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袁克定安排给张也仙的联络人就是翠云堂的花魁娘子王翠微。

今晚日本公使馆宴请张作霖的酒会在万国饭店的大餐厅举行,王翠微挽着张也仙步入大厅时酒会已经开始,十多名身穿和服的东洋姑娘正在陪客人们跳舞。

因为担心飘胸长须与西装革履不协调,张也仙依然是一身长衫,而且还特意戴了一副老花眼镜,那样子像极了前清的遗老遗少,谁也没认出他是张铁嘴。

王翠微穿了一身晚礼服,她一出现在大厅就引起了轰动效应,她那美丽非凡的面孔和高贵典雅的风姿几乎吸引了所有男士的目光。

一位侍者给他们端来了一托盘饮料。张也仙和王翠微各自拿了一杯饮料。

王翠微轻声对张也仙说:“这里似乎没有谁认识您,也没人注意您。”

张也仙笑道:“这就是跟您在一起的好处,王小姐明艳逼人、光彩夺目,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谁还顾得上来注意我呢?”

王翠微粲然一笑:“没想到您这张铁嘴也会讨女孩子喜欢。”

“我不是讨你喜欢,我这是大实话。”

王翠微环视大厅:“奇怪,没有一个穿军装的。难道那些关外的丘八们都没来?”

“你错了,都来了,只是他们个个都是西装革履,没有人穿军服。”

王翠微看了看大厅两侧长条桌上放着的各种西洋点心和东洋小吃,轻声说道:“我觉得日本武官为张作霖举办的这个酒会很不合时宜。张作霖和他的那帮弟兄们是盗马贼出身,可以说是粗鲁到了极处,也土到了极处。如果请他们吃鱼翅席,他们肯定大快朵颐,就算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比这种酒会更适合他们。”

张也仙:“你又错了!越是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就越喜欢最时髦最洋的排场。他们在关东与日本人和俄国人打过多年交道,此类宴会酒会早已司空见惯。日本公使馆聪明得很,办这样的酒会正是投其所好。我估计,这些跳舞的男子大多数是张作霖手下的将领。”

一位剽形大汉走到王翠微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道:“小姐,能不能赏光跟鄙人跳一曲。”

王翠微点点头。

剽形大汉牵着王翠微的手走入舞场。

一曲终了,剽形大汉向王翠微致谢:“小姐的舞跳得很好,舞姿更是美极了,以后我还能跟小姐交往吗?”

王翠微问:“先生是……”

剽形大汉两腿一并,挺起胸来,行了个军礼:“鄙人是二十七师混成旅少将旅长张德彪!”

王翠微肃然起敬:“原来阁下是一位将军!请问将军在哪里驻防?”

张德彪答道:“奉天!”

“关外?”王翠微笑笑说:“太远了!”

张德彪充满自信地说:“小姐放心,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张大帅会带着我们来北京驻防的。”

王翠微诧异道:“你们的张大帅想要来北京驻防?”

张德彪神气道:“不是我们大帅想要来北京,而是有朝一日,北京会要我们大帅来!”

一位留着人丹胡子的日本使馆官员和张作霖一起登上大厅上首的舞台。

日本官员举着酒杯大声说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我日本公使馆为欢迎张作霖将军从奉天来到北京而特地举行的酒会。众所周知,张将军对我大日本帝国十分友好,与我佐藤信介更是交情深厚。过去我们在关东的合作非常成功,我相信将来我们与张将军的合作会更加成功,我们的友谊也会更加深厚。我提议,为张将军和他的同仁们的健康干杯!”

众人干杯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佐藤信介接着说:“下面我们请张将军讲话,大家欢迎!”

大厅里又响起热烈的掌声。

张作霖满面春风地说:“尊贵的女士们、尊贵的日本朋友们、尊贵的先生们,我的老朋友也是我最尊敬的良师益友日本公使馆的武官佐藤信介先生要我在这儿给大家讲话。诸位,我张作霖是军人,军人不会讲话,只会行动,现在我要采取行动!”

张作霖手一挥。

两名穿和服的日本女子为他抬上了一张小书案,书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张作霖抓起笔,蘸满墨水,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写完后,张作霖丢下笔,两名日本姑娘把纸举了起来,给大家观看。

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中日亲善”。这四字既苍劲有力又飘逸潇洒,看得出张作霖在书法上下过一番苦功。下角的落款是“张作霖手黑”五个字。按说应该是手墨,他却写成了手黑,不知他是根本不会写这个墨字还是漏写了下面的土字。然而无论是错字也罢笔误也罢,全场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回家的路上,王翠微和张也仙坐在马车里谈起了张作霖的书法。王翠微对张作霖把手墨写成手黑十分不解。

张也仙问道:“你觉得他的字写得怎么样?”

“字倒是写得很不错,”

“小姐是行家,他的字既然能得到小姐的赞许,看来就不能算是附庸风雅。我听人说,张作霖自诩有两样得意之处,一是书法,二是枪法。他是靠枪法准才在强盗堆里杀开了一条出路,可他把书法还排在枪法之上,可见他对自己写的字是何等的自负。既然他的书法这么好,怎么会把写字人常用的手墨两个字写成手黑呢?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他不可能不会写墨字呀!”

“先生的意思是这个手墨的墨字是他故意写成黑字的?”

张也仙道:“我觉得,他把手墨写成手黑有两层深意。”

“噢?愿闻其详。”

“其一,他故意写白字,让人们以为他只是几个字写得好,其实不通文墨,是个粗俗的军人。人们常常会把不通文墨而又粗俗的人与笨拙、头脑简单联系在一起,这样他就给自己涂上了一层保护色,让人们不提防他;其二,他在中日亲善的题词下面写上张作霖手黑,请问,黑与墨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黑下面少了个土字。”

张也仙道:“这就对了,张作霖的意思是中日亲善可以,国土一点儿不能给,他与日本人将会寸土必争。”

“大总统担心他会跟日本人勾结,为了一己私利损害中央政府的利益。这样看来大总统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你可以转告大公子,张作霖北人南相,面含虎威,那是诸侯的面相,此人将来定会雄霸一方,大总统应该笼络他。”

赵蓉蓉从天津回到北京立即到陆军总长公署找到了高不就,高不就听说名震京华的张铁嘴就是他的拜弟张野鬼不禁喜出望外,忙拉了张志武一起跟赵蓉蓉赶到相面馆。

张也仙看到高不就激动得跳了起来:“高大哥!”

高不就仔细打量着张也仙,张也仙的变化太大了,他有点儿不敢相认:“你是……是我的野鬼兄弟?”

张也仙扑进高不就怀里:“高大哥,我是你野鬼兄弟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高不就也热泪盈眶。他指着张志武说:“这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兄弟,叫张志武,你可以叫他二哥。”

张也仙恭敬地叫道:“二哥!”

张志武高兴地说:“好!真没想到震动北京城的风云人物张铁嘴居然成了我三弟。太好了!今天咱们兄弟相聚,这是天大的喜事儿,走,咱们去喝一杯,庆贺庆贺。”

他们登上一座酒楼,点了几色菜肴,四人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交谈。

张也仙把自己这几年在武功山上的经历以及出师后来到北京的遭遇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在白鹤峰聚义厅上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场景,他没好意思细说,倒是赵蓉蓉给他做了详细的补充。

张志武听得津津有味:“三弟,听你叙述你这几年的经历,比高老全说的评书还过瘾!尤其是你们在白鹤峰聚义厅上的那一段,听得我心都差点儿跳到脖子眼里了。”

高不就感慨道:“野鬼,你为人仗义,心眼特别好。俗话说:好人有好报,紫极真人能收你为徒,传授了你一身出神入化的相面本领,这就是好报啊!这几天,我老听见别人跟我说张铁嘴如何灵验、张铁嘴如何神奇,真是如雷贯耳。没想到被人们称为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的张铁嘴,竟然是我的野鬼兄弟!行,野鬼兄弟,既然那个王

太岁有改恶从善的念头,又能为你所用,我就放他一马。”高不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张也仙,“这里面是解药,溶解在水中服下,只需一刻钟,便能减轻痛苦,一个时辰后,身体可以复原。”

张也仙接过小瓷瓶:“高大哥,兄弟感激不尽!”

“不过,已经过了三天了,他的身体有一部分不但不能复原,而且彻底完蛋了。”

张也仙问:“哪一部分?”

高不就轻声地对张也仙耳语:“就是那话儿,哪怕他吃上再多的久久丸,也挺不起来了。我这也是为那些被他糟蹋的姑娘们出了口气。”

张也仙笑道:“这也是他的报应。他当年那么对待高大哥,如今能留他一条狗命就不错了。大哥,你真不简单,居然当上了段祺瑞的侍卫长。”

“什么侍卫长,说穿了也就是混碗饭吃。这年头,混碗饭吃不容易,要想吃碗安稳饭再加上不受人欺负,就更不容易了!野鬼,如今你成为了名震京华的张铁嘴,算是大大的出人头地了。你不会忘了当年所受的欺负吧?那个铜狮子差点儿把你送上法场的事儿,你不会忘了吧?”

赵蓉蓉拍案而起:“怎么会忘了呢!师哥跟我说过好几次,那个铜狮子歹毒无比,连我听的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深仇大恨,我师哥是不会忘记的。就算是他忘了,我也会提醒他。”

高不就赞许道:“好,蓉蓉是个有血性的姑娘!就凭她在官厅镇义救黄夫人这一条就够得上和古代的红线女、聂隐娘之类的奇女子相媲美。”

赵蓉蓉小嘴一撅:“不来了,原来高大哥也会取笑人。”

高不就坦诚地说:“蓉蓉,你师哥是知道的,我这人从不取笑人,我说的是真心话。”

张也仙叹了口气:“铜狮子如此迫害我,我怎么会把他忘了呢!我之所以还没有采取行动是有两个原因,其一,我初到京城,自己还没站稳脚,迫在眉睫的事太多,无暇顾及这个铜狮子;其二,铜狮子的母亲对我有恩,我与铜狮子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而铜狮子的母亲对我却恩重如山。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不想对铜狮子下手,以免老太太伤心。”

高不就道:“我昨天走过上当不受骗当铺,看见他们门口挂出了白纱、贴出了讣告,像是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张也仙一惊:“老太太已经去世了?那我得去灵堂祭奠她老人家!”

赵蓉蓉道:“你不能去,他们会认出你来的。”

“可我身受老太太的活命大恩,我能不去拜祭吗?”

赵蓉蓉道:“要去,我替你去。他们不认识我,等我拜祭完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你的人,我是代你来拜祭的。只要那个铜狮子知道你还活着,而且到了北京,他肯定会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成天提心吊胆。咱们先让他受点儿活罪,然后再想招儿报仇。”

张也仙思忖片刻,摇摇头:“不行,如果他知道我到了北京,他不会坐在家里束手待毙,他肯定会想法儿找到我。”

“北京城这么大,他怎么找?再说,你如今的面貌身份都已大变,你就是站在他对面,他也不见得认得出来。”

“你把铜狮子看得太简单了!他不仅仅是个黑心奸商,还是个与黑白两道都有勾结的枭雄。他会从当年跟我亲近的人里头调查,他们会很容易打听到关二秃子的下落,再从关二秃子这条线索上找到我。张也仙、张野鬼只有一字之差,我的容貌虽然改变,但眼神变化不大,只要他们心存疑义,就会从我的眼睛上认出我来。”

“蓉蓉可以去灵堂拜祭老太太,”高不就沉吟片刻后说:“只要蓉蓉一去铜狮子就会知道我野鬼兄弟到了北京,他也一定会设法追根摸底,弄清野鬼兄弟的落脚之处。我有一个绝妙的法子,能使他在追根摸底以后惶惶不可终日。”

天刚蒙蒙亮,位于茄子胡同的王公馆大门还没有开启。

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对着大门又捶又踢:“开门、开门!”

大门张开了一条缝,一个剽形大汉探出头来怒道:“小顺子,你要干什么?你想找死啊!”

小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叫里面的人都起来,烧香、燃烛、放鞭炮,大开中门……”

剽形大汉满头雾水:“干吗?用这么大排场是接皇太后还是皇上?”

小顺子道:“接圣水!是张铁嘴先生在关帝庙亲自求来的圣水,

太岁爷喝下去,水到病除!”

剽形大汉一听,不敢怠慢,赶紧往里跑。

张也仙手捧茶盅在关二秃子、青年甲和青年乙的卫护下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王公馆。

这事一下子就轰动了茄子胡同。街坊赶紧跑出来观看。

王公馆中门大开,鞭炮齐鸣,十多个男女老少手持香火,匍匐在门两边迎接圣水。

张也仙手捧茶盅昂然进入王公馆。

张也仙进门后,径直走进

客厅,手举茶盅立于客厅上首。

两个大汉搀扶着王太岁来到客厅。王太岁因忍受疼痛而使得脸部变形,身体也虚弱得站也站不稳,完全是靠两名大汉扶持。即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要下拜。

张也仙朗声说道:“王承余因身体不便,可由其妻子和儿女代为跪拜。”

两大汉把王太岁扶到一张躺椅上。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约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向“圣水”下跪磕头。

礼毕,张也仙将茶盅送到王太岁嘴边:“太岁爷,喝下去,水到病除。”

王太岁张开嘴就着张也仙手上的茶盅慢慢地将圣水喝了下去,然后闭上眼睛。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神情紧张地望着王太岁……

片刻后,王太岁睁开了眼睛,他那只独眼里出现了活力,接着他连放了几个屁,显然这几个屁的气味儿很不好闻,在他身边两名大汉都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王太岁长长地嘘了口气:“我好过多了!先生,你真是神人哪!”

王太岁欲站起身来,张也仙忙按住他:“太岁爷,你千万别动,只要静养一个时辰,我保你痊愈,而且永不复发。”

王太岁感激道:“先生,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从今往后我全听您的,先生叫我向东,我不会往西,先生叫我吃肉,我绝不吃鱼。”

上当不受骗当铺后院的慈云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十几名和尚正在灵堂里敲木鱼念经做法事。一名来客正在灵前拜祭。

身穿重孝的孤哀子童祥和在一旁跪拜致谢。礼毕,两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丫鬟给他们上茶。这位客人就是童祥和的拜兄被人称为钢老虎的刚毅强,他是特意从天津赶来祭奠的。

“刚兄,承蒙您百忙之中从天津赶来,小弟感激不尽。”

“贤弟,你这叫什么话?谁都知道,你这个北京的‘铜狮子’和我这个天津的‘钢老虎’是换帖子的拜把子兄弟,情同骨肉,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老太太仙逝,我能不来吗?”

童祥和感叹道:“刚兄真是有情有义的仁义大哥!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呀!”

“我这次来北京,除了给老太太吊孝,也是想来看看气候。”

“看气候?什么气候?”童祥和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

“政局!”钢老虎解释说。

童祥和不以为然地说:“政局跟我们做买卖的有什么关系?大清的时候,我们得纳税,民国了,我们还是得纳税;大清的时候,我们也要巴结官府,民国了,我们也要巴结政府。万变不离其宗,其实都一个样。”

“从大清到民国,这叫改朝换代。你去找个有学问的人请教请教,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这一次改朝换代挺平稳的,清帝逊位,大总统就职,没乱啊。就算是南方的革命党在孙中山的鼓捣下闹腾了一阵子,很快就被袁大总统收拾了。如今虽然谈不上是太平盛世,却也可以算是天下太平。”

刚毅强摇摇头:“你以为这就算是天下太平了?差得远呢!南方的革命党表面上是被压下去了,可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东山再起。最近又听说袁大总统想当皇帝,他当皇帝,北洋系的军队支持他大概没问题,可别的系呢?这就难说了。皇帝只有一个,谁都想当。谁手上的军队厉害,谁就能当上。怎么知道谁的军队厉害呢?打仗啊,这一打仗不就天下大乱了吗。”

“这天下大乱也好,大治也好,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能这么说,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摸清了天下大事,我们也好早作准备。”

“就算是即将天下大乱,乱兵会闯到家里来杀人,我们除了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又能准备什么呢?”

刚毅强道:“其一,我们可以巴结枪杆子,他们要钱,我们准备下白花花的银元;他们要人,我们送上白净净的姑娘。到了乱的时候,不但不会有乱兵闯到我们家来杀人,说不定,还会有丘八在我们家门口站岗呢。其二,我们也能抓点儿武装。不要舍不得花钱,这也是一种本钱,小乱的时候可以为自己壮胆,遇到大乱,退,可以保全身家性命,进,则可争王称霸。”

“若论抓武装,刚兄是轻车熟路,并且也有了基础。我听说刚兄手下的那些打手痞棍个个都配了枪支,人数少说也有上百,只要再扩大一点儿,刚兄就是现成的司令了。我哪成啊,总共才请了三五个

保镖护院,小打小闹倒可以对付,碰上稍微大一点儿的乱子就没辙。不瞒刚兄说,前几年,几十个臭要饭的叫化子为了赎当的事到我当铺里来闹事,我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忍气吞声、破财消灾。”

刚毅强笑道:“你怨谁?只能怨你铜狮子太吝啬,舍不得花钱养人。”

“我倒觉得与其花钱养人,不如巴结巴结枪杆子更合算。”

“如果你以为巴结枪杆子可以少花钱,你就大错特错!我告诉你,要想巴结好枪杆子,平时你得烧香上供,到了用时,更得拿出大把的银子来。那些丘八们六亲不认,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

铁蛋匆匆跑了进来:“老爷,来了一位军官太太吊唁老太太。”

童祥和一愣:“军官太太?”

“没错,开了两辆小轿车来,随从都是军官。那位军官太太长得那个俊……反正我铁蛋长这么大没看过这么俊的人!看她那气势,最少也是位将军夫人。”

刚毅强问:“你跟军队里的人有交情?”

童祥和不解道:“这是谁呢?我从来没跟军营的人打过交道啊。”

铁蛋说:“您看,他们来了!”

一身珠光宝气的赵蓉蓉昂首进入灵堂,她的身后跟着张志武和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卫兵。

童祥和忙迎了上去:“夫人,恕童某未及远迎。请问夫人……”

赵蓉蓉根本不理睬童祥和,径直走到灵前跪下磕头。童祥和作为孤哀子只好跟着跪下磕头。

张志武问道:“这儿谁是管事的?”

老朝奉忙走了出来:“总爷有什么吩咐?”

张志武手一挥,一个卫兵捧了两疋缎子、另一个卫兵捧了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这是我们夫人送的祭礼。这是两块祭幛,”张志武指着两疋缎子说,接着他又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白绸子,托盘里是满满一堆银元,“这里是两百块现洋。”

童祥和的眼里闪现出异彩。刚毅强看得两眼发直。

老朝奉取出笔和账本捧到张志武面前:“请总爷在礼簿上留下称呼。”

“是我们长官的夫人送的祭礼,你要我留下称呼干吗?”

老朝奉忙道:“大人,我的意思是让您留下你们长官夫人的姓名。”

张志武脸一沉:“我们长官夫人是何等尊贵之人,她的名字能留在你这个账本上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并列吗?”

老朝奉连连道歉:“是、是,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童祥和忙上前拱手道:“请问大人,这位尊贵的夫人与先母有何渊源?”

张志武望了望灵堂内老太太的遗像,又看了看童祥和。

童祥和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不由自主地干笑了两声。

张志武冷笑道:“你居然不知道我们长官的夫人与你过世的母亲有什么渊源,你也未免太糊涂了吧!”

童祥和尴尬地说:“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请大人指教。”

“既然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赵蓉蓉站了起来:“童大掌柜的,别问他了,他是我丈夫的副官,他不知道我丈夫跟您母亲的渊源,你问也是白问。还是我告诉你吧,我丈夫少年时代曾经受过你母亲活命大恩。多年来我丈夫一直想报答她老人家,可由于军务繁忙,总是抽不开身子。这次我来北京,我丈夫叮嘱我来看看老太太,他也叮嘱我,不准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不久就会来京城任职,他要给老太太一个惊喜。没想到老太太却……如果我丈夫知道老太太已经驾鹤西去了,不知道会有多难过呢!童大掌柜的,请你节哀,告辞了!”

赵蓉蓉边说边往外走。

童祥和忙道:“请夫人留步。”

赵蓉蓉停住脚步:“你还有什么事?”

“请夫人无论如何把尊夫的尊姓大名告诉在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丈夫这次让我来只是探望一下老太太,不准我透露他的姓名,我得照他说的办。他是当兵的,脾气大,我可不想惹他发火。”赵蓉蓉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张志武和卫兵们跟在她后面往外走。

铁蛋拖住了走在最后的一名卫兵问道:“老总,你们的长上是什么官啊?”

卫兵看了看铁蛋,沉着脸说:“你想让我被军法从事?”

铁蛋不解地问:“什么叫军法从事?”

卫兵用手掌做了个枪的样式,往铁蛋脑袋上一点:“枪毙!”

铁蛋吓了一跳。

童祥和、刚毅强、老朝奉把客人送到大门口。

卫兵拉开车门,扶赵蓉蓉上车。两名卫兵持枪站在车两边卫护。

孤哀子童祥和按丧礼跪下送客:“夫人请慢走!”

两辆汽车启动。刚毅强、老朝奉和铁蛋等人朝开动的汽车打躬作揖。

汽车开出不远,童祥和忙爬了起来对铁蛋说:“快,追上去,看他们住哪儿!”

铁蛋为难地说:“追上去?我两条腿能跑得过他们四个轱辘吗?”

童祥和凶狠地用手掌朝铁蛋脖子上斩了一下:“追丢了,我要把你军法从事!”

铁蛋一溜烟地朝汽车开走的方向跑了出去。

童祥和和刚毅强回到慈云堂。

“贤弟,你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说着要巴结枪杆子呢,枪杆子就找上门来了。”刚毅强满脸都是艳羡之色。

“惭愧,这都是先母积德行善所结下的福果,童某全仰赖先人福荫,无功受禄呀。”童祥和嘴里说惭愧,脸色却显得神采飞扬。

刚毅强颇为费解地问:“难道贤弟就一点儿都记不起令堂大人当年所救助的这个人是谁吗?”

“不是我记不起,我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童祥和真有点儿惭愧了。“我母亲还是当姑娘的时候就吃斋念佛、积德行善。她做的善事太多了,而且做了之后从不向人说道。我哪儿知道啊!今天这位夫人的丈夫,看那气势起码是一位中将,甚至可能是上将。你别看他夫人年轻美貌,他自个儿岁数肯定不小了。我母亲帮助他,应该是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多大,我就更不清楚了。”

“甭管你清楚不清楚,人家当了大官,掌了军权,不忘你家的旧恩,这可是清清楚楚的!就凭他夫人一出手就是两百块大洋这一点,此人就是性情中人,值得一交,我钢老虎也想跟他交个朋友。贤弟不会不为我引见吧?”

童祥和把胸部拍得咚咚响:“刚兄放心,我们是把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那位夫人的丈夫真看得上我铜狮子,愿意跟我铜狮子交朋友,我一定把刚兄推荐给他。”

“贤弟,他何止是跟你交朋友,他会把你当亲兄弟、亲骨肉!你没听他夫人说吗,他受过你母亲的活命之恩,他要来报恩哪!”

铁蛋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童祥和急问:“铁蛋,跟上没有?”

“汽车开多快,凭我两条腿怎么跟得上呀!”

童祥和脸一沉:“你没跟上?”

“幸亏汽车在绸缎庄停下了。我赶紧跑过去,可等我跑到跟前儿,汽车又开动了。这回汽车开得更快,我根本撵不上,远远地看见汽车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童祥和眼一瞪:“你还是没跟上!”

“跟是不可能跟上的。可我跟着车轱辘印儿一直追了下去,总算菩萨保佑,汽车在珠宝店门口又停下了,等我追上去,正好那位贵妇人买了许多珠宝从店里出来。再往下路窄人多,汽车想快也快不了。我虽然跑它不过,可我没让车子离开我的视线。”

童祥和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啰嗦,这位贵妇人到底去了哪儿?”

“去了陆军总署衙门。”

“陆军总署衙门?你没看错?”

“没错,我亲眼看见这位贵妇人进去,进门的时候站岗的卫兵还给她敬礼呢。”

刚毅强沉吟道:“她如果是住在陆军总署的衙门,来头就更大了,她的丈夫很可能就是北洋系的重要将领。”

童祥和皱了皱眉头:“可他到底是谁咱们还是没法知道啊!”

“不,能知道。”铁蛋说:“正当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那位跟贵妇人一块儿来的副官手上拿着一封信出来了,他对我说:‘铁蛋,你们家掌柜的是不是想让你打听打听我们长官的身份?’我忙说是、是。”

童祥和奇怪地问:“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纳闷呢,他怎么知道我叫铁蛋?他把手上那封信交给我说:‘你不用打听了,我这儿有一封信,交给你家掌柜的一看就明白了。’”铁蛋说着掏出一封信交给童祥和。

童祥和接过信一看,信封上只有“面呈童大掌柜”几个字。他赶紧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观看,顿时他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手也颤抖起来。

刚毅强把头凑到童祥和跟前看信,不禁念出声来:“来人名叫张野鬼,聪明伶俐惹人爱,陪伴孙君去日本,它日定成栋梁材。”刚毅强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铁蛋惊喜交加,大声叫道:“是野鬼呀!我们大掌柜的没看错,野鬼兄弟确实是个人才,我们大掌柜的送他去日本

留学还是……噢,对了,不就是请您刚老爷帮的忙吗?”

刚毅强莫名其妙地问:“请我帮的忙?”

铁蛋滔滔不绝地说:“是啊,您介绍他陪天津孙半城的儿子一块儿留学东洋。这下好了,他学成了,当上将军了,要来报恩了,就连我铁蛋也能跟着沾光了!”

童祥和朝铁蛋脸上猛击一拳,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铁蛋捂着脸委屈地说:“大掌柜,您……”

童祥和咆哮:“你给我快滚!”

铁蛋忍气吞声地退出了慈云堂。

童祥和看见丫鬟和做法事的和尚个个面露惊疑之色,又歇斯底里地吼道:“滚,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丫鬟和和尚们吓得纷纷跑出慈云堂。童祥和又端起老太太的遗像吼道:“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说着,他把遗像猛力摔在地上。

童祥和又端起老太太的灵牌欲往下砸,被刚毅强拦住了。看见童祥和如此失态,他心知大事不妙。“贤弟,冷静些,冷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童祥和长叹一声:“大哥,都怪小弟我当年心太软、心太慈,害了自己呀!”

刚毅强奇怪地问:“老弟,你居然会有心太软、心太慈的时候,我没听错吧?”

“一点儿没错,刚兄,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我不是说要弄个小鬼给你冒充孙半城的儿子上法场吗?”

“是啊,你是让这个替身自个儿来天津找我,可后来,这个替身没来,孙半城的儿子上了法场,那笔钱咱们没挣着,我还好埋怨过你一通呢。”

“这个替身叫张野鬼,聪明过人,识破了我的计划,逃跑了。这封信就是当年我让他带给你的。”

刚毅强一惊:“这么说,刚才这位贵妇人的丈夫就是张野鬼,他不是来报恩,是报仇来了!”

“谁说不是呢!我母亲曾经收留他在这儿呆过三个多月,当时他还不到十六岁,可他人小鬼大,而且悍不畏死,很有几分玩命精神。当他逃跑后,我一直坐卧不安,生怕他来复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大哥,你可得给我想点儿办法啊!”

刚毅强摇摇头:“凭他现在这个身份,我只能说不好办。再加上此人既剽悍又有心计,我得说更不好办了!”

童祥和思索片刻:“不至于吧,这个张野鬼离开我这儿还不到四年,走的时候是个大孩子,现在也不过二十刚出头,他能混出个什么前程?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很难说,你瞧他夫人今天这个气势,即使他没当上高官,也攀上了高枝。老弟,不是我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就算这个张野鬼在北洋军中只是一条小狗,他这条小狗要吃掉你铜狮子和我钢老虎那是毫不费力。”

“刚兄,这个事儿你也有份儿,当年如果不是你要我给孙半城的儿子找个替身,我也不至于得罪这个张野鬼,如今出事了,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贤弟,你可不能扯上我。我不认识张野鬼,张野鬼也不认识我‘钢老虎’,可以说这个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可这事实在是因你而起的呀,事到如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刚毅强低着头背着手在慈云堂里不停地转圈:“照我说,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童祥和像是黑夜中看到了曙光,忙问:“什么路?”

刚毅强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逃跑!”

“逃跑?!”

“当年张野鬼不是也逃跑了吗,如今轮着你逃跑了。”

“当年的张野鬼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我可是家大业大,怎么跑?”

刚毅强停住了脚:“人家国家还能迁都呢,你这个家算得了什么?再说了,你母亲与他有活命之恩,你走了,他看在你母亲的份儿上,也不会太难为你们家的。”

当天晚上,童祥和逃离了家门。童祥和前脚刚走,高不就和张志武就带着一伙军警执法处的人后脚跨进了上当不受骗当铺的大门,他们鸡飞狗跳地搜查了一通,临走时居然查出了一箱鸦片烟。第二天,军警执法处和警察局同时发出了对童祥和的通缉令,罪名是走私毒品。这倒不是诬陷,贩卖毒品的勾当童祥和还真没少干。随便给他弄几件出来,就够他把牢底坐穿了。童祥和刚出门时,还只是打算暂时避避风头,这么一来,他就真的成为亡命之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