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幸运的岔道-红马

第十九章幸运的岔道

一九八O年,秋天我上大学之后,双喜临门的我们家,冬季征兵,第二个喜事又来临了,十七岁的老三初中毕业(老三因为打架留过两年级)参加解放军穿上了绿军装。实现了我和他少年时代共同的梦想。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时尚除了上大学就是穿绿军装当解放军。春风得意的老三显然成了那个时代的明星。当他穿着绿军装,背着绿行李,带着大红花,思绪万千地坐上了西去的列车时,他的眼里闪着泪花。

那天早晨我领着老三,从下荒的辽宁马庄逃亡回到家,当时拥在妈妈的怀抱里,老三痛哭着揉着肮脏的五花脸说:妈,我再也不要离开家了。

妈妈也流着泪搂着他说:不离开了,妈再也不让你走了。

离家对家的思念,离开草原对草原的亲近,都化作了情感像根一样种进了这片土地,想家,想妈。想家里的亲人,想马牛羊和狗,想妈妈的眼泪,想自己打过和打过自己的乡亲伙伴。

一天下荒辽宁的马庄来了一封电报,我爸读完将玩性正浓的老三叫到了跟前说:你准备一下还要回下荒的马庄去。

老三很固执地说:不回去。

但是那一次我爸很粗暴又很坚定地说:一定回去。

老三求助于妈妈,妈妈也叹息着一脸无奈转过身去用围裙擦眼泪,老三又去求助大哥和二哥我。

大哥走到我爸面前说:爸,老三一定要回马庄去吗?

父亲:一定要回去。

老大:老三是咱们家人,现在他大了也不和老二出去打架了,不回去不行吗?

我爸不吭声了。

我把所有的兄弟都集合来,跪在地下陪着老三一起求我爸不要再把老三送走了。

我爸坐在炕上喝了半斤酒之后,同意了我们的请求,他说:行了,你们起来吧,我把我三儿子留在家里了,不给人了,就算是你大舅也不给他了,他没有儿子是他没种,那个骡子英雄。

我妈说:不让老三回去了,我也高兴,但是你不要用这么难听的话讲我哥哥,谁说他没种,他是英雄,他不是骡子。

我爸说:好我说错了,不是你哥没种,是你嫂子不下蛋,那个不下蛋的母鸡。

我爸这个决定让我感动了很多年,最近读黄仁宇先生的历史书,我接受了一个大历史观,才明白,我们这个民族,不单纯是指蒙古族,我是指中华民族,从家庭到社会的权利结构是多么松散,充满了随意性。其实现在看,老三如果当时送给我大舅,我们家不反悔,他在马庄的人生起点肯定会比在我们这里要高,发展的结果也肯定不一样。可是当时就是家长制决定一切,说不给人当儿子就不当了。

带着梦想的年轻的革命军人老三,在新疆乌鲁木齐的郊外一个军营里,开始了四年的军旅生涯。他实现了几年前看见张大脑袋下跪时发下的誓愿,要做一个腰板笔直的优秀军人。

这是一个斯文刚刚抬头,依然尚武的斗志高昂的时代。在这样一个火红的年代,哪一个有志青年不想大展宏图。老三每一天都沉浸在兴奋当中。在第一年的新兵训练和大比武中,他发挥了从小打架锻炼出的素质,对兵器的感觉特别好。他以准确的射击命中率,多次获得部队的嘉奖,并以破格提升副班长而结束新兵生活。那时青年人的革命目标仍然是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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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但是还是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必须走又红又专的道路。青年军人老三在军旅从戎中,开始了奋笔疾书。应该说写文章是老三的长项,这应该是我们家的长项。他是属于那种思维跳跃,情感丰富,喜欢冲动又具有一定文字感觉的人。那时人们仍然还在空洞地高唱颂歌和赞美诗。老三把学习体会化作文字,在军报和地方报上为时代歌功颂德。在报纸上他的每一篇文章化作铅字时他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快乐。人一出生来到人世间都是有价值和能量的。幸运的人将自己的能量化作社会的主流动力,一生都春风得意幸福美好,像吸星大法一样,一切荣誉、功劳、价值都纷纷扬扬地飘向你;而有人的能量先是顺应社会主流飞黄腾达,突然就出现一个岔道口,整个人生的形势便急转直下,结果不悲惨凄凉,后半生也会一蹶不振碌碌无为;更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唱反调开倒车倒行逆施的人,他的力量永远是社会主流力量的阻力,在阳光的照耀下,社会从夹不把美好的字眼颁发给他。但社会却永远重视他能量的存在,阻力永远都不可藐视。

老三的人生是三种力量的混合体,后来岔道口多一些。一个善用易经八卦批算命运的江湖高人,在为老三测命时说了六个字:亦庄亦谐亦邪。

庄谐邪就是三种生命能量,但是后来老三邪的多了一些。

老三刚到部队时就是这么一个幸运的人。试想一个部队的营地崇尚的是武士精神。而文与武从来都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

偶尔会产生一个吸尽了文武精华的人,日后成了气候必定是一个文韬武略的国家栋梁之材。新兵老三刚到部队就以文取胜,一开始就赢得了令人骄傲的目光。在部队里一贯以歧视新兵蛋子为传统的老兵们,甚至也有点喜欢或者崇敬老三了。老兵对付新兵一贯是以拳脚和劳动来取胜的,一碰上舞文弄墨就招数不灵了,有的就主动败下阵来。在老兵里最喜欢老三文武全才的要数指导员了。

一九八一年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年,也是老三差一点葬送前途和生命的一年。这一年乍暖还寒,这一年政治学习中,在部队里思想跟不上就要掉队的危险当口,部队组织看几年前的电影《春苗》。部队的政治步伐总是要比社会慢几年,可能对稳定军心有好处。电影讲述了一个女赤脚医生经过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农村给贫下中农治病的故事。青年军人老三看完电影激动了,后来在海南偷渡分子老三平静地对我说,其实我那时激动的是对电影演员李秀明的喜欢。那时还没有追星族。自己一十八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季节。由于封闭愚昧自己也以为那是革命的激情。于是他写了一篇《宁要社会主义的苗,不要资本主义的草》,投给了军报。这一下他惹了滔天大祸。他本来是想歌颂《春苗》的,所以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苗。不想犯忌于当时还没有结束的政治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相冲了。这还了得!在这虽然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大学里恢复高考,但是部队里还是政治挂帅政治第一的政治年代,可以把这解释成是向党和社会主义的挑战,可以把他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不但可以开除军籍还可以拉出去枪毙。在无所适从的年代中无所适从生活的人,倒霉时拍马屁都要拍到马正在拉粪的肛门上去。

事情发生后,上边的压力很大。这件事指导员不让任何人插手,亲自来处理,他找来老三谈话。

指导员: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篇文章?

老三:我看了电影《春苗》很受感动,所以写了一篇赞美文章。

指导员:我看了你的文章,文笔和内容都很好,我相信你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本意是想赞美。但是你的题目就有了大问题,你想一想,我们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都喊了多年了;你却反着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苗,不要资本主义的草。

老三:我所说的苗是指春苗的苗,不是资本主义的苗的苗。

此苗非彼苗,两个苗不是一样的苗。

指导员:我能明白,但是上面一上纲上线你就完了,你解释不清的,有可能越描越黑。

老三有些恐慌:指导员那我怎么办?

指导员:你不要怕,一切由我来安排。我是爱你这个人才呀,这辈子我这个没文化的人就是喜爱有文化的人。唉,人生难测呀,没文化的人吃了没文化的亏,有文化的人也吃了有文化的亏。

指导员最后这句话哲理很深,老三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古语:

祸兮福兮,相伴相依。

经过一个星期的禁闭教育,他获得了新生。

指导员出于爱才,寻找各种借口把这件事往下压。否则当一个典型报上去,没准儿指导员将获得一个难得的向上发展的政治机遇,那样老三必死无疑。就像一棵向太阳的树,正在享受成长的快乐,突然遭遇了雷电的摧毁。直到今天老三都在感激他的老指导员,那个厚道的河南人。在我们百姓的心目中,指导员和政委、书记是一样的都是党的形象代表。当然对上面来讲,小平路线基本全面贯通,著名的白描黑猫论即将出笼,人性的阳光正在穿透政治的云层,把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照亮。

当时社会上都已经流行李谷一和邓丽君了,还有程琳的《小螺号》,部队却还在唱:春苗出土呦迎朝阳,老三夹生在了那个年代里。

就这样悲喜交加的一九八二年,老三的军旅生涯先是有惊无险,然后就平平淡淡。虽然苗与草事件与他的生命已无大虞,但在革命的道路上,踌躇满志的老三革命军人的前途已经不顺畅了。这场转折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春风得意的前程暗淡了。

一九八四年,在大学中文系要开除我的那一年,老三也离开了部队。一九八O年我上大学,他当兵,我们家双喜临门,但是我们今年算什么?二十一岁的老三结束了四年军旅生涯,带着一身坚硬的肌肉,带着一脸刚毅,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像一个优秀的球员,在关键的时刻在岔道上把球踢进了对方的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