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一次握手-红马

第二十章第一次握手

寒假回家,我见到谁眼里都闪着泪花,都是亲人。亲哪!家人亲、亲戚亲、同学亲、场部领导亲,凡是认识的人都亲,就连狗、马、牛、羊、草地、牛粪火和早晨的炊烟都亲。我本来十几年就像圈养的羊一样,很少出远门,离开草原和爸妈,这一下一出去就是半年。我怀疑如果回家的那个晚上碰上狼群我都要去亲一下。

不过回家的那个晚上,让我震惊的还是老谭头跟我握手。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握手。我刚刚从我爸的马车上下来,就见老谭头走了过来,我亲热地看着他,刚叫一声谭大爷好,就见他很亲切友好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双饱经人世沧桑的有力大手,就这样他用早年在俄罗斯已经习惯的礼仪,握住了我这大学一年级学生幼稚的嫩手。苏联的影片我看过很多,所以我断定老谭头的握手绝对是纯正的俄罗斯风度。这时很多人都围上来了,但是我仍然恋恋不舍地握着老谭头的手,显得极其骄傲,甚至骄傲得有点傲慢。我在老谭头的手中真正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大男人的价值。我当时激动得眼含泪花,内心充满了感激。这第一次握手,是以老谭头为代表的长辈一代,对我进入成年人行歹U,举行的一个重要礼仪,并且给了我一个与众不同价值肯定,我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不平凡的成年人了。

这时我妈把我搂了过去,看到了我的泪花,她说:我儿子心肠热,见到妈就哭,想妈了吧?

老谭头顺势把我推向我妈,去跟你妈亲热一下吧,儿子不能离开妈的胸怀太久,就像羊群不能太久离开草地一样。在老谭头的身边生活了近二十年,这时,我猛然间才感觉到他老人家的内心很宽很深,这是一个博大的男人。他像一本深奥的古书一样吸引住了我,让我产生了强烈的阅读欲望。

那天晚上,我跟家里人在一起喝了酒,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杯草原白酒。酒很辣,但是我却喝得极其豪迈。我跟我哥一起给我爸敬酒,给我妈敬酒,然后又跟我哥干杯。那些小兄弟们还不够资格就只能在一边观战了,本来我也没想到要喝酒,我爸说:多加一个酒杯,咱们家又长大了一个男人。

寒假里,我几乎每天跟老谭头在一起。读了大学就等于登上了一座高山,登高望远,这时才看清了另一座山上的风景。老谭头的学养、阅历让我折服。他是三十年代老北京大学的毕业生,也是学中文的。翻看他家里的藏书和马叔送给我的书,老谭头说都已经是旧学问了。他说,从今后就从我那借书看,以前他借书给我,以后我就要借书给他。这就是礼尚往来的君子之道,我很高兴这种交易。老谭头的过人之处就在这里,他对我的每一个举止言行,我都感到受到了尊重和鼓励,我总觉得他才是我的老师。不仅仅为我解惑,更重要的是潜移默化的气质影响,让我回到学校,就是后来走向社会都觉得有价值、实用。现在人们评价我为人处世既老道又大度的这种气派,里面就蕴藏着老谭头的功劳。我看古龙小说,他写的那些功夫深不见底,又隐藏于民间的像玄机老人那样的武林高人时,我总要想到老谭头。他给我讲的每一个字,我都当作武林秘笈,收藏在心里,然后在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进行心法磨练。

每次我去老谭头家,我都看到他坐在炕上,靠着窗子晒阳光。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谭大娘叫他时,总是说老头子人老不中用了,迷糊了。不过我看他倒没迷糊,他是在思考、回味几十年的沧桑人生或者是更久远的人类历史。草原上传说老谭头要平反了,马上要回北京当大干部去了,我想可能是真的。我的写作概论老师邵正午教授就是右派平反回来的。

我放寒假回来,由于常上老谭头家里去,外面给老谭头就又多了一个传说。传说说:老谭头要招大学生巴拉为女婿。也就是说我要和儿丫订婚。这事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去,别人又向她求证。她说不知道,回来让我交代。当时我妈显得心情很坏,没好语气地跟我说话。我知道即使我跟二丫订婚我妈也是不会反对的,她喜欢二丫。但是这么大的事不跟她说,她感到母亲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我跟她说:没有的事,纯粹是捕风捉影,不但没有,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妈相信我了,果然,她说你要跟二丫还真是不错的一对。她小的时候也吃过我的奶水,你俩同岁,都是属虎的,虎虎相生,将来日子肯定兴旺。我说,我对二丫不感兴趣,我是对他爸老谭大爷感兴趣。老谭大爷的学问和做人的魅力吸引我,我去谭家是和老谭大爷探讨学问。我说我还有三年半才读完大学,先不谈这个,学校老师不让。不用说老师不让,就是后来回学校我眼马姐说了,她都反对说:傻,急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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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一出来,我就觉得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也就回避,不太上老谭头家里去了。为了怕误会,我就骑着马不停地跑同学家,跟同学喝酒常常不回家。我觉得酒这个东西就是一个魔鬼,只要你沾上它,它就会缠上你,让你丢丢不得,甩甩不掉,又爱又恨,好忙坏忙,它都能帮上你。多年来,我对酒深深地怨恨,又深深地感激。曾经几度,戒了喝,喝了戒,反反复复藕断丝连,纠缠不休。

那几天老谭头也不找我,快开学了,老谭头叫二丫来叫我。

我见了二丫感到很不好意思。二丫也是羞答答的,我们本来是同学,要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真是标准答案。我今天看她,秀气的身条,白里透红的脸真是很美丽。她就是与我们草地上粗壮结实的蒙古女人不同,于是痒痒的我就有了恻隐之心。本来我们俩从小就是在一起玩大的,又是同学,互相心中没有障碍。常常随便打闹、开玩笑,有时又像兄妹一样互相照顾,彼此很轻松自如、没有顾忌。别人这么一说,学师范教育的我明白,这在心理学上叫暗示,说白了就是经别人提醒,当事人恍然大悟。都长大了,我们俩个还真挺合适。

在路上,我和二丫彼此看了一眼,互相一笑,心里有话,谁也没说。我本来想关心一下二丫的复习情况,话到嘴边,就显得笨拙了。我想算了,索性就关上了大门,免开尊口。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或者像古代丢斧子的那家邻居,我不但感觉斧子像我自己偷的,我还真希望我能偷二丫这把斧子,我们羞羞答答别别扭扭地走了一路。

老谭头见了我说,要开学了吧。我说明天就走。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带给你们的写作老师邵正午教授,他是我在北京时的好友。我一听振奋了,也来了勇气,就添枝加叶地把传说中我和二丫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听了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顺其自然吧,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夫不管。

我如释重负,却也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