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烟灯,灯火跳跃。一个女人横躺在烟榻上,手持烟枪,吞云吐雾……
这个女人风姿绰约,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却有一种成熟的美。她就是翠云堂的老板唐倩云,人称唐大奶奶。她身旁有两名丫环在侍候她,一名正在给她捶腿,另一名给她往烟枪里装烟泡。
外面传来巴山虎的声音:“唐大奶奶呢?快去找唐大奶奶,老爷来了。”
唐大奶奶眉峰微蹙:“今天又不是初四,他来干什么?”
一名女子推开房门说:“妈妈,不得了啦,老爷来了,您快来。”
唐大奶奶不快地说:“老爷来了让他到我屋里来就行了,有什么不得了的?难道非要我亲自去接他吗?”
“老爷好像出了点儿事,他不是走来的,是被人抬进来的。”
唐大奶奶吓了一跳,忙扔下烟枪,跳下床跑出门去。当她匆匆跑进厅堂时,见王
太岁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上,头上扎着一条绛色长巾,面色蜡黄,两眼无光,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
唐大奶奶不觉大惊失色:“哎哟!老爷,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呀?”
巴山虎道:“唐大奶奶,您这是怎么说话的。在北京城只有我们老爷打别人,哪有人敢打我们老爷呀。甭说是打,就是碰了咱们老爷一根汗毛,他也得脱一层皮。”
“那他这是怎么了?不会是中了邪吧?”
巴山虎压低声音:“唐大奶奶,您不是外人,我跟您实话实说,我们老爷这是吓的。”
唐大奶奶扑哧一笑:“吓的?!你别逗了!我们家老爷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马,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害怕。是什么能把他吓成这样?”
“这事您知道,还不就是半个月前那个妖道给他相面,说他一个月内有血光之灾,会死于非命。”
唐大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嗨!我当是什么事呢,一个跑江湖的臭道士胡说八道一通你们也信以为真,还吓成这样。”
巴山虎道:“那个道士相面灵哪……”
“灵个屁!这不还有半个月吗,这半个月老爷哪儿也别去,就呆在我这翠云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倒要看看这血光之灾是从什么地方降下来的。”
巴山虎叹了口气:“就在给老爷看相的同一天,那个道士还给一个住在破庙里以倒马桶为生的臭叫化子看了相,说这个臭叫化子半个月之内会变成大富大贵,结果全让他说中了。”
“那个臭叫化子大富大贵了?”
巴山虎说:“可不。”
“他在破庙的地底下挖出了一坛金子?”
“一坛金子算什么?”巴山虎说:“比十坛金子、一百坛金子还强呢!”
唐大奶奶不解地问:“那他挖出了什么宝贝?”
“他什么也没挖出来,可不知怎么搞的,他一下子就变成了跟袁大总统平起平坐的老太爷了。他的女儿也跟袁世凯的大公子订了亲,成为了大总统的亲家了。”
唐大奶奶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平白无故地会从天上掉下富贵来,原来人家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啊!”
“如花似玉个屁。他的闺女叫马桂花,我见过,他们就住在茄子胡同旁边的那座破山神庙里。那儿的人都管马桂花叫‘三点姑娘’。”
“三点姑娘?哪三点?”
“眼睛有点斜、鼻子有点歪、嘴唇有点厚。”
“我的天哪!长得这么丑,袁大公子会要她?”唐大奶奶摇摇头说:“袁克定可是有名的风流大少呀!别说她是个臭叫化子的女儿,就算是日本天皇的公主,长成这个样子,袁克定也不一定愿意娶呢!你们是听谁说的呢?”
“我们是听见总统府的刘副官亲口说的呀,还说这个事明天会见报呢。”
唐大奶奶嘴一撇:“刘副官算老几。袁大公子跟我们翠微姑娘相好,可以算是我们翠云堂的常客,就算我没听说过,难道翠微姑娘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再说,袁大公子可是有妻室的人,他的老丈人在前清当过巡抚,难道他还会为了一个臭叫化子的丑陋丫头,休掉自己的门当户对的原配夫人,背上个停妻再娶的坏名声?这种事除非我亲眼看见,道听途说的打死我也不信。”
王太岁已经醒了过来,也疑惑地说:“老巴呀,听倩云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疑惑。你想想看,这事是不是太玄了一点儿?”
巴山虎摸摸脑袋:“莫不是刘副官耍我们?”
王太岁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如果说是刘副官耍我们,那也不合情理啊。他干吗要来耍我们呢?倩云,翠微在家吗?袁大公子是她的手帕交,如果有这个事,她不可能一点没听说过,问问翠微就知道了。”
“真不巧,翠微出去应酬去了。啊,对了,她就是去袁大公子那儿。听说袁大公子今儿个有件喜庆的事要向中外报纸的记者们发布,翠微也跑去凑热闹,等翠微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王太岁一惊:“喜庆的事?莫非就是大公子要跟马桂花订亲的事?”
“看你一惊一乍的吓成这样,总统府喜庆的事多着呢。你怎么就想着大公子跟马桂花订亲这一条?就算是那个道士给那个臭叫化子……叫什么来着?”
巴山虎道:“叫马老二。”
唐大奶奶接着说:“就算是那个道士给马老二相面相得准,马老二真的十五天内大富大贵了,那也不能肯定他相你一个月内会有血光之灾就一定灵验哪。平时看你人模人样的,像条英雄好汉,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变脓包了呢?”
“倩云,你以为我怕死呀?你错了。我王太岁自打投入混混帮那天起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我会怕死?我怕的是我死了之后我们这六个锅伙的三百多弟兄没人撑得住场面。如果叫别人抢走了我们的地盘,我的这些患难多年的弟兄就没有饭吃了。还有,我又怎么舍得丢下你呢……”
唐大奶奶打断他的话:“这些场面话你就别说了,过去你是不怕死。那一年你跟刘麻子争夺翠云堂这块地盘我是亲眼看见的,那时候你确实是一条砍头只当风吹帽的好汉。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不同了,如今你是有房子有地,有财有势,娇妻美妾一大群不说,光我这翠云堂,每个月的初四你都要来糟蹋两个黄花闺女。温柔乡里泡了这么多年,你敢说如今你还不怕死?”
见王
太岁还要说什么,唐大奶奶手一挥:“你别说了。我也不想你死,你死了,这翠云堂说不定就会落到别的女人手里。你放心,你不会有血光之灾,因为我不让你死。”唐大奶奶语出惊人。“无论那个道士相面相得有多灵验,我都能使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王太岁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太岁急不可待地说:“快说说你的法子。”
“不着急。先得等翠微回来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袁大公子与马桂花订亲这桩事。到时候,山人自有妙计。”唐大奶奶得意地甩出了一句戏文中的韵白。
王太岁没猜错,今天袁克定要向中外记者发布的喜庆事还真是他与马桂花订婚的事。北京万国大旅馆的大厅非常宽敞,北京的政要或阔老每逢喜事都喜欢在这里设宴庆贺。今天袁克定和马桂花并非举行订婚典礼,而只是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他们用不着正中的大厅而只是租用了万国大旅馆较小的东厅。东厅有座小舞台,经常有外国的名优在东厅的小舞台上献艺,因此东厅虽小名气却很大。
新闻发布会座无虚席,当然,与会的并不全是记者,更多的宾客是像王翠微这样来捧场看热闹的。当袁克定牵着马桂花的手被主持人请到台上来时,整个东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陪伴他俩上台的是一位举止端庄,风度极佳的青年女子。
几十名手持摄影机的中外记者围在主席台前,不断地给袁克定和马桂花拍照。
主持人把袁克定和马桂花介绍给大家并说了几句开场白后,一位外国女记者急不可待地向袁克定提问:“我是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首先,我要对袁大公子和马桂花小姐的订婚表示祝贺。我的问题是过去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马桂花小姐和她的家人,希望能给我们介绍一点马桂花小姐的家庭情况。此外,袁大公子与马桂花小姐的订亲是不是有重大的政治背景?”
那位青年女子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是马桂花小姐新聘请的家庭教师,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过去你们没有听说过马桂花小姐和她的家人,是因为马小姐和她的家人根本没有名气。马小姐的父亲叫马峻岭,原本是袁大总统手下的一名将士,曾经跟随袁大总统到过朝鲜国。马峻岭没有名气并不等于他没有功劳,恰恰相反,马峻岭先生在一次粉碎日本人的阴谋,稳定朝鲜政局的战役中为国立过大功。不瞒大家说,他还救过袁大总统的命,并为此负了重伤。当袁大总统听说他有一个独生女儿时,在他回国前曾与他相约要与他做儿女亲家。不料马公是一位对名利十分淡薄的人,他回国后明知袁公先是成为了朝廷重臣,后来又当上了民国大总统,可他就是不去找袁大总统,宁可隐姓埋名靠自己的双手劳作艰难度日。马公的女儿马桂花十四岁时被人推荐到洪府做丫头,因为马桂花为人诚实可靠,洪府的小姐嫁给袁大总统时,又把马桂花带进了总统府。前些日子马桂花收拾洪姨太房间时,不慎打碎了洪姨太的一只价值千金的瓷瓶。洪姨太并没有让她赔,但这个小丫头却吓坏了,无意中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我们的袁大总统这才找到了他这位战功显赫,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这就是马桂花小姐的家庭情况,他们的订婚是否有政治背景,各位可以自己分析。照我说,如果硬要跟政治扯上关系的话,那也只能是体现了我们袁大总统数十年如一日的言必行、行必果的政治风度。”
那些来捧场的宾客们对女教师的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另一位外国男记者站起来提问:“我是美国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我和我的同仁们衷心地祝愿二位美满幸福。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袁克定先生,我不希望别人代替回答。”
袁克定向他微微颔首致意:“谢谢你的善意的祝福!你问吧,我一定亲自回答你。”
这位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说:“袁克定先生,大总统给你订这门亲的时间还是他被清政府派驻朝鲜的时候,显而易见当时他根本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对不对?”
袁克定点点头:“对。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就算是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也没法表达。”
“这是不是中国民间传统的订娃娃亲?”
袁克定笑道:“就算是吧。”
邮报记者道:“这位马桂花小姐我们都看见了,她的容貌算不上是绝代佳人,而且她出身低贱,只是个干粗活的丫头。现在你跟她订婚是迫于父命呢,还是你心甘情愿?”
袁克定点点头,很郑重地说:“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我可以告诉你,就在这之前我父亲很郑重地征求过我的意见。他老人家刚好也用了你刚才说的这个词:订娃娃亲。我父亲认为订娃娃亲是封建社会的陋习,如今进入了民国,不应该再提倡了。但他老人家同时又指出他给我订的这门娃娃亲必须迎娶,因为这是一种道义、一种责任。我的父亲作为中华民国的大总统,他的座右铭是言出如山。他老人家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自食其言。”
全场掌声雷动。
袁克定续道:“我袁克定作为袁门的长子,完全能体谅父亲的这番苦心。因此我可以这么说,我与马桂花小姐的订亲既是为了了却我父亲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心愿。”
众鼓掌。
泰晤士报的女记者却提出非议:“袁大公子,照你这么说,你对马桂花小姐的这门亲事只有道义或者责任,却没有爱情,这岂不是太委屈了马小姐吗?”
袁克定对女记者说:“小姐你错了。就在决定与马小姐订亲后,我跟她在一起相处了九天。我发现她不但淳朴善良,而且受到过很好的家教。这里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我的马桂花今年十七岁,她从牙牙学语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哪怕是小小的、不经意的谎言。这是一位世界上最诚实的小姐。能娶她为妻是我袁克定的福气,怎么能说我不爱她呢?”
一位日本记者站起来提问:“我是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我要向袁克定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袁克定:“请讲。”
“众所周知袁克定先生是早已有妻室的人,我听说尊夫人还是一位大家闺秀,令岳丈在前清政府担任过封疆大吏。如今袁先生又要娶这位马桂花小姐为妻,请问,将来他们俩谁是大老婆,谁是小老婆?”
袁克定笑笑说:“目前我们中国还没有像欧美那样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纳妾在我们中国仍然是一种很时尚的风气。袁某对欧美的精神文明心仪已久,对中国纳妾的陋习,袁某的态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袁某与原配夫人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曾经有不少人劝袁某纳妾,袁某以为不可。可以说在袁某的字典里没有小老婆这个词,这次袁某奉父命,同时也是遵守十多年前的旧约。与马桂花小姐订亲,袁某决心既不让马小姐受委屈,也不让原配夫人伤心,因此定为两头大,两位都是大老婆,没有小老婆。”
日本记者挖苦道:“你这个方法很好,也很新颖。我们都知道令尊大人袁大总统除了你母亲是正式夫人之外,其他的十七位都是姨太太,也就是小老婆。你是不是准备跟你父亲说说,把十七位姨太太都改为大老婆,十八大,岂不是皆大欢喜?”
袁克定支支吾吾地道:“当然,这个问题吗……不过,你最好去问我爹。在婚姻问题上只有当爹的为儿子操心,没听说过当儿子的为爹做主的。”
众大笑。
一位外国女记者站起来向马桂花提问:“马桂花小姐,祝贺你!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的记者,我想向你提几个问题行吗?”
马桂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
纽约时报的女记者追问说:“马小姐,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行吗?”
马桂花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半天:“俺不识字,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俺怕说不好,你们笑话俺。”
纽约时报的记者:“马小姐,您真的不识字吗?”
“俺真的不识字。不过,他们请了这位姜小姐做俺的先生,教俺识字。”马桂花指了指那位青年女子。“俺会拼命学,将来俺一定会识字的。你有什么问题让俺这位姜小姐代俺回答行吗?”
纽约时报的记者说:“不,不需要别人代替。你刚才这番话已经说得很好了,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是一位非常诚实的姑娘。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紧张,没有人会笑话诚实的人。现在我只要你回答几个最简单的提问,行吗?”
“如果我……我可以装哑巴吗?”
纽约时报的记者不解地问:“装哑巴?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马桂花说:“从俺懂事的那天起,俺爹就不断地告诉俺,一个人一生中最要紧就是说真话,不要撒谎。要做到这两条是不容易的,有时候碰到不能说真话的时候,也不能撒谎只能装哑巴。”
纽约时报的记者颇为感动:“哦!原来是这样!行。当你觉得回答我的问题是属于不能讲真话的时候,你可以装哑巴。”
马桂花向她鞠了个躬:“谢谢您!”
纽约时报的记者:“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这位袁克定先生吗?”
“我……”马桂花支吾几下什么也没说。
纽约时报的记者摇摇头:“糟糕!第一个问题她就装哑巴。”
全场发出哄笑。
“那我们换一个说法。我们知道,每一个女孩子在谈婚论嫁前,在心里都有一个理想的好男人的形象。马小姐,你也不能例外,对不对?”
马桂花点点头。
纽约时报的记者:“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心目中的好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吗?”
马桂花轻声地说:“应该是老实憨厚、勤劳、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偷别的女人……哦,最重要的他还得会一门手艺,能养家糊口。”
纽约时报的女记者问:“你的这位袁克定先生,符合你心目中的好男人的标准吗?”
马桂花低声说:“俺问过他,他好像什么手艺也不会。”
众大笑。
袁克定忙说:“可我会两门外语。英语、德语。”
马桂花不解地问:“外语是什么玩意儿?”
袁克定说:“就是外国话。我不但会讲英国话,还会讲德国话。”
马桂花涨红了脸说:“会讲外国话当然不错,不过,我觉得……还是会干木匠手艺更实在。”
全场哄堂大笑。
一记者拉亮照相机的闪光灯,摄影记者同时按下照相机快门。
马桂花讲话的姿态定格。
第二天全世界各大报纸都发表了马桂花的这张照片和她的讲话,一夜之间,马桂花成了轰动全球的名人。
纽约时报称她是二十世纪的灰姑娘,说她的遭遇比灰姑娘更富有传奇色彩,她本人也比灰姑娘更淳朴、更可爱。
泰晤士报则说她是一只丑小鸭,说她不像童话里的那只丑小鸭最后变成了天鹅,她是一只真正的丑小鸭,永远也变不了天鹅,然而她却丝毫也不比白天鹅差,甚至比白天鹅更为出色,因为她有一种使所有的人为之倾倒的内在的美……
在国内,她更是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人们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不停地议论她。有人说她心好,好心得好报;有人说她有点傻,但傻得可爱,傻人自有傻福;也有人把她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老婆马皇后联系到一块儿了,说她是马皇后投胎,注定了是当国母的命……坊间的议论虽多,但总的来说都对马桂花的人品大加赞扬,就连袁世凯的北洋系老人也都对马桂花十分欣赏。他们欣赏马桂花透过更深层面的意义是欣赏袁世凯顾念功臣,不忘故旧的美德。
袁世凯更是欣慰,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丑儿媳妇,竟会使他的政治行情在国际国内都增长了很多。
张也仙看见报纸时还没起床,是旅馆的伙计给他送进来的。看完报纸后,他心想:好啊!袁大总统,你果然不出我师父之料,我只不过是刚刚兴了一点小风,你就开始作浪了。
关二秃子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地跑进房内大叫道:“野鬼兄弟,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张也仙忙掩上他的嘴:“嘘!秃子哥,以后你在任何场合下都不能叫我野鬼。记住,我如今是武功山上紫极宫的道士,你只能称我道长。当然,在你的心中我还是你的野鬼兄弟,在我的心中你也永远是我的秃子哥。秃子哥,你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听我的。”
关二秃子真诚地说:“道长,我听你的,我永远都会听你的。道长你看马桂花的相片都登报了,都说她淳朴善良、老实巴交,最有意思的是还说她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谎话。我的天啊!把我的牙都快笑掉了,还没说过一句谎话呢,她从懂事起就和她爹一块做假冬瓜腿、假烂疮、装驼背、扮瞎子骗人。说她长这么大没有一天不说假话还差不多。特别是昨天在那个什么会上,对外国记者说的那番话,那更是弥天大谎,没有一句是真话。桂花可真行!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像真的。我们丐帮的那些老人都说他们父女俩交了大运,一个跟头栽到半天云里去了。谁也没想到马老二会有今天,更没想到马桂花那个丑丫头居然会成为袁大总统的儿媳妇。”
张也仙笑道:“这就叫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哎!他们对马二叔当过袁世凯的部下这一段怎么议论?”
“嗨!这事儿就太离谱了。马老二在北京城当了这么多年的叫化子,谁不知道他的底啊!袁大总统小站练兵的那一阵,他确实去报过名,领了一身军装,吃了两天的皇粮。到第三天操练的时候,刚好碰到袁世凯来亲自点名,他犯了烟瘾,当时就趴下了。叫袁世凯的亲兵扒下了军装,揍了两个耳光,一脚踹出了军营。这就是马二叔从军的经历,谁也没听说过他还去过朝鲜,斗赢了日本人,还救过袁大总统的命。”
“谁也没听过吧?这就是马二叔高明之处,他功成身退,不显山不显水隐姓埋名。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隐士,也可以说是世外高人。”
关二秃子说:“照你这么一说,马二叔还真了不起。”
“当然了不起。”
“可你更了不起。”关二秃子伸出大拇指说:“要不是你那天给他相上一面,他肯定成不了大贵人,只能当一辈子的倒马桶的大臭人。哎!对了,你给马二叔相面相得这么准,你给那个王
太岁相面也肯定相准了。街坊们都议论纷纷,说是再过个十来天,这个作恶多端的王太岁就要遭到报应了。”
张也仙摇摇头:“不一定,王太岁还有一线生机。”
关二秃子不解地问:“他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你相得不准?”
“我相得很准。我说他还有一线生机是因为这两天他必定会来求我。”
“求你干什么呀?”
张也仙道:“求我救他呀!求我作法为他改变命运。”
关二秃子惊奇地问:“作法改变命运,你有这么大的神通?”
“有没有这么大神通我不知道,我师父倒是把这个法术传给我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施了法术,马二叔能不能成为大贵人还很难说呢!”
“道长,如果你真有这么大的神通,王太岁来了可千万别答应他。这家伙太坏了,昨天他差点就抠了你的眼珠子。”
“不,我要救他。君子不念旧恶,再说留住了他一条命,今后对咱们可是大有好处啊!”
关二秃子点点头:“这倒是。不过我估计他不会来求你。他是混混帮的。混混帮的人,不要说是个头儿,就算是个普通的小混混那也是宁死不求饶。”
对于王
太岁来说,唐大奶奶的妙计一点儿也不妙。尽管他也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那位道长能够给他化解血光之灾,而且他也听说过有法力的和尚和道士能为人消灾解祸,可让他去给这个道士磕头下跪、认错求饶他是死也不干的。
王太岁的干女儿、八大胡同的花魁娘子王翠微昨天在万国大旅馆的东厅亲眼目睹了袁克定和马桂花订婚的新闻发布会,她对马桂花羡慕得要命,也嫉妒得要命。论才华她诗琴书画无一不精,而且还懂点儿英语,马桂花却目不识丁;论长相,那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云泥之别。换一个场合马桂花给她当丫头她都会嫌马桂花手粗。然而,袁克定却选中了马桂花当妻子,而没有选她。更让她愤愤不平的是今天报纸出来后,所有的街谈巷议都交口称赞马桂花,说马桂花贤良忠厚,是最适合当大总统儿媳妇的人选。难道像自己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就只能沦落风尘,供人玩弄吗?从万国大旅馆回来后,她把自己锁在房内,独自黯然神伤。有什么办法呢?要怨只能怨命,红颜薄命,即便是天下最有能耐的人,也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呀!同时,她也十分佩服那个相面的道长,她很想让那位道长给自己相一次面。那位道长能使一个倒马桶的小丫头平步青云,难道就不能帮她点什么吗?此刻她听见王太岁说不能向那个道长低头,她很不理解。那位道长是个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的活神仙啊!向神仙顶礼膜拜都是应该的,低低头认个错有什么关系呢?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王太岁叹了口气说:“翠微,你年纪小,不知道我们混混帮的规矩。你妈应该清楚,我们混混帮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赌气、斗狠、不服输,宁可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脸面。我跟那个臭道士打了赌、斗了气、红了脸,我要是再去拜他、求他,我们帮里还有谁看得起我?他们还会把我当老大吗?不,他们会把我当做是一堆臭狗屎。到那个时候,我就算是苟且活下来了,那可是比死还要难受呀!”
唐大奶奶冷笑道:“你说我清楚你们混混帮的规矩。不错,我是清楚,我看倒是你变得糊涂了。我问你,你跟那个老道争过女人没有?”
王太岁:“这倒没有。”
唐大奶奶又问:“争过地盘没有?”
“也没有。”
“两人比拼过卖味儿没有?”
王太岁摇摇头:“那更没有。”
“这不就得了。他不就是给你相过一次面,你说他相得不准,他说了几句赌气的话,如此而已。又不是你们混混帮里的玩命斗狠,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你是跟他认个错,又不是服软认栽。”
王太岁嘟囔道:“认错和服软有什么区别?”
“认错和服软区别可大了。”唐大奶奶理直气壮地说:“认栽服软的是脓包,勇于认错的那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你这个混混帮的头,不就是管了城南的六个锅伙吗,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黑旋风李逵是什么人?”
王太岁道:“黑旋风李逵被我们混混帮尊为祖师爷。”
唐大奶奶道:“让我告诉你,你们混混帮的祖师爷黑旋风李逵当年就认过错。不但认过错,还负荆请罪。你知道负荆请罪是什么意思吗?负荆请罪就是光着膀子背了一根荆条到人家家里登门认错赔罪,让人家用这根荆条抽打他。你说李逵这是什么胸怀?这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的胸怀。”
王太岁不信地问:“真有这事?”
王翠微说:“是有这个事。戏班子唱的黑旋风李逵里就有这一段。”
唐大奶奶道:“除了李逵不算,还有刘备、关公、张飞的三顾茅庐,他们三位哪个不比你强?”
“三顾茅庐那不一样,人家是请诸葛亮做军师。”
“你为什么不可以请这位道长做军师呢?这位道长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照我看,他的能耐比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你请这位道长做军师,你全帮上上下下都会支持的。如果你能请到他,很可能你就不止是当个混混帮的头,说不定还会跳出混混帮修成正果呢!天下的大事都是天下人干出来的,你可不要小看自己哟!”
王太岁沉思片刻,一跃而起:“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倩云,如果我太岁日后有所建树,都是你今日所赐。倩云,请受我一拜!”
王太岁说着朝唐大奶奶拜了下去。
唐大奶奶忙扶住他说:“别拜我,快备香案去拜这位道长。我告诉你,要拜就得认认真真的拜,要搞得既隆重又热闹。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给足了他的面子,他也会给你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