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这名送水工忍不住朝里面张望了一眼,翠云堂里面似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自言自语地说:“鼻孔流血、全身抽搐、说不出话了……哎哟,还真让张铁嘴说中了,太岁爷遭血光之灾了!”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来,停在翠云堂大门前。

巴山虎和金钱豹从车上跳了下来赶紧往屋里跑,金钱豹一边跑一边对送水工吼道:“老刘头,快把你的水车拉开,别在这儿碍事!”

老刘头答应着把水车拉到一个角落里。

翠云堂人进人出,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完全是一副混混打扮的张志武来到翠云堂门前向老刘头打听:“老伯,今儿个翠云堂是怎么回事?像是中了邪。”

老刘头压低声音说:“不是中邪了,是让张铁嘴说中了,

太岁爷遭了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不能吧?有四猛兽护着他,谁能伤得了他?”

“我也不清楚。大概四猛兽昨晚上没跟他在一块儿,我刚看见四猛兽之首巴山虎和金钱豹刚刚进去。”

张志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巴山虎进去了?太好了!老伯,我这儿有一封信,麻烦您送进去当面交给巴山虎。”

老刘头摇摇头说:“你自个儿送进去多好。正在乱头上,我进去准挨骂!他们混混帮的人不好说话。”

张志武摸出一块银元和信一块儿塞进老刘头的手中:“老伯,我也是混混帮的,我是天津混混帮的。按帮里的规矩,没通气之前不能见面。我在这儿等着,你给我送信,保准不会挨骂!”

老刘头看了一眼银元,拿着信扭头走进翠云堂。

躺在床上的王太岁两个鼻孔塞上了棉花,棉花已经被鼻血染红。他的脸呈紫黑色,牙关紧咬,额头上汗出如浆,浑身不断地颤抖痉挛,显然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唐大奶奶坐在床头不断地用手帕擦拭他额头上的汗水。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正在给王太岁号脉诊断。

巴山虎、金钱豹和王翠微都关切地守护在床前。

老中医见王太岁一副强忍痛苦的样子,劝道:“大掌柜的,太疼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你要哼哼、要叫唤,使劲地叫唤,在我们中医来讲,这叫宣泄,多少可以减少点儿痛苦。”

王太岁仍然咬紧牙关忍受剧痛,一声不吭。

老中医同情地说:“您不要憋着,喊出声来,人会舒服一点儿!”

唐大奶奶不耐烦地说:“您别说了,我们家老爷是硬汉子,宁可疼死,绝不哼哼,更不用说大声叫唤了。”

老中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大夫,您探出这病的根由来没有?”

老中医放开王太岁的手,站起身来缓缓说道:“这不是病,也不是中邪,是中毒!”

房里众人发出轻声的惊呼。

“而且是一种剧毒,是一种会严重损坏肾和脾的慢性剧毒。这一类毒药种类繁多,数不胜数。老朽无能,实在看不出是哪一种毒药,因此也不敢随便开解毒的方子。唐大奶奶,您不要着急,大掌柜的只是人痛苦一点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要解他所中的毒,您得请专攻毒物的行家。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能找到给他下毒的人那就好办。惭愧,老朽告辞!”

老中医说着拎起药箱出门而去。

唐大奶奶眉峰紧蹙:“是谁下的毒呢?”

翠华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巴爷,这是给您的信。”

巴山虎问:“是谁送来的信?”

“给我们送水的老刘头。他说是一个天津混混帮的人让他送进来的。”

巴山虎忙拆开信看了看,不由得脸色大变:“是下毒的人送来的信!”

金钱豹欲往外跑:“我去看看!”

唐大奶奶道:“等你去人家早走了!”

“我可以问问老刘头来人是什么模样。”

唐大奶奶道:“人家有备而来,肯定易了容,你不用问了!巴爷,你把信念念。”

巴山虎念信:“王太岁虽然中了在下的暗算,但在下不忍心要他的性命,特献上两道药方。其一,王太岁所中之毒乃在下师门独家配方,俗名‘号叫七日’,此毒无需任何解药,只要在疼痛之时哭爹叫娘、喊疼呼痛,号叫七日,其毒自解。切记只可号叫不可怒骂,否则毒性随怒火攻心,定当七窍流血而亡。”

金钱豹怒道:“明明知道我混混帮打死不求饶、疼死不叫唤,却开这么个狗屁药方,完全是消遣人!”

巴山虎接着念道:“其二,邀请三老四少立即开香堂,王太岁用利刃当众割下自己腿上一大块肉,然后抓两把掺有毒药的咸盐揉进创口,咸盐的毒性当与对付三年前在翠云堂闯码头的同道相同……”

唐大奶奶发出惊呼:“啊!原来是他。三年前的那个场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小伙子是个人物,腿上割下那么一大块肉,又往创口连揉两把咸盐,眉头都没皱一下。难道当时端出去的咸盐里掺了毒?”

巴山虎道:“太岁爷气他言语之中侮辱了您唐大奶奶,才往咸盐里下了毒。”

金钱豹道:“后来我们到山神庙里去找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太岁爷心里就很不舒服,生怕留下后患。”

床上的王太岁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其实当张也仙第一次给他相面说他有血光之灾时他就想到了高不就。刚才他发现自己中了暗算,也立即想到了高不就。尽管他这一辈子明整暗算地害过许多人,致残致死的都不在少数,可那些人他都没大往心里去,惟独这个高不就成为了他一块心病。三年前,高不就在翠云堂闯码头时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神勇都非同小可。他很清楚对于高不就这种人物,只能有两种选择:一是笼络到底;一是得罪到底。他选择了后者。当时明摆着是有把握的事,没想到竟然被高不就逃脱了性命。高不就逃走后,他夜不成寐,食不甘味,生怕高不就会来报复。现在高不就果然来了,而且采用的是江湖上最激烈的雷霆之势。他是第一个受到致命伤害的人,接下来的将会是四猛兽,他们一个个都会死于非命,甚至唐大奶奶也有性命之忧。从送来的这封信来看,和解是不可能的。目前惟一的救星就是那个能知未来过去之事、能让人逢凶化吉的张也仙。他忍住剧痛,吃力地吐出了三个字:张铁嘴。

张志武送给巴山虎的信送到了张也仙手里,信是唐大奶奶和王翠微亲自送来的。此刻,她们正在相面馆楼上的贵宾室里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张也仙看信。

张也仙看着信,耳畔响起了三年前高不就在山神庙对他说过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某不是君子等不得十年,只要我高不就留得命在,三年之内我定要取他的性命……

想到他的高大哥终于来报仇了,张也仙忍不住笑了。

王翠微轻轻地吁了口气:“好了,先生露出了笑容,我干爹的性命应该是保得住了。”

张也仙心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先得狠狠折磨你干爹几天,让我高大哥出口恶气。他的脸色转为严肃:“我还需要好好筹划一番。”

唐大奶奶故作轻松地说:“翠微,你着什么急呢!先生是何等之人,人家是铁嘴呀!他曾当众承诺能为你干爹化解血光之灾,你干爹就一定会平安无事!否则,人家铁嘴的招牌不就砸了吗!”

张也仙笑道:“唐大奶奶的棋一定下得很好。”

王翠微不知道张也仙为什么会扯到下棋上:“我妈妈棋琴书画件件皆精,尤其是下围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国手。”

张也仙调侃道:“原来唐大奶奶是博弈高手,怪不得一句话就把我前后左右全都堵死了。如果

太岁爷不能渡过此劫,在下何止是砸招牌,恐怕我张铁嘴又得被人嘲弄为张豆腐嘴了。”

唐大奶奶尴尬地说:“先生言重了。我家老爷平时跟我谈起先生,那是推崇备至、无比信赖。我只不过是受了老爷的影响罢了。”

“唐大奶奶尽管放心,在下与太岁爷已成莫逆之交,他这次蒙难,身体要受些痛苦是免不了的,但绝不至于丢命。如果你们信任我,这事就交给我吧,你们去好好照顾太岁爷,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三天之内,我必有佳音。”

唐大奶奶和王翠微忙向张也仙致谢。等他们出去后,赵蓉蓉从张也仙卧室掀开门帘走了过来。

张也仙送客返回时,赵蓉蓉正在看放在桌上的那封信。“这封信大概就是你的那位高不就高大哥写的吧?”

张也仙兴奋道:“不错。三年了,我高大哥终于回来找王太岁报仇了。”

“这个王太岁活该,谁让他那么残忍!”

“三年前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但我得知王太岁的奸计时,大大地为高大哥抱不平,觉得王太岁简直就像是恶魔般的残忍。现在看来,江湖上就是这么回事,利字当头,谁都残忍。”

赵蓉蓉摇摇头:“师哥,你这话我不敢苟同。只能说利字当头,人人必争,争的人却不见得个个残忍。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道义。听师哥的意思,难道是想去劝高大哥放过王太岁?”

张也仙:“不是我去劝高大哥,而是你去劝高大哥放过王太岁。”

赵蓉蓉愕然:“我去?”

张也仙从脖子上取下一根贴身挂着的铜锁项链交给赵蓉蓉:“我高大哥住在天津。这是当年高大哥给我的信物,你把这个给他看,再把我这几年的情况告诉他。然后让他带上解药来北京,我们一起共谋大事。我相信有我高大哥这样的人来参与,我们将是如虎添翼!”

“高大哥能听我们的吗?他跟王太岁的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啊。”

张也仙笑道:“我高大哥是有胆有识、胸怀宽阔的人,留下王太岁一条狗命为我所用,比除掉他划算得多。我高大哥岂能看不到这一点!”

张也仙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我给你个地址,你马上去车站赶火车。”

袁世凯和徐世昌、段祺瑞正在总统办公室里密议。徐世昌是国务卿,也是袁世凯最亲密的朋友和智囊。段祺瑞则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大将,与王士珍、冯国璋三人合称为北洋三杰:龙、虎、狗,虎就是段祺瑞。此刻,三人之间的气氛却并不显得很融洽。尤其是段祺瑞情绪颇为激动:“总统,自从法兰西报纸披露日本人向我们提出的二十一条之后,各省的都督和陆军的将士们个个义愤填膺,都说倭寇欺人太甚,纷纷要求与倭寇决一死战!”

段祺瑞说着从公文包里面取出一摞请战书交给袁世凯:“这是他们写来的请战书,有的还是咬破指头用鲜血写的,请总统过目。”

袁世凯接过请愿书,看都没看,随手放在桌上:“要跟日本人打仗?凭什么打?”

段祺瑞慷慨激昂地说:“凭我全军将士们的一片忠心和满腔热血!”

袁世凯笑道:“芝泉,亏你还去德国学过军事,竟然如此意气用事。我问你,忠心和热血挡得住东洋人的先进武器吗?更何况人家还有视死如归的武士道精神。连骁勇善战的俄国人都败在了日本人手下,我们这些被外国人称为东亚病夫的丘八,还能奢谈跟日本军队决一死战?”

段祺瑞道:“大总统,如果我们一味退让,外面的流言对总统不利啊!”

“什么传言?”

“流言说总统想当皇帝,是为了取得日本政府的支持而跟日本人签订二十一条的。”段祺瑞知道这句话会触着袁世凯的痛处,说的时候尽量显得十分平淡。

袁世凯却拍案而起:“这不是流言,是谣言!有人想让我当皇帝,这不假。可我曾多次申明我只当民国总统绝不当皇帝!如果有人硬逼着我当皇帝,我的小儿子在英国还置了点儿产业,到时候我辞去总统的职务到英国去做一个化外移民,这总可以吧!”袁世凯说着叹了口气,“谣言止于智者。菊人兄、芝泉,你们二位跟我共事多年,一位是我肝胆相照的老朋友,一位是我生死与共的老部下,别人信不过我袁世凯,难道你们二位还不知道我的心!”

自从走进办公室起,除了几句问候语,徐世昌一直保持沉默。然而他并非没有态度,他陪同段祺瑞一起来本身就是一种倾向。此时他不得不开口了:“慰庭,我倒不是不信任你,我是爱护总统,我不愿意我们的大总统受到任何伤害。”

“你们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下个总统令,把那些造谣的统统抓起来?”

段祺瑞道:“这倒不必。如今北京出现了一个叫做中华筹安会的组织,不但在报纸上,甚至组织人上街极力鼓吹取消民国、恢复帝制,妖言惑众。据说他们还通电全国各省办分会,大有向全国蔓延之势。像这样蛊惑人心、攻击民国政府的邪恶组织我们应该彻底取缔,并立即逮捕首恶分子,严加惩处。然后总统可以以个人名义发表一个公告,向全体国民表明心迹,那么,谣言就不但会止于智者,还会销声匿迹。”

袁世凯摆摆手说:“抓人是绝对不行的。民主共和和帝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共和国的国民有言论自由。筹安会在报上发表宣言也罢,在街头发表演说也罢,都没有违反民国法律。我们要去取缔人家,要去抓人家,本身就站不住脚。芝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筹安会要闹,就由他们去闹,天塌不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闹久了,无味了,他们自然会收场。你只要管好你的陆军就行了。”

段祺瑞摇摇头苦笑道:“总统,我最近一段时间身体欠佳,常常感到精力不济。陆军的事务太多,我力有不逮,我想……”

“你想辞职?”

“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有这种想法,如蒙总统恩准,段祺瑞感恩不尽!”

袁世凯厉声道:“芝泉,你给我听着,只要我袁世凯当总统,你这个陆军总长就得一直给我干下去。你想辞职我绝不会批准。”

其实,袁世凯巴不得把段祺瑞所有的职务全部解除。然而段祺瑞这个人不贪财不好色,清廉得近乎有“洁癖”,在前清时就是一品大员了,亲信故旧布满了整个北洋系,在军中威望极高。如果把他拿掉,袁世凯怕影响军心,只好隐忍下来另想他法。

赵蓉蓉来到了天津,按照张也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小小的酒店。这家酒店放了五张桌子,只有一个掌柜的和一个酒保两个人。此刻还不到用餐时间,小酒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酒保则站在门口发呆。

酒保见赵蓉蓉在店门口张望,忙上前招呼:“小姐,里面请、里面请。”

赵蓉蓉跨进店内,酒保殷勤地又抹凳子又擦桌子:“小姐,您请坐。”

赵蓉蓉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您别客气。”

听见赵蓉蓉称了他一个“您”字,酒保简直受宠若惊:“小姐,您是贵客,像您这样的贵客能到我们小店来,小店是……什么荜生辉。”

赵蓉蓉笑道:“蓬荜生辉。”

酒保连连点头:“对对,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小姐,您吃点什么?”

“我暂时不吃东西,我是来找人的。”

“您来找人?我们店里没有人呀。”

赵蓉蓉笑道:“你不是人?”

酒保也笑了:“我当然是人,我是指没有客人。小姐总不可能找我吧。”

“我找牛宝玉。”

“牛宝玉?是我们掌柜的。”酒保指了指趴在柜台上睡觉的那位,“趴在那儿睡觉呢。”他走到柜台前,拍了拍牛宝玉的肩膀:“掌柜的,醒醒,有人找。”

牛宝玉头也不抬地问:“谁找我?”

酒保凑近他耳朵说:“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姐。”

牛宝玉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说:“拉倒吧!还有美若天仙的小姐来找我牛宝玉?”

酒保一指赵蓉蓉说:“就在那儿。”

牛宝玉抬眼一望,不禁瞠目结舌:“啊,真美啊!”

赵蓉蓉朝他嫣然一笑:“掌柜的尊姓大名是不是叫牛宝玉?”

“对对,我就是牛宝玉,牛宝玉就是我。小姐找我?”

赵蓉蓉取出一封信交给牛宝玉:“有人从北京托我带了一封信给您。”

牛宝玉接过信,看了看信封,正要把信封撕开,赵蓉蓉忙说:“哎,您别拆,您仔细看看信封,这封信不是给您的。”

牛宝玉又看了看信封:“你刚才说是从北京给我带来的信,现在又说这信不是给我的,小姐,你是拿我寻开心吧?这封信明明是给我的嘛,我虽然不识字,可这上面牛宝玉的牛字我还是认识的。都说孔夫子是圣人,能耐大,咱们中国的字都是他创造的,我看他这牛字就没造好。牛,无论是水牛还是黄牛都有两支角,可你看看这个牛字,头上只有一支角……”

赵蓉蓉笑道:“原来牛掌柜的果真不认识字,这信封上还有一句话呢,烦牛宝玉转交高不就先生。这封信是让您交给高不就的。”

牛宝玉一愣:“什么?这封信是给我高大哥的?小姐真的是从北京来的?”

“是啊,我刚下的火车。”

“咳!我高大哥就在北京,你把信送天津来干什么?”

赵蓉蓉一愣:“他在北京?在北京什么地方?”

“他是陆军总长段祺瑞的侍卫长,你到陆军总长衙门一问便知。”

赵蓉蓉高兴地说:“太好了,我这就去北京找他!”

赵蓉蓉一把夺过信,扭头就走。

牛宝玉叫道:“小姐,慢点儿!”

赵蓉蓉停住脚步:“什么事儿?”

“我高大哥前几天给我来了封信,说是在北京给我找了个差事,让我去北京。可我实在离不开,只能谢谢他的美意。我刚刚给他写了一封回信,麻烦小姐帮我带给他。”

牛宝玉从柜台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信纸,交给赵蓉蓉。

“您说这是您刚刚给他写的回信?”赵蓉蓉不解地问:“您不是不识字吗,怎么能自个儿写信?”

牛宝玉笑道:“我虽然不识字,可给人写信,从来都是亲自动笔。”

“您不识字,难道还能写字?”

“我是说写信,又没说写字。”

“您的意思是您给人写的信上面没有字?”

“对,虽然没有字,可一看就明白。不信,你看看我给高大哥写的这封信。”说着牛宝玉展开信纸,信纸上画了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关着一个乌龟,乌龟脑袋伸出了铁笼子,身子却出不去。

牛宝玉说:“你看见没有,这乌龟脑袋伸出去了,身子盖太大却出不去。我这封信的意思就是我家里有事,大概出不去。”

张作霖第一次受到袁世凯召见已经是将近三年前的事了,那次召见对张作霖来说太重要了,使他这个盗马贼出身的师长从此身价百倍,很快成为了全东北军事力量最雄厚的军阀。这一次受到袁世凯的召见,他所求更大,张锡銮已经老弱不堪,他要把张锡銮挤走取代张锡銮奉天将军的位置。此次进京,他带来了许多值钱的珍宝,不过这些东西可不是送给袁世凯的而是用来送给袁世凯的部下的。他知道目前袁世凯对这些珍宝没有胃口,袁世凯的胃口是要南面称帝,吞没整个中华民国。张作霖心里明白,他需要袁世凯,袁世凯更需要他,只要他能投其所好,迟早他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张作霖如今的身份和第一次见袁世凯时已大不相同了。他不但是二十七师的师长,而且是领陆军中将衔、特授勋五位的东北护军使。袁克定代表他父亲袁大总统在新华门的大门口迎接张作霖。

袁克定领着张作霖在南海旁边的甬路上走着。张作霖今年四十岁,因为个头不高、皮肤白净、眉清目秀,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张作霖目不暇接地望着两边的景物,满脸惊羡之色:“这是啥地方?”

袁克定像是个导游:“这是瀛台。当年的光绪皇帝就是圈在这儿、死在这儿的。”

“啊!光绪就关在这儿?!这南海是皇宫里干啥的地方?大公子,您给我讲讲,我长长见识,回到关外,我也好给我那些屯老二部下摆呼摆呼。”

“三年前您不是来过这儿吗?当时您没问?”

张作霖尴尬地笑了笑:“大公子,不瞒您说,三年前那是大总统第一次召见我,当时我激动万分。承宣官怎么领着我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跟着他出去的,就像腾云驾雾似的全迷糊了,什么也没记住,记住了的只有大总统对我的恩典。”

袁克定道:“那我就给您说说。这地方,打明朝起就是皇上游玩的西花园。明朝的嘉靖皇帝您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一点儿,但不是太清楚。”

“这个皇帝在乾清宫差点没叫一个宫女把他给勒死,打那起,他就不敢住在紫禁城了,常来这西苑住。以后历代皇帝都喜欢来这儿住住,像康熙、乾隆、慈禧都在这儿住过。你看见前边那座洋楼了吧?”袁克定指着一座豪华的西式建筑物说。

“看见了,这洋楼真带劲儿!”

“这座楼原先是宫殿式的大院套,叫海宴堂,是慈禧太后五十大寿修建的。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日本兵强占了海宴堂,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就住在海宴堂。”

张作霖信口开河:“瓦德西我知道,是个德国毛子,他参加八国联军来中国打仗主要是相中了北京一位叫赛金花的窑姐儿。”

“瓦德西就是在这儿给赛金花做饭,厨房失火了,把海宴堂整个烧没了。签了辛丑条约后,慈禧就在海宴堂烧剩下的火场上修了这座洋楼,并取名叫居仁堂。慈禧常在这儿开酒会、舞会,招待洋人。当时居仁堂里外挂满了外国旗。”

张作霖恍然大悟:“我说呢,这里头全是宫殿式的房子,怎么跑出一栋洋楼来了,原来这居仁堂是为洋人修的呀。”

“慈禧当年修居仁堂确实是为了巴结洋人。”

张作霖羡慕道:“住在里面肯定很舒服!”

“我爹如今就住在居仁堂。”

张作霖忙改口:“大总统住在这儿当然不是图舒服,而是为了跟各国的洋人们打交道更方便些,对不对?”

袁克定笑道:“您说对了,我爹住在这儿还真是这层意思。”

张作霖赞叹道:“大公子,你可真有学问,什么都知道!”

一位副官走上前来,恭敬地说:“这位是东北护军使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将军吧?”

张作霖谦恭道:“我就是。”

“大总统在居仁堂楼下西边的小

客厅接见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张作霖一边跟着副官走,一边问袁克定:“西边的小客厅?我记得大总统上次是在一个叫‘大园镜中’的大客厅召见我的。”

袁克定笑道:“您不是说上次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没记住吗?怎么又记住了大园镜中?”

张作霖也笑道:“其实不是我记住了,而是当年大总统接见我的照片我一直珍藏着,那照片上的题词写着是在大园镜中。”

“我爹和我母亲他们住在居仁堂的后半厅,大园镜中是居仁堂前厅最中间的大会客厅。我爹接见外国使节和一般的客人都是在大园镜中。只有最重要的客人和亲密的朋友才会在居仁堂楼下西边的小客厅接见。”

张作霖受宠若惊:“大公子,听您这么一说,这次大总统接见我又会迷迷糊糊的了。”

袁克定不禁莞尔。

袁克定领着张作霖走进居仁堂西边小

客厅时,袁世凯正站在一个多宝格架下注视着摆设在上面的古玩器物。

张作霖脸上的神情既有几分巴结又有几分惶恐。当袁世凯转过身来,张作霖忙跪倒在地,朝袁世凯磕头:“属下张作霖拜见大总统,衷心敬祝大总统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袁世凯哈哈大笑地将张作霖扶起:“雨亭,你怎么像朝见皇帝一样,我只是民国总统,不是皇帝,上次我已经说过你了,这次见面又这样!三年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大总统责备属下没有长进是错怪属下了,属下这三年来请了不少有学问的人在身边当顾问,也看了不少的书。别的长进属下不敢吹牛,但深明大义这四个字属下算是吃透了。”

袁世凯感兴趣地问:“说说看,你怎么理解深明大义这四个字?”

“属下的理解是人有人的大义,国有国的大义,臣有臣的大义。人的大义是忠与孝,忠字当头,人不忠,则与禽兽无异。国的大义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大总统就是一国之主。我们中华民国如果没有大总统为民做主,那就会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国将不国。臣的大义就是臣不可一日无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君嘛,过去叫皇上,如今叫大总统……”

袁世凯哈哈大笑:“你错了。皇上是皇上,大总统是大总统,皇上是普天下臣民的君父;大总统则是全国人民的公仆。这是不可以混淆的。”

“但在我张作霖心目中,大总统就是皇上,皇上就是大总统!您当大总统,我张作霖坚决拥护,您要是当了皇上,我张作霖誓死捍卫!”

袁世凯赞许道:“张将军真是忠勇可嘉呀!”

张作霖“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道:“大总统,有您这句话,我张作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袁世凯扶起张作霖,拍拍他的肩膀说:“雨亭,你是我的爱将,我要你给我把守好东三省,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东三省是一块肥肉,俄国人想吃,日本人想吞。我给你的任务是,既不能让他们把东三省吃了吞了,又不能得罪他们,跟他们发生太大的摩擦,给我惹麻烦。可以说是左右为难,你得好自为之!”

“大总统放心,属下一定按照大总统的教诲,既要保护国土,又避免跟列强打仗。”

“如此我就放心了!”

电话铃响。

袁世凯拿起电话:“喂,哦,是菊人兄,你说……”

张作霖走到多宝格架前观看架上的古玩珍宝,满脸艳羡之色。看见张作霖一副馋涎欲滴的贪婪相,袁克定不禁微微一笑。

袁世凯放下电话。

张作霖忙说:“大总统,您国事繁忙,属下不敢过多打扰,请允许属下告辞。”

“也好,你先回饭店吧。眼下北京的天气太热,你们关外来的人住得惯吗?”袁世凯关切地问。

“还行,我住的万国饭店装上了电风扇,那玩意儿还真管用,扇叶一转,身上凉丝丝的,真舒坦!”

袁世凯笑道:“今天晚上你有日本公使馆请你,明晚我请你和你带来的将士们吃

冰激凌。那玩意儿就更管用,一勺下去,心里也凉丝丝的,浑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通体舒坦。”

张作霖忙拱手道:“大总统这是对我东三省全体将士的关爱,属下代他们谢过总统!”

张作霖走后,袁世凯问袁克定:“你觉得此人如何?”

袁克定道:“与他那白面书生似的外表恰恰相反,此人粗鄙不堪,我看成不了什么大器。爹,您刚才在打电话,没看见他看这些东西的眼神,”他指了指多宝格架上的古玩玉器,“就像古书上说的目光灼灼如贼。”

袁世凯笑道:“他本来就是贼,马贼。我倒觉得凡是贪财的人或者贪色的人反倒好驾驭,就怕他什么都不贪,让你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的人,那才叫可怕!克定,回头你让人把这上面的摆设。”他指了指多宝格架,“连同这个架子,打包装箱,送到万国饭店去,送给张作霖。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的粗俗是装出来的,与他在关外所表现出来的雄才大略不相符。我怀疑他的贪财也是装出来的。在官场上有一种说法,叫做自污。”

“我看爹是过虑了,他不过是个盗马贼出身,又没念过几天书,哪有这么深的城府?”

“克定,你知道眼下我们的头等大事是什么吗?”

袁克定想了想说道:“头绪太多,孩儿还拿不准哪一项是最重要的。”

“辨忠奸。自从我们解散国会、平定乱党之后,天下安宁、四海归心。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俯首帖耳之相,所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言,但是谁是真正的忠心耿耿;谁是面呈忠厚暗藏祸心、甚至大奸若忠,我们难以分辨呀!倘若忠奸混杂,将来实行帝制,稍有风吹草动,那些奸佞之人定然兴风作浪、祸国殃民。”

袁克定点点头表示赞同:“在这关键时刻辨别忠奸确是头等大事。但人心隔着肚皮,是头等大事却又是头等难事。”

袁世凯哈哈笑道:“你不是交了一位神相张铁嘴做朋友吗?有了这位张铁嘴,我们可以把要用的人都请他相上一相。如果是忠于我袁家的,即便是职卑位低的小人物,我们也可以立即提拔重用;反之,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我们也要生个法把他罢免。”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们是不是要给张铁嘴在政府里安个职位?”

袁世凯连连摇头:“此人在野比在朝好,他的那个相面馆还要继续开着,你们不妨到各衙门吹吹风,那些当官的最看重自己的前程,只要听说张铁嘴灵验,他们肯定会趋之若鹜。张铁嘴在相面馆就能帮我们把忠奸分辨清楚了。至于有些特殊的人嘛,我们可以安排张铁嘴去看他。还有,你与张铁嘴不要过从太密,以免物议。你最好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担任你和这位相面先生之间的联络人。”

“这点孩儿早就想到了,而且已经找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此人无论是跟我还是跟张铁嘴接触都不会引起别人猜疑。”

“那就好!今晚日本公使馆宴请张作霖,你可以安排这个人带张铁嘴去参加晚宴,让张铁嘴给我好好地相一相,张作霖是忠是奸,能不能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