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两扇钉满铁钉的大铁门被打开,张也仙坐在雷震春的黑色轿车内径直驶入监狱大门。
张也仙跟在两名狱警和雷震春的后面穿过监狱内的走廊,进了一道戒备森严的铁门。狱警告诉他这里是重犯牢房。牢房似乎是设在地底下,他们往下走了几十步台阶又进入了另一道铁门。这里才真正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二十多间号子没有一间有光亮,只有走廊上的几支蜡烛闪烁出微弱的烛光。整个牢房显得阴森而又恐怖。
两名狱警领着雷震春和张也仙穿过走廊往里走。
一名满脸胡须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迎了上来,问道:“雷处长,这位就是张铁嘴张先生吧?”
“是的。”雷震春向张也仙介绍说:“他是王爷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忙向张也仙致意:“张先生,您受累了。本来我们家老王爷要亲自来的,可他连床都起不了了,只好由我在这儿恭候您,您的相金我已经给您带来了。哎,您慢着点儿走,这儿是重犯牢房,不让见天日的,连蜡烛也不能多点,真委屈您了!”
“我没事儿,倒是您老注意点儿。”
老管家抢先一步在前面领路:“还得往前头走,我们家贝勒爷关在最里面那个号子。唉,我们老王爷就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里怕凉着,含进嘴里又怕化了,什么苦也没吃过,这回可是遭了大罪喽!”
他们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号子。
老管家道:“就这儿。”
牢门紧闭着。从那粗如儿臂的铁栏杆中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一个囚犯。此人蓬头垢面,约三十岁左右,带着手铐脚镣,双眼紧闭着,表情木然。
老管家轻声呼唤:“贝勒爷,贝勒爷,您醒醒,有人来看您来了。”
囚犯依然两眼紧闭毫无表情。
雷震春道:“就是他。”
张也仙对跟来的狱警说:“请您打开铁门,我要走到他身前观看,另外还得麻烦您点上一支大点儿的蜡烛,这点儿光我看不清楚。”
狱警摇摇头说:“那不行!你就在这儿随便看看吧!他是死囚,谁敢打开牢门让您进去。出了事儿,我得脑袋搬家。”
张也仙指着雷震春说:“我只要看一眼就出来,出不了事儿。你们军警执法处的雷处长在这儿呢。”
狱警道:“我就是看雷处长的面子,要不还能让你们进来。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要开这道门,得我们头儿说了算。”
老管家忙上前赔笑道:“我跟你们刘头已经说好了,回头您一问便知。”老管家说着把两块银元塞进狱警的手中。
狱警忙把银元揣进口袋里:“好吧,既然我们头儿已经知道了,我就照办。不过你们得快点儿,别老磨蹭。”
狱警打开牢门,张也仙和雷震春走进牢房,老管家随即点燃一根蜡烛跟了进来。
张也仙就着烛光,仔细地观察囚犯的脸。看了好一阵子后,他对囚犯说:“贝勒爷,请您睁开眼睛让在下看看。”
囚犯睁开了眼睛,看了张也仙一眼,旋即又把眼睛闭上。
张也仙抓起囚犯的右手:“在下还要看一下贝勒爷的手。”
张也仙仔细地观看囚犯的手掌、手背和手指。
张也仙抚摸着囚犯的手指,闭上眼睛蹙额沉思……
老管家问道:“张先生,我听人说看手相是男左女右,你怎么看起我家贝勒爷的右手来了。”
“男左女右那是江湖上混饭吃的算命先生胡言乱语。无论男女,左手有左手的预兆,右手有右手的象征,岂能少看一手。”
张也仙看完右手,又抓起囚犯的左手细细地观看和抚摸。
雷震春上前问道:“张先生,您看看这个关守边有没有生儿子的可能。”
张也仙回头看了看,狱警已经离去,只剩下雷震春和老管家两人。
张也仙问道:“我在此地能说吗?”
雷震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老王爷家就是请先生来决断的。”
张也仙正色道:“既然如此,请二位退后一步。”
雷震春困惑道:“为何要我们退后一步?”
“请二位先退后一步再说。”
雷震春和老管家互相看了一眼,依言往后退了一步。
张也仙也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衣服,“扑通”一声跪在囚犯面前:“草民张也仙叩见太子爷!”他说着向囚犯叩头。
囚犯一愣:“你说什么?”
张也仙朗声说道:“草民张也仙叩见太子爷!”
雷震春忙说:“先生切莫乱说,他是待死之囚关守边,怎么会是太子爷呢?”
张也仙呵呵笑道:“雷处长莫要欺我,在下双目未盲,倘若他真是死囚,必定三魂出窍,七魄将散,印堂晦暗,双目茫然,在下一看便知。可这位……”他指着囚犯说道:“印堂之间一道紫气直射斗牛宫,双目张合之际,祥光瑞气闪烁,两手中指和食指生有龙爪骨,不是太子爷,更是何人!”
老管家道:“这位先生真能胡诌,如今是共和政府,连皇帝都没有了,哪儿来的太子!”
张也仙道:“在下只是从这位的骨相中判断出,将来他必定成为太子爷,至于他此刻的身份嘛,恐怕至多也只能称一句阿——哥!”
雷震春面露喜色:“先生看他是何人?”
“三个月前在下和恩师一起在武功山上夜观天象,发现河南项城上空惊现帝星,不久帝星北上移到京城上空。我恩师经过推算,天命应在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身上。这位既然生就太子的骨相,必定是大总统的公子!至于是哪一位公子,在下不敢胡猜。”
那位“囚犯”跳了起来:“先生真乃神人!”说着把张也仙按在囚床上坐下,“先生请上座,受袁克定一拜!”
张也仙忙跪下扶起袁克定说:“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张也仙一介草民,当不起大公子如此大礼!”
袁克定顺手也把张也仙搀了起来:“先生,您完全受得起我的拜谢。我拜您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您一语唤醒梦中人。”
张也仙问道:“哪一语?”
“天命应在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身上——就这句话,至关重要!其二,我是向先生谢罪,我这样装扮死囚戏弄先生太不应该!”他指了指老管家,“都是这家伙出的馊主意。”
老管家扯去假须和假发,原来是个还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笑道:“张先生,我服了,我杨度真服了您了!先生的神相术我不但没有见识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转向袁克定感慨地说:“芸台,只有我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才能孕育出像张先生这样的奇人异士。”
袁克定笑着对张也仙说:“先生可知他是谁?他就是当年皇榜高中第二名、被大总统称为旷代逸才的杨度。”
张也仙拱拱手说:“久仰、久仰!”
杨度向张也仙连连作揖:“今天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先生如果要怪罪,只能怪罪我杨度一个人。”
袁克定道:“罚你请客,今天中午的饭局由你出资。”
杨度赔笑道:“应该、应该。我也正想治酒向先生谢罪,顺便请先生看看我这个穷措大何时能发个小财。”
张也仙笑道:“杨公的相不用看,在下会一种隔人相面术,倒是可以为杨公演示一下。”
袁克定奇道:“隔人相面术?那就更神奇了!”
杨度问道:“先生想隔着我为谁相面呢?”
张也仙道:“为您的仆人。”
杨度不解道:“为我的仆人?我的哪一个仆人?”
“在下可以断言,用不了多久,杨公的仆人将个个成为七品官。”
雷震春笑道:“宰相家人七品官。皙子,先生说是隔人相面,其实还是给你相面,说你会成为新朝的宰相呢。”
杨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真会取笑人。”他笑声中充满了欢娱之情。
包厢正中摆了一桌酒席,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坐在桌边的客人却只有四位:袁克定、杨度、雷震春和张也仙。
他们已经饮了一阵子,此刻正停杯交谈。
“不瞒诸位说,我开这个小小的相面馆乃是为了遮人耳目,恩师派我下山的目的是让我辅佐真命天子登基,上应天意、下解民困!”
杨度一拍桌子:“令师果非常人,下解民困,说得好,说得太对了!”他的情绪显得有点激昂,“民国已经四年了,给小民百姓带来了什么?除了贫困,还有困惑。只有恢复帝制才能解民困。”
袁克定向张也仙拱拱手问道:“先生专门为此下山,胸中定有谋略。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张也仙道:“恩师曾对我说,若想把大总统变成皇帝,只需两条,余者皆不足虑。”
袁克定问:“哪两条?”
张也仙道:“一是天命,二是人心。如今天命已定,人心嘛,就需要我等去极力鼓动。”
杨度鼓掌道:“太对了!先生所想与皙子不谋而合。我办的筹安会宗旨就是鼓吹帝制,唤醒民众。”
张也仙道:“若有先生这样众望所归之士组织团体,以各种方式鼓吹帝制,定能起到振聋发聩之效。我怎么在报上没有看到筹安会的宣言?”
袁克定道:“筹安会正在酝酿之中,尚未对外公布。”
杨度道:“我已经联络了严复、胡瑛、刘师培、孙毓筠等人共同创办筹安会,这几位都是名望极高的社会贤达,有他们参加可以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我连筹安会会址的房子都选好了,就在北京石驸马大街。”
张也仙拊掌赞道:“不光是北京,还应该在全国各省迅速建立筹安分会,以造成杨公登高一呼、全国响应的局面。”
杨度兴奋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高见、高见!”
袁克定忧心忡忡地道:“我最担心那些掌握权力的官员们反对,尤其是各省的省长和都督这些封疆大吏,他们手上有军队,如果他们反对帝制那就不好对付。”
“不会吧?”雷震春说:“南方的乱党已经平定,如今掌军权的可以说都是大总统的故旧亲朋。别人当皇帝,他们也许会不服气,大总统当皇帝,他们拥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反对!”
张也仙道:“我也觉得当官的应该不会反对。只有在皇帝手上,官才能当得长久。人心是不会满足的,当了小官想升大官,当了大官又想被封为侯爷、王爷。共和国可没有封侯封王这一说。”
袁克定道:“话虽如此,可人嘛良莠不齐,有些人受了欧美民主学说的影响,硬是要反对帝制,你也拿他没辙。”
张也仙道:“这等人毕竟是少数,一般的人也无足轻重,其中的关键人物若是让在下跟他面对面地作一番交谈,在下对他晓之以大义或许能使他迷途知返。”
雷震春赞道:“张先生神术惊人,我相信定能办到。”
袁克定起身举起一杯酒说:“我用皙子的酒借花献佛敬先生一杯,并请皙子和雷将军为我作证,他日我父若能登上九五之尊,先生就是新朝的国师!”
张也仙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谢大公子!恩师对此早有指示,大总统坐稳龙庭之日就是在下归山之时。”
杨度呵呵笑道:“归山与当国师并不矛盾,先生可以以国师之尊荣居名山。汉时张道陵被封为张天师,就是居住在江西龙虎山上。”
张也仙拱手道:“承蒙指教!在下以为筹安会的鼓动人心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得拥戴。让各行各业那些被鼓动起来了的民众分别成立请愿团,上大街请愿游行,要求更改国体,改共和为帝制,拥戴大总统登基。”
杨度道:“此计大妙!欧美国家最流行上大街游行请愿,谓之显示民意。此举不但让国人耳目一新,还能使洋人看到我同胞的人心向背。”
雷震春道:“当官的最会看风使舵,一看大势所趋,拥戴得会比谁都卖力。”
袁克定想了想说:“还有一个难题。大总统曾多次向人表示,只当共和国总统,决不做封建王朝的皇帝,无论人们怎么拥戴,大总统是一定会推辞的。”
“大总统要推辞,应该推辞。大总统推辞得越坚决,大家拥戴得就会越热烈。以总统一人之力,怎么拗得过全国四万万同胞?到最后,他也就只有顺从民意了。”张也仙又向杨度说:“杨公,不要再等待了,你的筹安会面世得越快越好啊。”
袁克定道:“对、对、对!皙子,筹安会明天就挂牌成立,宣言不是早就拟好了吗?也要同时见报。还有演剧社的街头宣传明天也要搞起来。声势造得越大越好!经费你不用发愁,我让财政总长梁士诒先垫一些出来,然后再给你拨专款。”
“芸台,有张先生这样的奇人异士辅佐,大事定矣!”杨度起身举起酒杯:“我提议,为大公子得到张先生这样的奇才而干杯。”
众举杯。
晚上,赵蓉蓉又来到相面馆。在相面馆的贵宾室里张也仙兴高采烈地给赵蓉蓉谈起了今天的“奇遇”,赵蓉蓉听得十分开心。她对测字兴趣很浓,她认为测字虽然也是骗人的,却有很深厚的文化内涵。一个高明的测字先生,对中国文字的起源、字意都应该非常熟悉,而且应该有非凡的理解能力和想像力。听了张也仙说他用肥皂两字给雷震春测字的事,她一边照着广告画上的肥皂两字比划着一边说:“七月戴孝,有父为爸,无父为巴,太精彩了!他就这么临时说了肥皂两个字,真亏了你想得出来。”
张也仙笑道:“也多亏了是雷处长的老父生病,要是他老母病重,我还真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释。”
赵蓉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老父生病这个消息的?”
“是王
太岁说的,昨天晚上请吃饭的客人里头也有雷震春,后来他没来。王太岁说他接到了家里电报父亲病重,没心情来喝酒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一条最简单的消息,却成就了我一次最精彩的测字。”
赵蓉蓉又问:“你又是怎么看出那个所谓的死囚的破绽呢?”
张也仙颇为得意地说:“这一次他们搞得可真复杂,我敢说,古往今来也不会有人如此难为一个相面先生的。他们把我带进了真正的监狱,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死囚牢房。那个关在铁笼子里的袁大公子,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还弄成蓬头垢面的样子。牢里的狱警神情冷峻戒备森严,丝毫不肯通融。好家伙,谁能想得到这个神情呆板的死囚,就是袁大总统的公子乔装改扮的。可他们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我进入牢房接近这个死囚时,我隐隐约约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当时我想,一个即将要掉脑袋的犯人还有闲情逸趣往自己身上洒香水吗?犯人家属会往牢房里送菜送酒送药品,还没听说过送香水的。当时我拿不准,而袁克定却装得很像,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就想到了看他的手,我当即抓起他右手……”
张也仙说着抓起了赵蓉蓉的右手,赵蓉蓉一震,想甩开张也仙的手,却又忍住了。
张也仙续道:“我摸了摸他的手掌……”张也仙下意识地摸赵蓉蓉的手掌,“他的手掌很柔软,与囚犯的身份相符,当我摸到他的手指时,破绽终于露出来了!”张也仙抚摸着赵蓉蓉的手指说:“他的中指有握笔茧!这是用毛笔用得特别多的人在手指上留下的茧,而据雷震春说,这个死囚关守边是个浪荡公子,十岁以后几乎没有碰过毛笔,手上怎么可能出现握笔茧呢!当我摸到他食指时,食指弯曲处有一点儿硬块,这是抠枪机抠出来的。此人不但在书法上下过工夫,还苦练过枪法。而那个关守边只会用鸦片烟枪,别的枪从未碰过,食指上当然不可能有硬块。显然,此人绝不是关守边。那么他到底是谁呢?谁又会花这么大的力气来试探我一个跑江湖的相面先生呢?我细细一想,除了袁大公子不会有第二个人。”
“你怎么能断定他就是袁克定呢?完全有可能是袁克定指使别人来试探你呀。”
“当时我也想到了这一节。我对袁家父子所有的情况,能收集到的全收集齐了。我知道袁世凯对他这个大公子期望甚大,袁克定学文习武都下过很大的功夫,曾留洋德国学习军事。出国
留学前,袁世凯还一直逼着他苦练书法。袁克定的字我见过,虽不算特别好,却看得出是下过一番苦功的,所以我断定此人右手中指上的写字茧与袁克定的身份相符合。至于食指上的硬块至少得打掉上万发子弹才会有的,而袁克定酷爱射击,年轻时几乎每天都要到靶场练枪法。此人食指上的硬块也与袁克定相符。我又抓起他的左手摸了摸……”张也仙又握住了赵蓉蓉的左手,“他的两只手都柔若无骨,那是一双什么营生也没干过的手啊!这一点又与袁克定对得上,再加上他们年龄相仿,至此我有九成把握可以断定这个所谓的死囚关守边,就是总统的大公子袁克定。于是我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张也仙说着跪在了赵蓉蓉面前:“草民张也仙,我,我……”
张也仙抓着赵蓉蓉的双手,痴痴地看着赵蓉蓉……
赵蓉蓉满面娇羞,显得明艳逼人。
张也仙喃喃道:“草民张也仙……小师妹,你太美了!我……”
赵蓉蓉娇嗔道:“你跟袁大公子说我干什么?”
“小师妹,我求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答应,这是与我生命攸关的大事,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没命了!”
赵蓉蓉道:“这么严重?!好,我答应你。什么事?”
“小师妹,我求你嫁给草民张也仙!”
赵蓉蓉又羞又急,啐了他一口:“呸!”
赵蓉蓉想甩开张也仙的手,张也仙却跳了起来,大叫道:“小师妹答应了的,可不许反悔。”
张也仙把羞答答的赵蓉蓉一把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