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招手就停的火车
一九八O年高中毕业的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内蒙古民族师范大学中文系。特格喜场长说他很替我爸高兴,他说老哥你那二儿子在领头打我儿子长命时,就看出来他是一匹有出息的好马,他不但拳头狠,还会用脑子出坏主意。我替你高兴,为了减轻你的负担,在我没醉酒之前我代表场部奖励你儿子三十元钱上大学用。特格喜场长酒后说话不算数,在我们莫日根牧场早已经臭名昭著。但是这次他是真的认真了,不但亲自把三十元钱奖励送到我们家,还亲自交到我的手里。他鼓励我说:把钱带上吧,孩子,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狼崽子,离开娘窝,不会一去不回来的。
你会成为一匹草原的骏马,你会是蓝天上的雄鹰,让我们为你骄傲,为你们家族骄傲。
我很感激,因为那天给我那三十元钱和说了一番鼓励的话,特格喜场长喝醉了酒之后,在广播喇叭里慷慨激昂地又赞美了我一通,我是我们牧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前无古人,据说现在也没有来者。面对荒原之悠悠,我真想独怅然而泪下。特格喜场长表扬了我,给了我一种崇高的荣誉,我真的感觉到了自己跑在草原上是骏马,飞在蓝天上是雄鹰。
上学的那天,我爸赶着马车送我去赶火车。我穿上我妈给我新做的布鞋,白底黑面,我妈说:你到了大学走上了一条没有牛屎的路,走新路一定要穿新鞋。没有新衣服,但是旧衣服被我妈浆洗得干干净净。我爸骄傲地赶着马车,在没有道路的草地上向火车道的方向慢慢地行走,我坐在马车上得意扬扬、踌躇满志。
除了行李外,我还带了一个书箱,里面装着马叔送给我的书,当然不是全部。我已经有了识别能力,我挑选了一些我自己特别喜欢的书装了一箱子。牧衬里的人、草地上放牧的人和庄稼地里干活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跑到路口来送我。活蹦乱跳的狗们跟着主人跑出来,互相调着情,声音悠扬地叫着,也像乐队一样欢送我。和我成绩差不多但是没有考上的同学,却很自卑地躲得远远的,羞涩地望着我。我似乎感觉又经历了一场精子战争一样,我赢了这场战争,我又成了凯旋班师的胜利者。
出了草地,我和我爸赶着马车加快速度上路了。拉车的也是红骒马下的驹。但他不是骒马,是儿马子,也就是小公马。他应该算是老五,是枣红马的弟弟。儿马子也是一身红毛,浑身闪亮,但是没有银鬃,可能像他爸爸。看见儿马子我又忧伤起来了,我想起了老红骒马和小红骒马来了。如果小红骒马还活着,按着人类的说法,儿马子应该是我的小舅子。我正胡思乱想着,儿马子用他那矫健的四蹄跑完了四十里路。我们已经赶到了火车道边。
这火车也真是一个神奇的动物。草原上刚刚通火车的时候,草原人都赶几十里或者上百里路来看火车。当火车真的从很遥远的地方开进萆原时,当时有人说是从北京城开来的,火车惊散了牛群、羊群和马群,连草原的牧人也被惊吓得四处逃窜。草原上很多骑手在马背上喝醉了酒互相打赌,有的说这火车刚开进草原趴在地上跑速度还算慢,过一段长大了站起来跑就更快了。有的坚决否认,火车站起来跑不可能比趴着跑快,他的证据是站着跑的人就没有趴着跑的马快。一直到今天,这还是一个难解的案子,因为无人能证明火车站起来跑的速度,没有证据,那些坚持者就不服。
我们这里没有火车站,在我的故事里,我们莫日根牧场这片草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火车站,没有一间房子,没有一个铁路工人,电没有信号灯,所以我们说是来赶火车。我爸下了马车,趴在铁路上用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声音。他抽一袋烟就听一次,铁轨有震动了,他就让我准备好,然后他挥起系着红樱的马鞭子就向远方挥舞着发信号。火车呜叫着喘着粗气冒着兴奋的黑烟,冲过来,在我爸这个临时站长招着手势指挥下停了下来。
后来在通辽、海口、广州、北京越来越大的城市里,我生活里的牧群消失了,满眼都是车流。我们坐招手即停的小公共巴士或打的士时,我说:我们草原的火车也是招手即停,所有的人都嘲笑我吹牛,天方夜谈。
就这样我进了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来火车站接我们新生的是老生马老师。马老师变得比原来小了,也就是说年轻漂亮了。看着她拿着话筒呼喊着我们,她一点都不像老师了,就是一个大学生。这种感觉后来给我灵感,我写了一首诗叫《背景》:mpanel(1);
鱼是鱼
有大海背景
马是马
有草原背景
我是大学生
有大学校园背景
龙的传人在海外流动
有华夏民族背景
但是那一天在火车站,我还是亲切地叫她马老师,差一点没扑进她的怀里。马老师对我也很亲,但是她不让我叫马老师了,她说她是我的师姐,现在不是师生关系了,是同学关系,就叫名字吧。我说我叫不出口,她含着笑说:那就叫姐吧。我叫了一声姐就陶醉了,因为一股苦杏仁的雪花膏味飘了过来,很浓烈。这种味道给我这个羞涩男生一种自信,一种大学真美好的感觉。
马姐说:我看了你的成绩,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考上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我说我不想上其他的大学,我想跟姐上一个大学一个系。
她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