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从下午两点就躺在医院带来的产床上,已经过去六个小时,还没有把孩子生出来。大夫把手伸进她的子宫中,开始给孩子正位,她发出一声声揪心的哭叫,王卫东坐在大客厅里听得心跳,直落下泪来。何必要生个孩子?他心疼秀英。孟媛在这里虽然也插不上手,可不愿意离开,她特别害怕秀英发生危险,脸色也是苍白。主任妈不再跟谁找气生,她当了二十多年妇联主任,从来在生孩子的现场——只有一道玻璃墙相隔的地方聆听过女人的撕心喊叫,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季春花紧紧依偎在大胡子的身上,她是来照顾秀英表姐月子的,这个时刻便发誓嫁给大胡子也绝不给他生孩子。
出奇地静。只有偶尔一阵秀英的哭叫声撞击着总统套房那两扇巨大的门。
徐娟犹豫一下,没有进来,又回到办公室。她才想起给家里挂个电话,因为三天前就约好了和父亲一起陪黑田次郎去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保姆接的电话,说黑田次郎和首长刚刚离去,找不到她,以为她会在音乐厅门口等。她原本也不想和黑田次郎去听什么音乐会,便来到贾戈的办公室。
她刚进门,便听见贾戈办公台上的电话铃响起,看见贾戈飞快地跑过去抓起电话,便在沙发前站立,看着他。
贾戈以为是孟媛从总统套房打来的电话,却听见一个明显是外国人的声音说中国话,找徐娟。徐娟走过去,一听原来是黑田次郎,脸上挂着不悦,只是听他说,直到他不说了,才把电话挂上。她知道他还要在北京住些日子,而且想好了,在他走的那一天再礼节性地去民族饭店为他送行。
“阿娟,什么鸟人?”
贾戈诧异的样子,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扭过头来看徐娟,满脸问号。
“鸟人?”徐娟挂上电话,没听懂贾戈说什么,但一下就明白了。意外发现贾戈竟会有妒意。她红了脸,但很高兴地走到会客区,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啊,是鸟人。”
贾戈看出徐娟没有想具体说出的意思,也不好再问,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卧室去抱出两个大盒子,放在茶几上。
“阿娟,我转了一上午才找到天津大麻花的正宗地方,桂发祥,给你的。”
“谢谢你,贾总。”徐娟看着贾戈,又说:“您和孟媛说什么了,让她不高兴?”
“阿媛就那脾气,想高兴没人拦得住,想生气谁也拽不回,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别介意,阿娟?”
“我?”徐娟不理解他为何这么说:“我介意什么?孟姐是冲你呢,可别把我扯进来。”
贾戈苦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看见范宇从浴室走出来,把话咽回去。
范宇洗完澡,并没有洗去满脸的苦闷,阴着小白脸,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他抬头看着电视机,画面不是监控总统套房,而是电视台正播放节目。一个女人似乎无缘无故被拔了满口牙似的扭着屁股唱歌,他举起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他从西服里边兜里摸出两支烟,一支递给贾戈,一支放在嘴上。
范宇不说话,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百分之百地抓住了大胡子和胖姑娘以后却没话可说,这在他的意料之外。时机非常好,他“请”老太太关注一件最最重要的事的时候,主任妈正在第二次教育徐娟。他用电子卡打开103的房间,在开门之前对老太太说,您是长辈,也是此行人的权威。老太太非常高兴。范宇一下就推开门,老太太便看见大胡子搂着她的外甥女——另外一个县里的妇女同志,正扭着身子似哭似笑,便是火冒三丈。大胡子没有脱光了衣服,让范宇有点扫兴。胖姑娘的裙子扔到地上,趴在床上,只贡献出穿三角裤的屁股来,这不能算通奸——范宇本想用这个词给老太太一个结论,没料到老太太扭身就往出跑,大胡子跳下床来,把范宇吓得惊魂失魄,才想起忘了带上持电棍的保安人员,也撒腿往出溜。老太太停住脚,转身给了大胡子一个耳光,大胡子怔在那儿。他也站住,相信危机已被转移,倒希望大胡子把老太太举起来扔到什么地方——当然他想好了要控制住局面。他不明白的是胖姑娘竟也会跑出来,看见她该叫主任大姨的老太太打了大胡子,便一下心疼似的抱住了大胡子,大胡子朝老太太竟笑了笑,一弯腰抱起春花,反而堂而皇之地又回房间去了,还朝范宇也是一笑。这一笑把他笑傻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他精心设计的圈套反而使大胡子和春花真的相爱起来。
“喜事。”贾戈说。
“什么?”范宇听不懂。
贾戈明白范宇干了什么。他没想指责范宇,那会儿又在监视器中看见大胡子和春花相互挽着手进了总统套房,他把他们俩在总统套房的相爱归纳为总统套房今日的一喜。
他欣赏他的总统套房。
他喜欢并期待所有的人在总统套房相爱,那是积德。他唯感到放不下心来的是刘建华肯定知道这些。刘建华知道的太多了将注定她的命运,况且贾戈在这个下午已知晓孟媛、徐娟、赵志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明白无误地知道刘建华上午没能把大胡子弄到别的地方,还差点打了另一位就要住进总统套房的宾客。这也许都是很重要也许都不重要。他要平衡这几人的相互关系唯有解聘刘建华才是最好的选择。范宇最后的功绩是似乎理直气壮地把那三块字牌从大堂门口摘下来,竟没遭到老太太、大胡子等什么人的抗议。王卫东先生肯定也不觉得这事再有多重要,感激总统套房接受了秀英在这里分娩,何况电视台已录下珍贵的悬挂镜头,每天还省了一千五百元呢。这事儿就过去了。这给贾戈一个机会,他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找到刘建华的毛病,为了他几位高级助手的平衡,他也只能为他们找到一个转折点,特别是为徐娟出了口气,总不能把赵志怎么样——他也没权力处理赵志,况且赵志做得是对的。没有人不对。刘建华也没错在本质,但总得找到一个承担错误的人,也就只有让扛不住的人去扛。这一手他是在报社时跟总编辑学的。他如果不主动辞职离开报社,《亚太时报》成了暴露社会阴暗面的阵地,扛上罪责的也只能是他而已。
他希望刘建华能主动辞职才好。但他同情她,明天中午该请她到总经理专用客厅进餐——这本身就是个特别信号。她将在受到特殊待遇中离开总统套房大酒店。
他要换一个大堂副理。
电视插播九点新闻。
“贾总,九点了。”徐娟有些忐忑不安,看着贾戈,“您说没事儿吧?”
“但愿。”贾戈又点燃一支烟。
“徐部长,”范宇坐直一下身子,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要封锁消息。总统套房变成孕妇产房,传到叶子君那儿去又麻烦了,您说呢,贾总?”
“这能保得住密?”贾戈摇摇头,对徐娟说:“阿娟,关键是怎么对付旅店管理处,是不是?”
徐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不想说,还应当“对付”公安局的特行处呢。不知道王卫东是忧是喜,他已经给总统套房大酒店带来不属于他的麻烦。贾戈愿意这么做,那她只有想方设法发挥“公关部长”的作用。最后一着棋,保不准有一天也会拿出来,就是动用父亲——也用不着家父出面,他的秘书足够了。那个秘书总爱跟自己套近乎,她说话他一定肯帮忙。如果能帮他一次忙才好,从那次在《东方时尚》登广告时起,她好像就欠下了他的情。欠什么都行别欠人情。这是她的准则。她第一次失去准则,是为贾戈。
时间慢慢地滑过。孟媛还没有把最新消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告诉他们。他们只有等待。但愿秀英不要发生什么危险。胎位不正,若是在医院早就会被抬上手术台。如果她肚子上免去一刀之苦而真能最后顺利地生下孩子来,该是总统套房的第二喜。贾戈希望她能度过难关,因为他相信院长派来了两位最好的妇产科医生,还带来了氧气瓶、血浆和四位护士。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总统套房名副其实地变成了孕妇产房。贾戈不怕别人说什么,怎么说,他只希望那个“公主”或“国王”能顺利来到世界。谁也没有办法告诉这个孩子本不必太急,这个世界肮脏又混乱,保不准看一眼就会后悔的。但也千万别在娘肚子里挺着不肯出来,肮脏的世界又需要人去打扫,混乱的世界正需要人去理顺——无论你最终是谁,不是随着十几亿人就是领着十几亿人去拯救三分之二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
晚上十点。
又一个小时过去。
贾戈坐不住,蹭地站起身来。他开始有点害怕,害怕住进总统套房的孕妇会不会真遇到危险?那位秀英已在产床上呆了九个小时。
他把恐惧一下就传染给徐娟。徐娟的脸上沁出一层细汗,感到特别地紧张。她拿起电话,忍不住要打进总统套房,不知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贾戈作了一个手势。徐娟的手从电话机上移开。是啊,不能再打搅他们。
范宇的脸色始终没有恢复,他觉得空气要凝固,张开嘴深深叹出口气。
子夜。十二点的音乐响起来。
贾戈瞪了一眼石英钟,原来怎不觉得它的声音又大又烦人?
孟媛出现在门口。
她一下就推门进来,肯定是跑着来的,靠在门上,看着贾戈,又看了看徐娟。
“阿媛,怎么样?”
贾戈几步就迈上去,抓住了孟媛的肩。
“孟姐,快,快说?”
徐娟走上前,眼睛有点发涩。
“孟主任,甭管什么消息,贾总,和我们,还有您,都要挺得住。”
范宇站得远远的,没有上前。
“嗨——!生了!生了!生——了!”
孟媛喊出声来,张开嘴就笑了,眼泪却从眼睛中夺眶而出。
“他妈的太棒了!”贾戈使劲拍了一下孟媛的肩。
“嗨——你轻点,该死!”
孟媛缓过一口气来。她太累了,眼泪还在流。高兴的泪肯定是甜的,贾戈要不是有徐娟在场,肯定想上去吻那泪。
“孟姐,”徐娟亲昵地扶住孟媛的胳膊,走到沙发前坐下,说:“您快歇歇,瞧您,别哭了。”
“嗨——阿娟,我又没生孩子?”孟媛抹了一下脸,泪水使她的皮肤发痒。“怎么哄起我来啦?”
“孟主任比生孩子还累。”范宇讨好地说。
“快滚一边儿去,范宇!”孟媛笑了,扬起手拍了一下范宇的脸。
范宇倍受鼓舞,学着孟媛的腔调:“嗨——生了个什么?”
“国王!”孟媛抄起茶几上的矿泉水,不管是谁喝过的,一仰脖就倒进嘴里:“国王!”
“国王?”贾戈特别开心,满脸堆笑。“嗬,这可是咱们总统套房第一位总统级的!”
“嗨——就是太黑了点。”孟媛喘了口气,那杯水喝得太急,笑了笑,说:“特别黑,只能到非洲当国王去。”
他们几个人爽快地大笑起来。
“范宇,”贾戈挥着手,“去,到餐厅弄点吃的来!要有酒,上XO!”
三天以后。
王卫东喜气洋洋,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搀扶着妻子林秀英,上了红旗轿车。秀英摇下车窗,向孟媛、徐娟扬起手,使劲挥动着。她没见过贾戈,但能看出他像个当官的模样,朝他欢快地笑了笑。孟媛走过去,抚摩着她的头,秀英忽然哭了,掉下泪来。
“嗨——小妹妹,别这样,”孟媛眼睛也一热,“欢迎你再来总统套房。”
“可不行,”王卫东嘿嘿笑着:“那不成二胎了?咱不干。”
孟媛也被逗笑。
主任妈坐上县长那辆蓝鸟车,刚关上车门又下来,走到贾戈身边,和贾戈、孟媛、徐娟一一招了手,认真拍了一下范宇的肩,然后才又回到车上。
大胡子李伟搂着季春花的腰,甜蜜蜜地上了天津大发。季春花脸上漾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帮大胡子正了正衣领。
县电视台的人,在戴眼镜的中年人指挥下,拍完最后一组镜头,然后全体上了日本旅行车。
六辆车组成的车队,仍由那部“工程抢险车”打头,亮着黄色的警灯,启程,驶离总统套房。
孟媛看见王卫东把脸探出窗外,脸上挂着泪花,向人们招着手,心里又是一热,高高举起两只合掌的手。
“一路平安!”
“阿媛,该说‘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那歌不就那么唱的吗?”
“嗨——那你干嘛不唱?”
“你们俩总吵。”范宇挤在贾戈与孟媛的中间,笑着。
“贾总,孟主任,”徐娟看着他俩,说:“我们回去吧,客人提前四天离去,我们该想想办法,别空着房间。”
“嗨——阿娟也成生意人啦?”
“阿娟这叫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