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第一节

叫化场内,放了两只装满了肉包子的箩筐。二十多个童丐正围着箩筐吃包子。那些小乞丐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地吃着,其吃相之凶猛,吃的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铁蛋、张野鬼和关二秃子站在一旁观看,铁蛋吃惊地说:“我的天哪!他们这是在吃包子吗?简直像是跟包子有仇哇!”

张野鬼说:“你小子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如果换了你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你的吃相会比他们还要难看。这些孩子可是打记事起就没吃饱过呀!”

铁蛋同情地说:“真可怜!”

一群年长的乞丐在不远处看着小乞丐们吃包子,一个个馋涎欲滴……

一个眉心有一颗朱砂痣的老乞丐实在忍不住了,跑过来,从箩筐抓了个包子。铁蛋在他手上拍了一掌,包子掉回了箩筐。铁蛋斥骂道:“老鬼,这是给你吃的吗?这是给小叫化吃的,你不准动。”他突然发现了老乞丐眉心的那颗朱砂痣,不禁奇道:“听人说眉心有颗朱砂痣,主大富大贵,你长了一颗朱砂痣怎么这么潦倒?别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老乞丐可怜巴巴地说:“老汉我连身上的虱子都不忍心掐死,还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这都是命啊!年轻时,相面先生跟我说我这是富贵痣,他那是放屁。我倒霉就倒霉在这颗痣上,这是贫贱痣,是挨饿受冻的痣!这是家破人亡的痣!”

老乞丐不由得老泪纵横。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举起了一个啃了两口的包子送到老乞丐面前:“爷爷,你吃我的吧。”

老乞丐接过小女孩的包子。

铁蛋道:“小姑娘,你把包子给了你爷爷,你就不能再到箩筐里拿包子了。”

老乞丐一听,忙把包子还给小女孩。

小女孩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箩筐里的包子,使劲地吞了一口口水对老乞丐说:“爷爷,我吃饱了,你吃吧。”

张野鬼对铁蛋说:“这个老乞丐,跟我有点儿交情,这个包子就算是我给他的。你就别难为这位小姑娘了行不行?”

铁蛋忙道:“既然你开了口,那还有什么说的。小姑娘,你继续吃吧!”

小乞丐们又吃了一阵子,箩筐里的包子已经剩得不多了。张野鬼对小乞丐们说:“我说小伙伴们,这包子咱们不能再吃了,剩下的这些留给爷爷叔叔们吃吧。”他指了指那些站在旁边的成年乞丐。“我数了一下,差不多够他们一人一个。”

铁蛋迟疑地说:“野鬼兄弟,我们大掌柜的一片善心是要让这些小乞丐们吃个饱,你要把这些分给那些大叫化子们吃,合适吗?”

张野鬼解释说:“铁蛋大哥,你误会了。对童大善人的善举,这些小叫化子们一个个是感激不尽啊!可包子确实是不能让他们再吃了,你想啊,这些小叫化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一天能填饱肚子的,饿上三顿五顿的那更是常事,今天这么敞开肚子吃饱了就得,不能吃过了头,吃过了头小叫化子们闹肚子受折磨是小事,辜负了童大善人的一片美意那是大事。”

铁蛋想了想,说道:“你小子说得也有道理。小叫化子们,你们吃饱了没有啊?

童丐们齐声应道:“吃饱了!”

铁蛋又问:“你们吃够了没有啊?”

童丐们齐声应道:“吃够了!”

铁蛋问道:“记住了是谁给你们的包子吗?”

童丐们齐声应道:“记住了。”

铁蛋问道:“是谁呀?”

童丐们齐声应道:“童大善人。”

铁蛋高兴地说:“好好,这两大箩筐包子没白喂你们。”他转向张野鬼说:“行了,剩下的包子就按你说的办。”他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那些成年乞丐们:“赏给这些大乞丐、老乞丐,一人一个,不准抢。让他们也记住我们童大善人的恩典。”

张野鬼对那个眉心有颗朱砂痣的老乞丐说:“疯子爷,你把包子拿过去给他们分吧。”

疯子爷千恩万谢地抱起箩筐走了。

铁蛋问关二秃子:“你不想再吃个包子?”

关二秃子说:“不了。我刚才跟你们一块吃了那么多菜,饱啦!”

铁蛋笑笑说:“我看你吃起东西来挺斯文的,而且吃得不多,一点儿也不像叫化子。”

关二秃子笑道:“我一直在生病,这才刚好。大夫交代我不能多吃。过一阵子等我全好了你试试看。像这样的大肉包子,我一顿就能吃下二十个。”

第二节

铁蛋仔细看了看关二秃子,摇摇头说:“你有病?我看不像。”他指了指那些正在分包子吃的成年乞丐:“你脸上的气色比他们强多了。”

“现在好多了。上回我到你们当铺想看看野鬼,刚巧碰上您了。您没让我进去,还骂了我一声病鬼,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您记得吗?”

“想起来了,那是你啊!那个时候你就像刚从棺材里拉出来似的,又黄又瘦,脸色甭提有多难看了。当时我那一脚没敢真踹,我怕把你踹倒了你就起不来了。”

“我负了重伤,教会

医院的洋大夫给我开膛破肚治伤,那时离伤口愈合还没多久,身子可虚弱了,跟死人比也就是多了那么口气。”

铁蛋恍然大悟:“噢!敢情那次张野鬼领着一大群叫花子来我们当铺闹事,要把自己当三十块现洋说是去救一个小叫化子的命,原来就是为了你呀!”

“是啊,就是我。为了我,野鬼可吃了不少苦头!”

铁蛋:“吃苦头?吃点苦头算什么?要不是遇上我们老太太搭救,他早变成咸干人了!”

关二秃子没听明白,问道:“咸干人?什么意思?”

铁蛋解释说:“鱼死了,腌上盐晒干了,叫什么?咸干鱼。把人弄死了,腌上盐晒干了,不就是咸干人嘛。”

关二秃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搂住张野鬼激动地说:“野鬼兄弟,没想到你……野鬼兄弟,我这条贱命哪值得你用生命来换呀!”

张野鬼:“这些都过去了,还提他干什么!你身子总算复原了。”

关二秃子:“那个美国教会的乔大夫可真有两下子,给我开膛破肚把病根给除了,缝好口子后,开头我身子非常虚弱,他们每天喂我吃牛奶、麦片,还有什么‘兔丝’,反正我都说不上。”

张野鬼问:“好吃吗?”

“那是外国人吃的洋饭,味道也还算不错,但比起咱们中国的肉包子可就差远啰!不过最重要的是,那洋饭哪,它养人。再加上人家美国教会一个大子儿不要,全是白送。你看,我调养了一个多月,能吃能睡,能蹦能跳,感觉就跟没受伤以前一样。”

张野鬼高兴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关二秃子说:“野鬼兄弟,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将来只要有机会,我也会用命来报答你!”

张野鬼笑道:“秃子哥,你看你,咱们是拜把子兄弟嘛,你说这个话就见外了。”

铁蛋笑着对关二秃子说:“小子,就算你想用命来报答我野鬼兄弟,也没机会了。他呀,马上要出国

留学,到日本学带兵打仗。学成回来后那就是政府的武官啊,起码也能当上个一品武官。”

关二秃子惊奇地问:“一品武官?”

铁蛋继续说道:“凭着我野鬼兄弟的机灵和能耐,官位肯定会噌噌噌地往上升,用不了几年,从一品就能升到八九上十品……”

张野鬼不禁莞尔。

铁蛋拍拍关二秃子的肩膀:“哪轮得着你来报答他呀,你不是叫二秃子吗?到那时候,你就真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说完他摸了摸关二秃子的秃脑袋,哈哈大笑。

张野鬼和关二秃子也跟着大笑。

关二秃子边笑边说:“那天你踹了我一脚以后,我骂你了。现在看来你是个好人,我不该骂你,我应该向你道歉。”

“你骂我了?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要是骂出声来,你还不把我揍扁了,我是心里骂。”

“你在心里骂我什么呢?”

关二秃子笑道:“我骂你将来生个儿子没有屁眼。”

铁蛋大怒:“好小子你,我还没娶媳妇呢,你就咒我的儿子没有屁眼,我……”他举拳欲打。

关二秃子忙道:“我这不是给您道歉了吗?”

铁蛋恼火地道:“你骂都骂了,道歉有什么用?万一将来我儿子没屁眼怎么办?”

张野鬼劝解道:“没事,铁蛋大哥,他一个小叫化子说的话不灵,我给你来句好听的。”

铁蛋:“对,他一个臭要饭的,嘴不灵。你将来会成为贵人,你说话灵验,你给我来句好听的。”

张野鬼笑嘻嘻地说:“铁蛋大哥,我恭喜你,将来生儿子两个屁眼。”

铁蛋大怒:“两个屁眼?那更糟啊!那不成怪胎了吗?”

张野鬼:“不是怪胎,是双胞胎,一人一个屁眼,不是两个屁眼吗!”

第三节

铁蛋转怒为喜,笑道:“到底是马上要

出国留学的人了,真会说话!将来我媳妇真要给我生个双胞胎,我一定摆酒席,请你坐上座。”

张野鬼:“到时你可不能失信,我就等着吃你的酒席了。”

关二秃子眷恋地问:“野鬼兄弟,你什么时候去日本?我跟马桂花得送送你呀。”

铁蛋:“去日本的日子还没订下,得跟人家天津大财主孙半城的儿子一块儿走。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坐火车去天津。我们大掌柜交代了让我把他送上火车。”

“坐火车!哇,野鬼兄弟这回你可开洋荤了。”关二秃子羡慕地说:“坐火车多好玩啊!明天我跟桂花一定上火车站去送你!”

张野鬼:“秃子哥,我们一块儿去山神庙看马二叔和桂花吧!我挺惦记他们的,这一走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我得当面向他们辞行。铁蛋大哥,您就一个人先回吧。”

铁蛋:“行,你晚上回不回去睡觉?”

“当然得回去,晚上我要向驼叔辞行,明天一大早我还得把经堂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跟老太太辞行。”

铁蛋赞许地说:“好!”

翌日上午,童祥和一边写信一边对侍立在旁的张野鬼说:“这几个月,你在老太太这儿抄的经书我都会送给正在当差的官员们。有人以为我这是巴结官府,其实错了,我给当官的送佛经,是劝导当官的行善。俗话说:‘公门里头好修行。’当官的随便行一善举都会是功德无量,我们普通百姓没法跟他们比啊。经书虽然是我送出去的,却是你抄的,功德也应该是你的。”

张野鬼忙道:“我吃您的饭还拿过您的银子,给您干活,甭说只是抄抄经书这些轻便活,就是干再重的活也是应该的。”

童祥和点头赞许:“你能明白这些事理,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是孺子可教。”

童祥和说着把写好的信交给张野鬼:“这是我给钢老爷写的信,让钢老爷推荐你去孙家,你看看。”

“不,我不用看了。”

“这封信关系着你一生的大事,你应该看看。我让你看,你就看嘛,怕什么!”

张野鬼接过信,看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跪下,朝童祥和磕头说:“谢谢大掌柜的抬举!张野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掌柜的好处。”

童祥和把张野鬼扶了起来,又拿了一个写好的信封给张野鬼:“你把信装在信封里头自己收好。回头我让铁蛋把送你上火车,你在天津下车以后,就按照这信封上写的地名直接到钢老爷的当铺去投到,钢老爷只要看了这封信,自然会关照你。”

张野鬼把信纸装进信封里,封好口,藏进贴身的口袋里。

童祥和:“火车是十二点钟开,老太太特意交代厨房里炒了几个菜,算是给你饯行。你跟铁蛋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就可以动身走了。”

山神庙里的破神案上放了一碟水煮花生米和一壶酒,马二叔一边就着花生米饮酒,一边哼着

京剧。

高不就提了两瓶酒、一大块猪肉走了进来:“这位大叔请了!”

马二叔忙站了起来:“哟,这位客官,你这是找谁呀?”

高不就把酒和猪肉往神案上一放:“请问,有个叫张野鬼的小伙子是不是住在这庙里?”

马二叔诧异地问:“您找野鬼?您是……”

“我叫张三,是张野鬼的堂兄。”

“原来是张三兄弟呀!我知道,我知道。我听野鬼说过,您还送过他一张当狐皮袍子的当票和八块现洋呢!坐,您请坐!真是不巧,您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见着他了,这会儿他在火车站恐怕正要上火车呢。”

“上火车?去哪儿?”

“天津。天津是第一站,然后出国,留洋到日本!你这个野鬼兄弟过去是住在破庙里当叫化子,如今可交上好运了。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他到日本学上个三年两载,将来再回到中国,你看着,肯定有大出息!”

高不就诧异地问:“去日本留洋?谁送他去的?”

“这事说来话长,反正你现在赶到车站去也来不及了,听我慢慢给你摆……你们四川人说的摆啥?”

“摆龙门阵!”

“对,摆龙门阵。这事还得从你的那张当狐皮袍子的当票说起……”

第四节

一列火车停靠在站台边。

铁蛋、关二秃子和马桂花把张野鬼送到了火车车厢门旁。马桂花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野鬼哥,你不会忘了我们吧?”

张野鬼笑着说:“哪能呢?我就是忘了我自个儿,也不会忘了你们。”

马桂花被逗得“扑哧”一笑:“那你到了日本可一定得给我们写信啊!”

张野鬼应道:“我一定会写!”

关二秃子:“还有我呢,也得给我写信。”

张野鬼拍拍关二秃子的肩膀:“当然,也少不了你的。”

马桂花懊丧地说:“可我跟秃子哥都不识字呀。就算收到了你的信,我们也不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

关二秃子道:“嗨,这你操什么心啊!北京城识字的人多着呢,求人给念念不就行了吗。不过有一件事可不太好办。”

马桂花问:“什么事儿?”

关二秃子:“野鬼从日本给我们写信往哪儿寄呀?总不能在信封上写北京城小叫化子关二秃子、马桂花收吧,人家邮差还得满大街找叫花子打听去,那得费多大劲啊,人家邮差干吗呀?”

马桂花眉头一皱:“这倒是啊,我跟我爹住的那座山神庙也没个门牌号码,这信可怎么寄呀?”

铁蛋说:“这好办,野鬼兄弟把信寄到上当不受骗当铺,我再转交给你们,不就得了吗!”

关二秃子高兴地叫道:“哎哟,这可是个好主意!铁蛋大哥,我得先谢谢您了。”

铁蛋:“谢什么呢!将来啊,咱们都得靠着野鬼兄弟这棵大树乘凉,就都成自己人了,用不着客气。”

火车汽笛长鸣。

铁蛋着急地催促道:“野鬼兄弟,快上车吧,可千万不能误了火车啊!”

张野鬼提着行李踏上火车踏板,回头抱拳说:“我走了,你们多多保重!桂花,代我向二叔问好,还有我们锅伙的所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叫化子问好。”

关二秃子和马桂花忍不住哭出声来:“你也要多保重……”

高不就听马二叔说到张野鬼要去日本给孙半城的儿子当书童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抓住马二叔的胳膊:“你再说一遍!给谁当书童去日本

留学?”

马二叔吓了一跳:“听说是天津大财主孙半城的独生儿子。”

高不就一跺脚:“孙半城的独生儿子在妓院里因为争风吃醋连伤三命,已经被判了死罪!再过五天就得押到三条石枪毙了,他还需要什么书童啊!”

高不就赶紧往外跑。

高不就一路狂奔,当他跑上站台时,火车已经慢慢地启动了。

马桂花和关二秃子流着眼泪向徐徐前进的火车挥手……

火车到达天津时,张野鬼拎起自己的小包袱正要下车,乘务却拦住了他:“小兄弟,这是天津,你还早着呢。”

张野鬼说:“我就是到天津下车啊。你看我这票……”

乘务:“已经有人给你补了票,让你在汉口下车。”

张野鬼奇怪地问:“谁?谁给我补了票?”

“我。”高不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张野鬼身后。

张野鬼回头一看,激动得一下子扑进了高不就的怀里,声音哽咽:“大哥……”

高不就把他扶到座位上。

“大哥,你腿上的伤全好了吧?你怎么会在这列火车上?而且还给我补了一张去汉口的车票?”

高不就搂着张野鬼的肩膀说:“兄弟,你的事我全知道,我的事一下子说不清楚。火车上也不是讲话的地方,等到了汉口我慢慢给你说。”

“去汉口?”张野鬼摇摇头:“不行,我得在天津下车,我有重要的事。”

高不就严肃地说:“兄弟,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别在天津下车,跟我直奔汉口。而且路上什么也别问,等到了汉口,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张野鬼抬眼看了看高不就那充满关切之情的脸,毫不犹豫地说:“大哥,我听你的。”

第五节

到达汉口后,他们住进一家小旅馆里,张野鬼把与高不就分手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叙述了一遍。等他说完,高不就平静地说:“我不知道铜狮子让你去天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我敢断定绝不可能是陪伴孙半城的儿子去日本

留学。因为孙半城只有一个儿子,他的这个惟一的儿子犯了死罪,已经被最高法院判了死刑,再过几天,就要被押到三条石当众处决。他哪里还有什么儿子去日本留学呢?这是其一。其二,铜狮子让你去投奔的这个钢老爷是个旗人,人称钢老虎,是天津卫头一号大恶人,先是开当铺起家,后来又开了赌场和妓院。他横跨黑白两道,经常干一些逼良为娼、诬良为盗、坑蒙拐骗、丧尽天良的恶事。天津卫的人提到他,没有不恨得咬牙切齿的。铜狮子让你去找钢老虎,那是肥猪走进屠户家——自寻死路。”

张野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童大掌柜的为什么要骗我呢?他还亲笔给钢老虎写了封推荐信,这封信我看过,应该不假呀。”

高不就接过信来,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取出信纸。信上只写了四句话:来人名叫张野鬼,聪明伶俐惹人爱。陪伴孙君去日本,他日定成栋梁材。

高不就看完后冷笑道:“铜狮子的这封信,不是写给钢老虎的,是写给你和你的那些叫化子伙伴们看的。你看,就四句打油诗,通俗易懂又好记,你看一遍就能记住,还能给你的那些叫化子伙伴们背诵,他们听了都为你高兴,对不对?”

张野鬼点点头:“对!”

高不就继续说道:“只有我们这些大老粗才会这么写信。铜狮子是何许人?世代书香子弟,虽说是从他爷爷手上就开始经商,可并没放下诗书,他父亲当年是有名的儒商,他也被人称为商贾中的饱学之士。像他这样的人,给拜把子兄弟写信,会既没有开头,又没有结尾,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光写上这四句半通半不通的打油诗吗?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高不就拿起信纸左看看右瞧瞧,又对着光亮照了照,琢磨了好一阵子,找了块白布铺在桌上,又端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再把酒均匀地喷在白布上,然后把信纸小心翼翼地贴在白布上。片刻之后,信纸的空隙处出现了字迹:钢兄台鉴,前次书说“孙半城”欲以纹银千两购一能代其子上法场之人,天缘凑巧,弟偶得一人,其体貌与孙公子十分相似,只要兄台稍作手脚,即便是天津总督亲自监斩,也难辨真假,现让此人自持此信往贵府投到。更妙者,此人是个小叫化,名唤野鬼,其实也是个举目无亲的孤魂野鬼,做了他绝无后患。孙家所付酬银,自然是钢兄得大头,弟三百块足矣……

高不就对张野鬼说:“你来看看,这才是铜狮子给钢老虎写的信呢!”

张野鬼念完此信,吓得满脸苍白,浑身颤抖,喃喃自语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是个孤魂野鬼,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张野鬼禁不住失声痛哭。

高不就把张野鬼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说:“孩子,铜狮子说错了,你不是孤魂野鬼,你还有你高大哥呢!”

张野鬼抹掉眼泪,悲愤地说:“难道我就这样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吗?不行,我要报仇!我要去宰掉这个铜狮子!”

“兄弟,别冲动。要从长计议。否则,不但报不了仇,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

张野鬼想了一下,说:“我拿着这封信,到天津的总督衙门,向总督大人出首,状告铜狮子和钢老虎陷害善良、偷换死囚,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的这封亲笔信就是证据!”

“就凭你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叫化子,拿着封莫名其妙的信件当证据,就想扳倒铜狮子和钢老虎,那是痴人说梦。”高不就摸了摸张野鬼的脑袋,接着说:“兄弟,你才这么点大,又没经历过世面,能想出这么个招来就不简单了。就凭这一点,你的仇一定能报,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兄弟,你要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大哥,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仇一时半会儿报不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对不?天津你是不能去的,回北京也不成。我有个亲戚在汉口做买卖,我倒是可以给你在他那儿找个事由干干。”

张野鬼叹了口气:“我除了要饭什么也不会呀!吃了这么多年的开口饭,养出了一身懒病,我真害怕我干不了别的了。”

“胡说!懒病是可以改的。你才这么点儿年纪,怎么会干不了别的呢?跟别人相比,你还多了两项长处:其一你聪明过人、天资极高;其二你能读会写,而且很有点儿功底。就凭这两条,你学什么都应该比别人学得快、学得好。”

第六节

“你让我学什么呢?”

“我表哥在汉口开了家经营字画、古玩的店铺叫逸趣斋。去年,他给我写信让我帮他物色一个聪明伶俐又读过点书的孩子到他店里做学徒。我看你挺合适的,只要你能改掉懒散的毛病,勤学勤问,凭你的机灵劲儿,不出十年定能成为这个行当的高手。”

“北京经营字画和古玩的商店多着呢,我常到那儿去要饭,我认识不少店里的伙计和学徒,他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最多混了个温饱而已,有什么出息!我如果在汉口学这行,这一辈子报仇是没有指望了!”

高不就想了想,说:“有一个行当,报仇的机会多,而且也不窝囊,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

张野鬼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就愿意干这种行当。这是什么行当?”

“当绿林好汉,也就是当强盗。”

张野鬼一愣:“你让我去当强盗?!”

“兄弟,你害怕?”

张野鬼拍拍胸脯说:“不,我才不害怕呢!我听说书人说过,当强盗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既风光又痛快。我张野鬼贱命一条,没犯事还差点被人送上法场呢。当了强盗,过几年快活日子,就算是最后丢了脑袋,也不算枉过了一生。我怕什么?可这汉口有强盗吗?我听说强盗都是占山为王,绿林好汉在城里头站不住脚呀!”

“你说得对,在汉口只能当学徒,要想当强盗咱们还得继续走。在江西境内有一座险峻的大山叫武功山。武功山方圆数百里,山上有好几伙强盗,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伙山寨就建在武功山的山顶白鹤峰上。这伙强盗中的大小头目,基本上都是我们四川乐山人。”

张野鬼不解地问:“咱们四川乐山人怎么会跑到江西的山上去当强盗呢?”

“说起来他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强盗。原本他们都是乐山排帮的人,排帮是专门运送木材和做木材生意的。他们把购来的木材扎成木排,沿江放下来,所以自称排帮。武功山盛产木材,乐山排帮的人先是上山贩运木材,遇到山上的土匪打劫,吃了大亏。于是组织几十名排帮的帮众带着枪杆上山与土匪火拼,结果他们把土匪吃掉了,自己开始占山为王。时间一长,成为了武功山上势力最大也是最剽悍的绿林好汉。一般的情况下他们并不打家劫舍,更不绑票。他们主要是自己做木材生意,并且收一点商人们的保护费,所以和当地的山民很融洽。听说他们的二当家是位真正的英雄豪杰。不但智勇双全,而且极有度量。这些人有帮规的约束,本身素质又好。如果天下大乱,时势造英雄,他们必定大有作为。我有个拜把兄弟叫梁成龙,就在那儿入伙。我这个把兄弟脑袋瓜挺好使的,胆气也不弱,混得肯定不错。我想让他介绍你上山落草。”

“大哥,可我只会耍嘴巴上的功夫。既不会武术又不会摆弄枪支,身体还单薄,就算是人家看在你拜弟的分上让我落草,我怕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如今当强盗会不会武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使枪,要枪法好。你年纪轻,只要肯下功夫,练出一手好枪法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你识文断字,见的世面多,脑袋瓜子又特别灵,再加上生性豪爽重义气,是个当强盗的材料,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人头地。”

“那我们不去逸趣斋了?”

高不就叹了口气,有点儿犹豫:“我难以决断,毕竟上山当强盗风险太大,吃枪子的机会也不少……对了,我想起来了,汉口城里一个最有名的相面测字的先生就住在这附近。我们去找他测个字,让他给我们做抉择。”

高不就领着张野鬼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

巷子尽头有一栋小洋楼,小洋楼的正门口挂着一块醒目的黑底金字招牌,上书神相李木子寓所。

高不就领着张野鬼进入楼房。楼下的

客厅坐满了人。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约三尺来长的道士的画像。画上的道士手持拂尘,头上有光环,脚下白云环绕,显然是一位神仙。画像旁却用正楷写着恩师紫极真人。

画像下有一张小小的神案,神案上的香炉里香烟缭绕。神案旁端坐着一位身穿绛色长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气派的中年人,他正在给一位老者相面。显然他就是寓所的主人神相李木子。大厅两旁坐了二十多位等待相面或者测字的人。

高不就和张野鬼走进大厅。

第七节

张野鬼一进大厅便大声嚷嚷:“哪一位是神相李木子,我要请他给我相面。”

一位道童模样的人忙制止他说:“请客官不要大声喧哗,我家木子先生正在给人看相。”

张野鬼看了看正在给人看相的李木子,向道童打听说:“请问你家先生给人看个相要几枚铜钱?”

道童模样的人斜睨了他一眼:“我们相面馆从来不收铜钱,都是以银元计算。相个面两块银元,测个字一块银元。”

张野鬼道:“这么贵!这不是宰人嘛!能不能便宜点儿?”

道童模样的人冷笑道:“客官想要便宜还不容易,出了这条巷子往右拐有一棵大樟树,樟树下有个测字摊,他那儿看个相只要十枚铜钱,测个字最多五个大子儿。我们这儿言无二价。”

张野鬼无奈地说:“好吧!不讲价就不讲价,我们只是请你家先生给我们决断一件事,看相要两块银元,测字只要一块钱,我就测字吧!让你家先生快点给我测,我们还得赶路呢。”

道童模样的人说:“如果客官想快恐怕还是得往别处去,我们这儿得按顺序来。你看看这满屋子的人都是等着我家先生看相、测字的。”

张野鬼看了一下屋里的人:“哇!这么多人来求你家先生相面、测字,你家先生要发大财呀!我说高大哥,天桥的相面、测字先生我见得多了,都是那套切口大同小异。这儿人太多我们等不起,还不如另外找个测字的摊子,既省时又省钱。”

高不就说:“我们还是耐心地等等吧!这位李木子先生自称是紫极真人的弟子,必有过人之处。咱们多费点时间、多花点银钱,值!”

“紫极真人是什么人呐?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从这幅画上来看紫极真人就算不是神仙,也应该已经成了半仙之体。”

李木子已经给老者看完了相,闻言说道:“这位客官还真说对了,我恩师紫极真人原本世外高人。多年前便已修炼成了半仙之体,如今应该是排在地仙之列。”

张野鬼问:“你跟紫极真人学过多久?”

李木子:“在下不才,曾经服侍过恩师一十三天。”

张野鬼不屑地道:“才学了十三天,能学到多少东西?”

李木子:“我家恩师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独来独往,从不授徒。在下能跟在恩师身旁一十三天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看来这位小客官对在下的相术不以为然。来来来,你上来我破个例先给你测个字。”

高不就忙拱拱手说:“那就有劳先生了。”

高不就领着张野鬼排开众人走上前去。

李木子拿出厚厚的一摞字帖说:“客官要测字,是在这里头选个现成的字呢?还是自己随意写一个字。”

张野鬼说:“我写一个吧!”

李木子在神案上铺上一张纸,并把蘸了墨汁的毛笔递给张野鬼:“请。”

张野鬼接过毛笔,在纸上随手画了一横说:“就这个一字吧!”

高不就忙接过笔说:“一字太简单了,还是添一横吧。”

高不就说着在一字上添了一横,使纸上的字变成了二字。

李木子:“请问客官所问何事?”

高不就又拱拱手说:“请先生代我这位小老弟测一下前程。”

李木子仔细看了看写在纸上的两横说道:“有意思!有意思!从测的这个字来看,小客官正面临着人生的抉择。摆在小客官面前的有两种前程,一是原本定了的,也就是小客官先写的这一横。看来小客官在书法上下过点功夫,这一横有底蕴,写得工整、平稳。不过不够飘逸,也谈不上奔放,无棱无角。预示着原先选定的这个前程平平稳稳、平平淡淡,既无大起也无大落,既无大喜也无大悲。但你的这位兄长,”他指着高不就说:“对你期以重望,在你写的一字上又添了一横。这一横非同小可,你看,状若利刃,横空出世,且有奇峰突起之势。这是一种充满了凶险,充满暴戾的前程。从这两种前程来看,第一种虽然平稳,却在底层,而且是一条道走到黑,永世不得翻身。第二种虽然充满了凶险,却在上面,预示着你能出人头地,而且是一世横行。不过,上面的这一横要短一些,三股里面少了一股。”

张野鬼问:“预示着什么呢?”

“如果你走下面的道路需要走六十年的话,上面的这条路你只要四十年就走到头了。”

高不就不禁和张野鬼对望了一眼。

“在下这是就二位所写的字而论,灵验与否二位应该心中有数。在下只能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还望二位仔细斟酌。”

高不就掏出一块银元放在神案上,拱拱手说:“先生果然高明,谢了!”

第八节

从相面馆出来后,高不就对李木子的测字术赞叹不已。

张野鬼说:“大哥,其实去找李木子测字前我就想好了,将来我要找铜狮子报仇,只有一条路:上武功山。”

高不就赞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你骑着高头大马,带领军队开进北京城,把铜狮子抓起来枪毙掉,报仇雪恨!”

张野鬼笑道:“带军队进北京,我哪有那么大的出息啊。再说,我这是去投靠绿林,又不是从军,怎么可能带军队进京。除非是武功山的强盗扯旗造反,并且得到了天下,我才有可能带兵进京。”

高不就道:“事在人为。朱洪武当年也当过小叫化子,也投靠过绿林,后来不是当上了皇帝吗?”

张野鬼摇摇头:“我可没这么大野心。我只要能混个吃饱肚子再加上不受人欺负就行了。”

“兄弟,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呀!大清的皇帝退位了,袁大人当上了民国大总统,可全国的革命党都不服气,弄不好就会天下大乱,乱世中只有掌握枪杆子的人才能有作为。当兵吃粮可以掌握枪杆子,上山为匪也可以掌握枪杆子,到了乱世,谁是兵,谁是匪,分不清了。你没听人说过吗?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当强盗的不一定非得扯旗造反打天下,路子多得很。兄弟,要想出人头地,这可是一条捷径呀。”高不就从脖子上解下一根挂着一个小铜锁的银项链交给张野鬼说:“这还是我小时候,我姥姥给我挂上的。到了武功山找着梁成龙,只要把这个给他看,他就会接纳你的。”

“既然当强盗这么有出息,”张野鬼依依不舍地说,“你也去吧!我们弟兄们都在一块儿,多好。”

“如果不是前几天,我在保定军校报了名,我真的会与你一块儿上武功山的。”

张野鬼惊奇地问:“你要到保定军校去读书?”

高不就说:“只是报了个名,还没考试呢!能不能被录取,还很难说。”

张野鬼兴奋地说:“要不我不去武功山了,我也去保定军校报个名参加考试,如果考取了,咱们哥俩就能一块上军校了。”

“如果你合适,我早给你报名了。保定军校这一次是为北洋系培养警卫营的人选而特办的短训班,学期只有一年,对学生的要求很高,得识字一千以上,会写普通的信件……”

“这些我都行。”

“我知道这些你都行,可接下来的你就不行了。得会打枪,而且要求枪法准,还得会

拳击技术,身手要好,赤手空拳要能对付三五个大汉。”

张野鬼叹了口气:“这些我就差远了。大哥,我们这一别,从此成了两路人,说不定就是永诀呢!”张野鬼说着眼圈红了……

高不就也有点伤感却强装笑脸握着张野鬼的手说:“分手的时候可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兄弟,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也是世家子弟。我们高家不但有良田千顷,而且是世代书香子弟。在乐山,我们家是排在前三名的世家望族,我也是很小的时候便流落江湖。”

张野鬼问道:“你们家后来也败了?”

高不就摇摇头说:“我们家倒没败,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的亲生母亲是我父亲纳的妾,我的大妈,也就是我父亲的正室,经常欺负、凌辱我的母亲。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母亲失手摔坏了一只花瓶,我的大妈竟把花瓶敲碎,让我母亲光着膝盖跪在上面,恰好被我放学回来撞见了。我怒不可遏,上前揪住我大妈的头发一顿拳打脚踢,竟失手把我大妈打死了。我爹吓坏了,弑母在当时可是凌迟大罪啊,我爹给了我一点儿银两让我连夜从后门逃走,分手的时候,我爹要我改名换姓,重新做人,并叮嘱我永远也不要忘了一定要成为高家的

状元。”

张野鬼不解地问:“你都到这地步了,你爹还希望你能考中状元?”

“当时我也无法理解,我爹早就认为我不是读书的料,在我犯了弑母大罪的时候,怎么反而会想让我成为状元呢?当时,慈禧老太后已经开始支持提倡改良的大臣,逐步推行新政,废除科举已经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不要说我不是块儿读书的料,即便我是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我也不可能有考上状元的机会啊。我想了很久,最后终于想通了,我爹要我做的状元并不是科举的状元,而是让我无论干哪一行都要干得比这一行中最出色的人还要出色。这就是中状元。”

张野鬼点点头说:“你爹是这个意思。不是有这么句俗话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高不就继续说道:“踏入社会后,因为交友不慎,我第一步就走错了,投入了天津的混混帮。混混帮里,除了少数几个首领人物身上有功夫,一般的混混都不会武功,因为混混帮讲究的是敢拼敢斗、悍不畏死。可我却一直苦练功夫,论身手和枪法在整个儿混混帮里我可以稳拿第一,至于比狠斗勇,帮里也没人能盖过我。可结果你都看到了,我白糟蹋了父母给我的身体,依然没有出息,唉……”他长叹了一声,“都怪路子没走对啊。这回如果保定军校录取了我,我一定要成为全校最拔尖的学员;将来当上了侍卫官,我要成为侍卫中的状元。兄弟,你这次去当强盗,我希望你像高山大鸟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成为强盗中的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