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贾戈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孟媛正在浴室里洗澡。
他把卧室的背景音乐开得很大。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轻松、欢快,正好和他的心情吻合。沉浸在老莫大叔富丽堂皇的宫廷音乐中,他更感到他的卧室、办公室、浴室——这无疑只属于他的小世界像一座百分之百的“宫廷”。
他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侧着脸躺在床上看着对面浴室的门。他知道孟媛很快会走出来。卧室的门和浴室的门并不是直直相对,相差有一尺多。他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时,就发现和浴室的门没有对正,还以为设计师或施工头眼睛走神儿搞错了。他为此专门往美国打电话问李经伦,终于明白李经伦虽在美国三十余年仍遵循着中国传统。在中国传统中是不允许门正对门的,不好。天安门的城楼和正阳门城楼就是直直相对,所以皇帝没有坐稳宝座的。新中国在宣布诞生之前在两个城门之间竖起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便是大吉大利。爱谁谁,随便折腾,新中国永远是最新的,越折腾越新。他不知道该不该信服已成为美国公民的李老头的话,倒想起当记者时走遍中原大地,甭管省府、市府还是县府,大院的门只要对正大楼的门,中间不是有个旗杆座便一定会有一座假山假水,就连农家小院的门都是有一道屏墙要挡住正房的门。如果那省、那市或那县没有旗杆座或假山假水,年终最后一笔账一定是用红笔写出的赤字。农家若无那道墙,大可不必参观他的午餐或晚餐吃什么,就是院里偶尔跑过的一只公鸡也必是骨瘦如柴见不到雄风,让人同情。他的办公室虽大,却无法在两道门之间弄点什么,错位便是最佳的选择。
他听见浴室的水声停住了,孟媛一定洗完澡就要出来,便把李经伦交给他的那份全权代表委托书遮在脸上佯装睡着的样子。孟媛并没有出来,他又向那门望去。办公室的光线柔和。范宇到总统套房的公寓午休后,临走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拉上了办公室的窗帘。仲夏的中午骄阳似火,但它穿不透落地的紫红色丝绒。
“嗨——你真的不吃饭了?”
孟媛穿着贾戈的浴衣,用毛巾擦着头,坐到床边。她见贾戈真像睡着似的,便一下拉起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
“嗨——你这坏蛋!”
贾戈看着她,手伸到她的后背,解开了她的胸罩,轻轻抚摩她光滑的肌肤。
“嗨——”她低下头,吻向贾戈的额头。
“嗨——”贾戈扬起头,把嘴贴在她的唇上。
“嗨——你说赵志到机场了吗?”
贾戈没想到她问出这么一句话,用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这家伙烦人不?”
“贾戈,”她忽然来了兴致,把身子紧贴了他,说:“别乱动,就这么呆着。你说赵志对徐娟是不是有点那意思?”
“我真没想过。”
他确实没想过孟媛上午就问他的这个问题。刚送走心满意足的王卫东一行,他差点忘了还要送走一个人,就是赵志。三天前他就决定让赵志回趟上海。他跟赵志认真谈起这事的时候,发现自己特别啰嗦,绕来绕去其实就想让赵志明白,这与他和孟媛发生的小小不愉快绝无关系。赵志不说话,也没有和他目光交流,看着什么地方。
贾戈得稍稍抬点头才能与赵志眼睛相对,因为赵志身高有一米八五。他只是在身高上比赵志低十公分,他不愿意——也不习惯扬起脸和人说话,因为他比赵志低的仅仅是身高。赵志恰恰也不愿低下头和人说话,尤其是心情不很好的时候。他绝不像贾戈和孟媛那样因为王卫东带着老婆最终生下孩子有什么可高兴的,更弄不明白他们如此喜悦——准确说怎么会如此欣赏总统套房?当然他不能够耷拉着眼皮和总经理谈话,只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不高兴眼睛才望着别处。贾戈和赵志面对面却不能平视对方,这两个人都没有想到。
贾戈并没有为此特别生气。他觉得在心理上能够平衡。他不了解赵志,但了解上海人。他在《亚太时报》时专管华东地区的报道,所以常常去上海采访。他相信上海人就是东方的犹太人。聪慧、机敏、大彻大悟,有些高傲而且每个人都能为自己找到高傲的理由。他们是上帝的东方精灵——也许在地球上太靠东了一点,既有犹太人的精明,又有中国人的算计。正如那古老的故事所说,上海人无论远亲还是近邻,如果用一张纸画个大饼送过来,他会用手比划成一个圆还给你一个烧饼。如果画饼的纸用的太差,难免收下的也不会是一个“圆烧饼”,一定用食指挡住另一只弯曲的手,只还你半个。广东人精明,无利不起早,你从广东人唯一可以免费得到的就是忠告,但总还能给你一个“忠告”。贾戈百分之百的不懂酒店管理,全凭孟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跃成为总统套房大酒店的总经理,想从赵志身上得到一点提示都是不可能的。
“东方之珠。”贾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什么?”赵志没听懂。
“用不了多久,上海就会成为真正的东方之珠,你该回去看看了。”
“谢谢。”赵志略有些笑意。
“可别去添砖加瓦啊,”贾戈看出赵志没有误解他的诚意,握住他的手说:“在旁边助助威喊声加油就行了,我等你早点回来。哎,没别的意思,时间你自己掌握。”
他原本计划让孟媛去送赵志到机场,最后还是让阿娟去送。因为孟媛对他说:“你别老傻乎乎的,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贾戈不解。
“赵志对徐娟有那么点意思,”孟媛显得特别高兴,“嗨——是不是?”
“是不是都让你全说了。”
“嗨——要不我去问问阿娟?”
“回来!”
“怎么啦?”孟媛盯着他。
“如果人家真有点意思,”贾戈有些不快地说,“让你一问也给问砸了。”
“你这人太复杂。”孟媛有点不高兴。
“你轻点!”她压在贾戈身上的腿被他推下来,她叫着劲儿不依他,因为她想说的还没说完,才不愿意呢,却发现贾戈控制不住似的涨红了脸。“嗨——一说阿娟你就更来劲了是不是?”
“对对对,你说得对!”
贾戈在她脸上一阵热吻。她终于无力地变软了,微微张开嘴,呼吸急促起来。
“不行……”贾戈流汗了。
“真笨!”孟媛睁开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阿媛。”贾戈有点内疚地说。
“嗨——怎么了?”孟媛看出他不安的样子,又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你瞧你,我说着玩呢,别这样。我挺好,真的,你这大笨蛋!”
“真的,太想你了,才这样。”贾戈躺在她旁边,用胳膊搂住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宽厚的胸上,“我爱你。”
“我爱你。”孟媛抬起头,用手轻轻抚摩他的脸。
贾戈似乎要睡着,她的手开始抚摩他的肩。
“嗨——贾戈,你是不是有点儿太狠心?”
贾戈睁开眼,好像没听懂。
“我是说对刘建华。”她怕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躺平了身子,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按你说的,中午在小餐厅请她进午餐,她早明白了只是不相信,她哭了。”
“总有人要哭的。阿媛,招聘广告登出来了吗?我这两天没顾上看报纸。”
“昨天阿娟都接待了十几位应聘小姐呢,星期六复试。嗨——空调开得太大了,我有点冷。贾戈,你还有一件事没跟我说。”
“什么事?”
“叶子君。”
“先不提她。”
“范宇告诉我了。”
“他?他怎么说?”
“贾戈,你别为难。我不反对,就是有点心疼一下就给她十万,她值吗?”
“她值一百元还要找回九十九。”
“嗨——给她五万怎么样?就白给了,搞什么摄影大赛?我们才不需要这名目呢。”
“咳,这想法不错。我怎么没想到?”
“得了吧!你给自己留个台阶,不愿那么想罢了。”
“你别把什么都捅破好不好?”
“也难怪,自己不给自己点尊严,还指望别人?”
“阿媛,就按你说得办。下午一上班,我给她打电话。”
“嗨——还是让范宇行个正式公文吧。你们俩说不清楚。”
“你又说哪去了?”
“嗨——贾戈,告诉我,叶子君长得什么德兴?”
“德兴可不是想出来的。”
“嗨——别跟我抠字眼。你把我内裤弄哪去啦?”
孟媛坐起身来,看见贾戈肩下压着一张纸,便推着他的肩抽出来一看,噘起小嘴:“嗨——这是李伯伯给我的?”
“是啊是啊。”
“你这家伙,跑趟深圳就弄回这么张纸来,还给压身子底下。嗨——你不在乎我在乎啊,我得拿这张纸制住你。”
马达里把车开到大堂门口,还没有停稳便见徐娟已推开车门,急不可待地想下去。
“急什么?”马达里用手敲击着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对不起,马先生。”徐娟不好意思地回过脸笑笑,腿刚迈下车胳膊却被他拉住。
“娟子,我得到你们部长餐厅去。你不饿我可饿了!”马达里捏着她的手腕,又觉不妥才赶紧松开:“行不行啊?瞧你傻高兴什么!”
“你去好了,”徐娟有些厌恶地抽回手,但脸上并没显出不悦,而且依然还是高兴的样子,“你干什么谁能拦得住啊?”
“算了算了!我才懒得去呢!”马达里摇着头:“要去也是去贾戈的餐厅,跟你们小部长们凑什么份子?”
“贾总肯定会请你进小餐厅的,大司机先生。”
“你这小嘴还厉害起来了?”马达里当然知道贾戈的餐厅可不是好进的,不是立什么功就是被抄就鱼,没有中间选择,哥们归哥们,他懂。但不想听徐娟这句使他不舒服的话:“我说你呀,不就非常偶然地拉来个客户吗?有什么可美的?”
“马先生,”徐娟本想走,听见他这么说知道让他生气了,又转回身看着他:“对不起,你别生气啊!我打电话让餐厅专门给马先生做午饭,您也是功不可没呢!”
“你走吧!甭管我,”马达里似乎不想跟她叫什么劲,“找机会请哥们儿撮一顿,一了百了,我才不管有没有客人住呢!”
徐娟不想再说什么,朝他轻轻挥了一下手,尔后转身走进大堂,脸上的确有些喜色。
她知道孟媛为什么要她送赵志——如果孟媛不那么调皮地笑笑,她原本也不会多想。送不送赵志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不去送他不能说明自己有什么别的想法,去送他也不能就说她心里有多么欢愉。她不讨厌赵志,若跟黑田次郎比起来,除了赵志那股孤傲与黑田南辕北辙外,她可能更喜欢他。她只是不高兴赵志神神秘秘地做什么手脚——尽管是好意,还是让她有些不悦。赵志在车上一言不发,故意拿出股矜持劲来,让她觉得好笑。只是在绿色通道分手时,她意外看出他眼睛里闪动着什么,才明白他也像黑田次郎一样对自己另有番心思。也许自己太敏感,她温和地握了他的手。
“再见,一路平安。”她微笑着说。
“徐部长,多保重。”他的手软绵绵的,“我几天就回来。”
“您别惦记总统套房,多在家住几天。”
“谢谢。”
赵志转身迈着潇洒的步子走了。徐娟以为他会回过头来看一眼。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徐娟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个赵志。
她转回身,欲走出候机楼,感到身边一个影子晃动一下,而且就站到她面前。
“小徐呀,真是你!”
她抬起头,立即笑了。
“田叔叔?您——您也来送人?”
“好嘛,我正要找你呢,巧不巧,在这儿遇上了!”
徐娟依然笑着,看着这位父亲过去的秘书,脸色红润,意气焕发的样子。
“田叔叔找我有事?”
“哦,是这样,”田秘书——现在已是部里礼宾局的副局长了,看了看表,“没时间多谈,就是想走走你的后门。”
“后门?”徐娟睁着惊奇的眼睛看着他,“田叔叔用得着我尽管说。”
“你婶的外甥,”他指的是他的夫人,“我说不清关系,是外甥的表亲呢还是什么,反正就一句话,总统套房这两天有没有空缺?我知道你们那儿是预约的。”
徐娟明白了,马上高兴得不得了:王卫东他们提前四天离店,贾戈不仅同意退回租金——按规定是不退的,而且还送给他们一大堆礼物。这样,总统套房就有四天时间无客人,下一位从广东来的客人也不可能提前住进来,因为一切都是按合同执行的。
她听懂了田叔叔的话,坐上马达里的车就满脸高兴。她想立即给贾戈打个电话,被马达里拦住。
“贾戈正午休呢,别吵他。”
她的确有些不快。她知道贾戈在午休,用不着你马达里提醒。她应当比他更清楚贾戈午休的时间;平日都是半小时,一点钟准起床。她这会心里高兴,她不想和马达里计较什么,况且她总觉得他有点缺心眼,要不就是和贾戈一样。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
徐娟没想到送赵志来机场会有意外收获,这是天意。
如果不是去机场偶然碰到田景贤——多少年来她都是叫他田叔叔的,她不相信他真会打电话找自己。她一直想为田叔叔办点事,因为无论是在《东方时尚》还是这次《北京晚报》刊登广告,她都是求他帮了忙的。如果正常排队至少得一两个月以后才能登出来,总统套房因为贾戈炒了刘建华而缺一位大堂值班经理。
田叔叔想请她帮忙,一个叫什么名的公司她已想不起来,但偏偏记住一点,那个公司是通过田叔叔的爱人找到田叔叔,是请一位中央首长到总统套房度一个周末假日。后天就是星期六。那位姓王的首长将去总统套房住两天。首长肯定是私人名义度假的,不带秘书。那个公司肯定有什么事才求了田叔叔请来一位首长,弄不好首长也知道北京西山下有个刚开业的总统套房大酒店,依山傍水好风光,才会同意来的。
出于礼貌,或者多少年来父亲教育她的结果,她没有问首长是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姓王,王首长便是。那公司花钱,一共四个人住进来,这样,总统套房有了客人——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客人,她不能不高兴。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由自己介绍来的客人,而且恰恰是在总统套房意外断客的时候挤进来。她有高兴的原因。
她走进办公区,到了自己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抬起手看了看表:一点三十分过点,便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来到贾戈的办公室,按响门铃。
没有回应。
贾戈不会不在。她又按了一下。
过了一阵,门打开,她看见贾戈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阿娟?回来啦?快进。”
徐娟看出贾戈睡眼惺忪,肯定是被自己给吵醒了。她不知道贾戈今天为什么会睡到这时候,也没多想,坐到沙发上,特别高兴地看着他。
贾戈看出徐娟的欢快,而且脸上溢出汗来,忙到冰柜前取出一瓶矿泉水——他知道徐娟只喝它,从不沾碳酸饮料,打开瓶口,倒进一次性的塑料杯中,递给她,然后在对面的沙发坐下。
“阿娟,你肯定有好事告诉我。”
“嗨——阿娟回来了?”孟媛穿着一件宽大的浴衣——肯定是贾戈的,从卧室里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有什么好事?我也听。”
徐娟一下怔住。
她脸上忽然一阵滚烫。孟媛的浴衣太大了。白皙的乳房几乎要裸露出来。好像此时此刻是自己变得一丝不挂。她的笑一瞬间被凝固了,不敢看贾戈,也不能看孟媛。她肯定不愿意看到或许想看又不希望看到的一切,竟在她本来最欢快的时候看到。也是个意外。这不公平。
她窘迫地站起身,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微笑。
“后天,要住进来客人。”
贾戈不由地看了孟媛一眼。
“好哇!嗨——阿娟,接着说……”
徐娟转过身,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便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我还没有吃饭呢,先去了。”
孟媛奇怪地看了贾戈一眼。
“嗨——阿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