬起头,叫道:“不是我!那哭声是阿竹的!”
莎蓝在漆黑的小路上缓缓而行。经阿族世代不断建造的小路如繁缛的迷宫,即使是本地人迷路也是家常便饭。但莎蓝没有,因为有人在引导他。
本来打算悄悄跟在从窗户偷溜出去的艾拉,以防她干出不明智的蠢事,不料在半路便被阵阵凄凉的哭声吸引了,不,正确来说,是莎蓝心底的悲伤与那哭声产生了共鸣。
“你叫我出来,是什么意思?”声调冷漠,莎蓝用他不变的表情问道。
……我……我知道您能够听到我的声音……
“如果是想找人帮自己升天,你找错人了,”莎蓝脸如寒冰,“我不是圣法师,帮不了你。”
不,圣法师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有您,只有拥有同样的痛苦的我们才能领会对方的语言……
“同样的痛苦?”莎蓝冷笑,“什么是同样?谁能理解我真正的痛!!”强大的魔力应主人心情的变化向声音的主人进行无情的攻击,“碍事!你的灵魂早已不在人界,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世间怎么可能存在相同的伤口,少以此为借口接近我!
请听我说……
“退下!!”对方无法抵抗莎蓝非凡的魔力,悲喊着消失在无垠的夜空中。而莎蓝则疲倦地随意坐倒在了路边的石阶之上。“……对不起,我还没有余力为他人分担……”从优雅的双唇吐出的是悲痛欲绝的声音,“斯哥特大人……我,还无法从失去您,还有他的痛楚中恢复……”
然而,莎蓝没有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不幸之中,他聪颖的大脑已经迅速对刚才声音的来源作出了判断。是怨念,死者的怨恨;即使死者本人的灵魂已经离开人界,她的思绪仍影响着活着的人们的生活。如果单是一个人的怨恨,只要不是异常强烈,就不会有什么危害,但麻烦的是,这种力量往往会唤起周围不大干净的东西。
……红头发的人,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不去惹祸呢?
经过长期训练的耳朵准确地捕捉到了艾拉的声音,黑发的青年叹着气向房顶轻轻一越,几个起落之后,身体便仿佛没有体重般落在了艾拉头顶的屋檐之上。
“嘿!哥们儿身手不错嘛!和我合伙儿干番大事如何?”率先发现莎蓝的华特兴致勃勃地道,大概是看上了莎蓝的好身手。至于他口中的大事是什么,即使莎蓝和他素昧平生,光靠他的衣着也能猜个大概。
“很遗憾,我对亵渎死者、践踏历史的盗墓行为没有兴趣。”轻盈落地,莎蓝将他宁静的视线转向了艾拉,“我记得,你承诺过晚上不出门的。”
“……我没有出门。”的确没有“出门”,没有从门出去,从窗户出去的。
“……”莎蓝平日宁静的眸子中明显有浪涛在怒吼,“这位少年是?”
艾拉和华特这才发现自己都还不知道少年的来历。
“不愧是莎蓝,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是男的。”艾拉在心中默默感叹,没有办法,这是经验的多少的问题。
“……七泉。”陌生人的不断出现显然让少年更加不安,美丽的少年颤抖着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七泉?姓什么?”没有察觉莎蓝阻止自己的目光的艾拉奇怪地问道,除非奴隶,现在生活在人界的人类一般都有姓氏。
华特哼了一声:“红毛丫头,魔物是没有姓氏的。”然后做出满脸“你连这点事都不知道”的表情。
莎蓝轻轻瞥了眼华特腰间的长剑,蹲下身将自己的眼睛位置与七泉调整在同一位置:“你是这个石城的居民?”
被莎蓝注视的七泉点了点头,表情也没有适才那样紧张了:“我以前和父亲生活在墓地那边……不过父亲已经……”
“他说,哭声是一个叫阿竹的人的。”艾拉抢先说出自己刚刚获得的信息。
“你认识她?”莎蓝温柔地问道,他身后的华特则大大叹了口气。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对魔物温柔和跟狼睡在一起没有两样。
七泉点头,然后又摇头。
未待华特发怒,莎蓝便道:“你和她说过话,但那时的她已经是死者了?”
七泉立即欣喜地点头,如此只靠只字片语便能理解他的人,除了父亲只有这个人。
“莎蓝,这个孩子怎么办?”
莎蓝恼怒地看了眼说出自己名字的师妹,尽量平静地寻问七泉:“你的父亲是人类?”
华特和艾拉同时吃了一惊,这个名叫七泉的少年的确是魔物,魔物的父亲怎么又是人类?人类受魔物之苦已久,它们吞吃人类,毁坏农田。所有人类都对魔物恨之入骨,从未听说过有人类与魔物生下子嗣的。
“我也没听说过一个流浪的雇佣兵带着‘骑士之国’卡耶王室的传世之宝,却没有把他卖掉的。”莎蓝没有回头,声调已经可用“冷酷”二字形容。
回应他的则是出鞘的长剑:“你,是什么人?”褐色的眼睛深处顿时闪烁出原始的野性,这个男人不仅拥有强壮的肉体,还拥有百兽之王的气魄。
莎蓝并没有回答华特的问题,而是笔直地迎上了野兽的目光:“这个孩子身上流有人类的血液,他是人类。你们不能因为他的母亲是魔物就用对待魔物的态度对待他。”少年纤细的手腕上满是小小的伤痕,他很可能在这里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凭什么你说他是人类?!”华特大怒,“我的剑从没有错过!!”
“对,‘双仞’会对危险作出反应,而且能够敏锐地察觉魔族的气息,”莎蓝扶起七泉道,“但不能判断这个魔物是否真正对你有害。”
被莎蓝叫出自己佩剑的名字,华特的脸色更加苍白,握着剑柄的右手也开始颤抖。让他感到恐惧的不只是自己的剑被人道破了来历,还有来自这个被称为莎蓝的年轻人的异样的压迫感是死亡的威严,任何生命都不得不为其低头的死亡,年纪不过二十的他却给人这种可怕的感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莎蓝的声音蕴涵着众人无法抵抗的威严,“换个地方如何?”
艾拉的双眼已经完全被华特的佩剑所捕获。
双仞,与“心弦”相同,是嵌有泪石的宝物,为“骑士之国”卡耶正统王位继承人的象征。传说卡耶的开国明君在登基后不久便遇到了一位帮助他整治水利的圣法师,那位圣法师临辞之际将此剑托与国王,从此它便成为了王室的宝物。
华特的长剑也由不知名的银色金属铸成,剑柄上刻有华丽的浮雕。拥有火的属性的长剑不但好斗,同时也为保护主人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而现在,这把凶猛的武器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与自己千年未曾逢面的伙伴共鸣着。
得知对方是风明城的幸存者,华特终于开始稍稍放松警戒。
“只有我是,”艾拉摘下了额头上的布带,“莎蓝只是受托保护我。”
证明她是正统圣法师的印记在月光下宁静地诉说着她的责任,此时的艾拉全身充满圣法师的威严与力量。七泉身上所流的魔物的血液令他不由地退后。
“狂眼之王在收集泪石,”艾拉道,“他会用泪石解放最邪恶的魔神于人界,使人界彻底毁灭。华特,你的泪石是他垂涎三尺的猎物。”艾拉建议华特和自己一起去青雪寻求保护。
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剑,华特怀疑道:“狂眼之王要我的剑?”
“对,正确来说,是剑上的石头。”
华特仍不相信有人可以穿过漫长的时空捕捉到自己的猎物。
“不要小看狂眼的力量!”艾拉大致讲述了自己和斯哥特的遭遇,“连斯哥特大人那样强的人都敌不过狂眼的力量的千分之一,你一个普通人根本对付不了他!”
“那你就能对付他吗?!”华特的吼声让胆小的七泉不禁缩了缩身子,莎蓝则将覆盖于房间整体的隔音的屏障加强了些,“听你刚才的话,你也只是个刚当上圣法师的丫头片子!搞不好那边的漂亮脸蛋儿比你更可靠!”
“什么!!!!”被人戳到痛处,艾拉火红的头发立即燃烧起来。莎蓝则在心中无奈地叹着气,再次加强隔音屏障。
“本来就是!连妖魔和人都分不清的菜鸟!”那一棒虽然没有打到,但华特是记仇的。
“莎蓝不是圣法师!连圣法师和普通人都分不清的门外汉!”
“门外汉?!我开始在这行混饭吃的时候你还尿裤子呢!!”
“我没尿裤子!!!”艾拉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见状不好,莎蓝悄声对七泉说了几句,再添加了数层隔音用的屏障后和少年离开了火药味浓重的房间。
月已经向西方落去,黎明前的石板路上不时会碰到巫师们点燃的篝火的残余。日夜交替的时刻总是寂寞得很,仿佛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能发出声响的东西。看着莎蓝的后背,七泉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遇到的那只不相信任何人,只能自己孤独地借着月光舔舐自己的伤口的野狼。
“啊……”通向自己家的小路前,七泉发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阿竹……”
没有实体的能量凝聚物以阿族的最高礼仪向莎蓝拜倒,为自己昨夜的无礼表示歉意。
“莎蓝,阿竹希望你能帮她找到她的孩子,”七泉代替泪流满面的幽灵恳求,“我的能力帮不了她。”阿竹就是莎蓝和艾拉入城碰到的棺木的主人,但同她合葬的她的孩子的灵魂却在下葬前便不知去向。生前受婆婆虐待,阿竹生产后因营养不良抵抗力低下患病而死,出生不到半年的幼儿也随她而去。
七泉是半妖,他不擅于寻找迷路的灵魂,只能确定阿竹的孩子的灵魂并没有升天,而是被强行留在了人界。阿竹对孩子的爱,及她对虐待自己的婆家的恨使她的意念在本人灵魂已经升天的情况下仍徘徊在山城。
“……你还有余力为她伤心?”莎蓝忧伤地看着少年,“城里的居民对你并不友善。”
七泉立即恐慌地放下卷起的袖子。
“为什么要藏起来?”
少年难过地扭过头。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掩盖他们的罪行?”不由得加重语气,莎蓝在逐渐失去自制力。
“不,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不被神灵祝福的孩子,无声地流下苦涩的泪。
没有被生下来该多好……父亲只想利用我,母亲爱的也不是我……我没有这双眼睛的话,没有人会理我——
拉稞德,这是你的长兄,他会照顾你——
来,拉稞德,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宫殿——
“……”紧锁眉头,拉稞德像要甩掉过去的记忆般摇晃着头颅。弥漫于寝宫间的香气有静心的功效,但对此时的拉稞德而言只是刺鼻的异臭。
抢夺泪石失败后,拉稞德立即率领青色死神部队回国,恢复了自己的一切权力与地位。现在这位年轻的统治者正强忍着他最讨厌的巫师的气味,等待皇兄拉汶德的召见。
拉汶德对于巫术的痴迷已经达到没有占卜师,就无法决定今天吃什么、穿什么的地步。朝中甚至有某位妃子贿赂占卜师以博得皇帝的宠爱的传闻。
不过,那传闻应该并不是空穴来风。拉稞德用丝织的手帕捂住鼻口厌恶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占卜师,从自己进入这个房间开始这名皇帝面前的红人就在用谄媚者的视线不断骚扰他。作为占卜师,这个人拥有相当强的实力,但终是比不上狂眼的力量。狂眼可以看透过去与未来,虽然不能与灵眼匹敌,对于拉稞德来说,所有在宫廷里享受俸禄的术士都是摆设。
“拉稞德!”皇兄已明显衰老的声音使拉稞德立即笔挺地站了起来。
“皇兄。”巧妙地掩饰心中的不快,拉稞德优雅地行礼。
“私下见面时不需要这些礼节,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拉汶德示意幺弟落座,贴身的宦官立即捧来了他每日必用的药茶。
单凭气味便可分辨那茶中的草药成分,拉稞德不禁皱了皱眉:“皇兄……”
“我知道,但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拉汶德用他让人无法反抗的目光阻止了拉稞德,“……你还没有为你的宫殿迎接新的女主人的打算吗?我的弟弟。”
“我心中只有那一朵兰花,皇兄。”
拉汶德沉重地叹了口气。
纳安国的男性称自己的妻子为花朵。拉汶德的花园内到底有多少朵花,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他能干的弟弟,在四年前遇到一位梦幻般的兰花后,不但将其他花朵逐出了花园,在失去了那朵兰花已有两年的现在仍不愿再迎娶新的花朵。
拉稞德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即使是出生在普通家庭的男子也差不多都有了正妻。人类平均寿命不足五十岁的现在,早些留下自己的后代是大多数人的愿望。
“我不需要后代,”拉稞德直截了当地道,“那东西只会成为皇兄霸业的不安因素。”
拉汶德再次无奈地叹息。向来对自己的命令言听计从的弟弟只有在这时极具反抗性,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冷酷的谋略家的冷静。纳安国的朝政由拉稞德独揽,一旦拉稞德有了子嗣,对皇帝不满的臣子们很可能联手强行将年轻人推上皇位,无论拉稞德是否愿意。拉汶德很清楚自己的幺弟对人类的王位毫无兴趣,正确来说是不屑一顾。王位对这头华丽的百兽之王只是束缚他的枷锁,根本无快感可言。
如果我没有被生下来该多好——
十二年前,无意间听到的金发少年的独白令拉汶德至今无法忘怀。支配着弟弟稚嫩面庞的是极度的孤独,大大的眼睛中充满对世间所有事物的绝望。
为什么不杀我?
小小的人儿仰着头,用不羁的眼神挑战掌握自己生命的皇兄。
我亲手毒死了那个巫婆,我随时可能在你的杯子里放上同样的药剂——
你是在以死亡寻求解脱吗,我的弟弟?
为何你如此憎恨自己的诞生?为何你总是如此的寂寞?
纳安帝国皇帝拉汶德终其一生也未能寻得答案。
他更不会知道,拉稞德真正的目光此时正注视着远方的小石城,充满魅力的双唇因陨落的石块微微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