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京华神相张铁嘴

第一节

这家当铺有个很怪的匾额,叫做“上当不受骗”。据说是同治年间天津总督亲笔为这个当铺题写的。

北京城的当铺,格局都差不多,门槛低,柜台高。门槛低是让你进门容易,抬腿就迈进来了。柜台高,是让你对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的朝奉只能仰视。仰而生畏,自然而然你就会产生一种自卑感。同时,也让你感觉到进当铺容易,要拿到钱可不容易。这家“上当不受骗”当铺,却与众不同。它是由一座大宅门改的,门面原封不动。柜台固然高,门槛也高得出奇,足有六级台阶,门口还摆了一对五尺多高的面目狰狞可怖的铜狮子。整个住宅共有四进,主人把前两进作为当铺,后两进仍然住家,家里人都由后门出入。

上当不受骗当铺掌柜的姓童,叫童祥和,自诩是北京城的大善人,每年冬天,他都会在崇文门外搭一座小小的粥棚,给北京的叫花子和流浪到京城来的饥民施粥。他喜欢人家称他为童大善人。但大凡认识他的人和知道他的人,背后都管他叫童狮子。人们管他叫童狮子,固然是因为他当铺门口那两只形象凶猛、身躯硕大的铜狮子;同时也有影射他凶恶如狮的意思。

马二叔和马桂花怯生生地走进当铺。当铺内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当东西。

老太太把一副手镯递给柜台里的朝奉,朝奉看了看问道:“要当多少钱?”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十块吧!”

朝奉笑道:“十块?店里都卖不出这个价!”

老太太道:“谁说的?店里开口要二十块,我是花了十六块买来的。”

“你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哪一年干吗,就上个月,我五十寿辰我姑爷给我掏的钱。”

朝奉把手镯包好递给老太太:“你上别处去吧。”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你说当多少?”

朝奉伸出四个指头。

老太太愤愤不平:“才四块?你也压得太厉害了,八块吧!”

朝奉毫无商量的余地:“就四块。”

“要不你给六块吧,六六大顺,你顺我也顺。”

朝奉笑笑说:“当六块你顺我可不顺,掌柜的要砸我饭碗。”

老太太一跺脚:“四块就四块吧,谁让我急着等钱花呢!”

朝奉收起手镯,唱票:“劣等玉镯子一副,手工粗糙,有磨损,有裂痕,又旧又破……”

老太太一把夺过玉镯子:“你说什么呀?我这是一副崭新的上等温玉制成的镯子,哪来的磨损裂痕?不当了!”

朝奉笑道:“老太太,这是当铺里唱当票的规矩,甭管你多新的东西,到了当铺都得这么唱这么写,反正到赎当的时候原物归还就行了。”

老太太将信将疑:“我赎当的时候你们不会给我换个又破又旧的镯子?”

“哪能呢!你看看我们当铺的招牌,上当不受骗。还是我们现掌柜的爷爷手里创建的呢,都几十年了。论信誉,在北京城的同行里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老太太又把镯子交还给朝奉:“那就当吧。”

朝奉继续唱票:“玉质低劣,有磨损,有裂痕,有残缺的破旧手镯一副,当银元四块正。”

这边朝奉一唱完,那边一个伙计就把当票写好了。朝奉把当票和钱交给老太太:“老太太,这是当票和银元,记住,一百天以内来赎,超过一百天就是死当了。”

老太太看了看:“这是四块现洋?”

“三块六。”

“不是说当四块吗?怎么成三块六了?”

“扣了您四角利息。老太太,先扣利息,这也是当铺的规矩。”

老太太无可奈何:“当铺可真讹人啊!”

马二叔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柜台和坐在柜台后神情倨傲的朝奉,不由得直哆嗦。他把包着银元和当票的布包交给马桂花:“丫头,我有点犯晕,你去吧!”

“我?!爹,我也有点犯晕,还是您去吧!要不咱们回去换野鬼哥来?”

马二叔生气地说:“不就是赎当嘛,还用得着换野鬼来?野鬼得跟洋

医院的洋大夫打交道,那才叫难呢。咱的当票又不是偷来的,你怕什么?去去,别怕,这点事都办不了,回头让野鬼笑话,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

马桂花壮着胆子把当票往柜台上一搁,高声叫道:“赎当!”

第二节

一个年轻的朝奉看了看当票:“钱呢?”

马桂花又递上十块大洋:“给,一共十块。”

年轻的朝奉正在看当票和银元,一位老朝奉走了过来,拿起当票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柜台下面的马桂花和马二叔,问道:“小丫头,这当票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是我三叔让我拿来赎的。”

“你三叔?你三叔姓什么呀?”

“姓张,”

“他叫什么呀?”

“他排行第三,就叫张三。”

老朝奉眼一瞪:“张三?还李四呢!别蒙人了,这位当当的客人我们认识,他根本就不姓张,这张当票你是捡来的还是偷来的?”

“不,是三叔送的。我秃子哥病了,治病要二十块现洋,三叔说有一件狐皮袍子在你们这儿当了十块现洋,三叔把这张当票和赎当的钱给了我们,让我们把袍子赎出来卖了去给秃子哥治病。”

老朝奉冷笑道:“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来赎当,要让你们来?”

马二叔走上前拱拱手说:“老爷,他有急事,今儿一大早就已经离开了北京。他说你们当铺的规矩是认票不认人。老爷,求您不要为难我们,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赎当吧。”

“可怜可怜?”老朝奉仔细打量了一下马二叔。“我怎么听着像是要饭的口气呢!告诉你,这是做生意,不是可怜可怜的事。不错,当铺的规矩是认票不认人,可这位客官不同,他跟我们当铺熟悉,是熟朋友。万一这张当票是你们偷来的或者是他丢了被你们捡着的,赶明儿他来挂失,袍子却被你们赎走了,我们怎么跟他交代呢?”

“老爷,你放心,当票是他亲手送给我们的,这十块银元也是他送给我们的。我保证他不会来找您的麻烦。”

“你保证?你算哪棵葱?”

马二叔说:“老爷,我们等着银子救命呀!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张当票收回,重新给开一张二十五块现洋的当票,你再给我们十五块现洋,我们好去救人。我知道这件狐皮袍子最少值五十块现洋,您给二十五块还是很划算。老爷,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老朝奉鼻子里哼了一声:“救命?说得好听。”

马桂花说:“老爷,您要是不信,您可以派个人拿上钱跟我们一块去前面的教会

医院看看,如果没有救人这档子事,您立马把钱收回来。”

老朝奉看了看马桂花,有点儿心动:“你是说你们赎当的银元也是这位客人给的?”

马二叔说:“他给了八块,其他的是我们这些要饭的叫化子凑的。”

老朝奉点点头:“这位客官能这么行善,我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不过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东家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这样吧,你们俩先收好银元在这儿等着,我拿当票进去请示一下东家,我们东家信佛,是北京城里有名的乐善好施的居士,只要他老人家点个头,你们或是赎当或是提高当银都好办。”

马二爷忙拱手说:“有劳老爷了!”

厅堂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慈云堂”三个大字。慈云堂正中供着一座弥勒佛祖的塑像。塑像下的神案上不仅敬了香烛,还供有时鲜果品。童祥和端坐在大堂右侧的书桌前,恭恭敬敬地抄写佛经。他约四十岁左右,长得慈眉善目,体态早已发福,肚子大大的,其形象与弥勒佛祖的塑像颇有相似之处。

老朝奉拿着当票和一个大布包袱走入慈云堂,轻轻地叫了声:“少爷。”

童祥和连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似的,仍然嘴里念着佛经,手下抄着。老朝奉不敢打扰,只得捧着包袱拿着当票侍立在一旁。

童祥和抄满一页后,搁下笔,抬起头看了看老朝奉:“你来了?”

老朝奉忙上一步说:“有一件事要禀告少爷……”

童祥和摇摇手:“先不要说俗事,我问你,前些日子我让你抄的经文,你抄了几份?”

“回少爷的话,我连一份都没抄完啊。白天照顾店里的生意不得空,只能靠晚上抄写。可我老了,眼神不好,抄不了两行,不但犯困,还眼睛疼,只好早点儿上床歇息。”

童祥和笑笑道:“贾先生,我看你不是眼神不好,也不是犯困……”

第三节

老朝奉忙辩解道:“少爷,我真的是上床歇息了,有好长一段日子,晚上我哪儿也没去。”

童祥和笑嘻嘻:“上床是真,歇息是假。”

“不歇息我上床干吗?”

童祥和笑得更厉害了:“上床就非得歇息吗?再说了,就算你犯困想歇息,你那个刚刚娶过门的十八岁小妾能让你歇息吗?”

老朝奉尴尬地笑了笑:“少爷取笑了。”

“这就是你没抄佛经的原因。抄佛经是积公德的事,也难怪呀,圣人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指的就是你这种人呐!”

老朝奉点头哈腰地说:“少爷,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跟你这大善人、大居士比呢!”

童祥和正色说道:“贾先生,常言说,公门之内好修行,可你见过哪一个在公门内修行的?那些官老爷们个个都是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呐!可他们也修行,怎么修行?烧香、拜佛、求菩萨,所以他们一个个活得心安理得。咱们开的当铺明摆着是让人上当的地方,也得修行呐。怎么修行?当然不能拿着生意来做善事,所以我们就要多念佛,多抄点儿佛经送人,不但能得个好名声,也是积公德呀!”

“是,是,少爷教训得是!”

“现在你说说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有一位客官当了一件狐皮袍子,以老朽之见,这件袍子在店里能值八十现洋,可这位客官自个儿说只要当十块现洋。”

老朝奉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狐皮袍子。童祥和摸了摸皮毛,赞道:“这是上等的皮货,确实值八十块现洋!既然他只当十块现洋,那是他需要钱急用,很快就会来赎当的。”

“怪就怪在这儿,今天赎当的人来了,却是父女两个叫化子。那个丫头说当皮袍子的客官是她的三叔,已经离开了北京,走了。”

童祥和摇摇头:“不对,能穿这种皮袍的主儿,他的侄女和兄长怎么会去做叫化子呢?”

“我也是这个想法。可是那个老叫化子说他们有一个小叫化子得了急病,需要银子治病,这个叫三叔的客官把当票给了他们,让他们取出皮袍子卖了给小叫化子治病。”

“他一个叫花子能拿出十块现洋赎当吗?”

“拿出来了!据说其中八块现洋还是那位客官施舍的。”

“万一当票是他们偷来的或是捡来的呢?”

老朝奉把当票交给童祥和:“我也担心这个,我借口要请示您,把当票也拿来了,您看看……”

童祥和看了看当票:“不过按典当行的规矩,认票不认人,就算是那位客官找上门来,他拿不出当票也无话可说。”

“对,对,那位客官我见过,那是一个明理的主儿。甭管这张当票是丢了还是被偷了,或者是他送了人,都跟咱们当铺无关。”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我有三策。”

“说来听听。”

“让他们赎当,把皮袍取走,或者取出来后再当,比原先多当个十块二十块现洋,这是下策。”

童祥和面无表情地问:“中策呢?”

“赎当必须本人来,不准他们赎当,让他们拿了银子和当票滚蛋,说不定当期到了都没人来赎,咱们店里就只花了八块现洋买了一件价值八十块现洋的狐皮袍子!”

童祥和不露声色地道:“我想听听你的上策。”

“上策嘛,这当票已经到了咱们手里,就说那位当皮袍子的客官打过招呼挂过失,我们扣下当票让他滚蛋!这样就算是那位客官亲自找来,他手上没了当票,也无奈我何。”

童祥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贾先生,您老在我爷爷手里就开始当朝奉坐柜台,到如今有五十年了吧?”

老朝奉欠欠身子:“四十九年零八个月。”

“北京城干典当行的人都佩服您,称您是鬼才。”

老朝奉满面得意色:“那是同行们抬爱。”

“照我看,你这四十九年的当铺饭是白吃了,一点儿长进没有!你那下策是狗屁,中策是臭狗屁,上策比臭狗屁还要臭。”

老朝奉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忙掏出手巾一边擦汗一边说:“老朽昏庸,老朽昏庸,请少爷明示。”

“让他们赎当!”

老朝奉不解地问:“让他们赎当?”

“狸猫换太子这出戏你听过吧?”童祥和招招手:“你过来。”

老朝奉走到桌前,把耳朵凑近童祥和……

第四节

老朝奉回到当铺对正等在柜台外的马二叔和马桂花说:“准许你们赎当,拿银元来。”

马二叔千恩万谢地把十块银元捧上柜台。老朝奉收起银元,用毛笔在当票上划了个大叉,又把当票连撕两次,把碎片放入抽屉。然后取出一个包袱推给马二叔。

马二叔接过包袱掂了掂,觉得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是件薄薄的十分陈旧的棉袄。

“不对呀!老爷,您拿错了,她三叔说是一件价值五十块现洋的狐皮袍子。这是嘛玩意儿?一件旧棉袄,还不值二十文呢!”

老朝奉板着脸说:“那位客官当的就是这件狐皮袍子!”

马二叔奇道:“这是狐皮袍子?狐皮呢?狐皮在哪儿?”

老朝奉翻开棉袄里子,只见下摆处胡乱缝了一块一寸见方的谁也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小皮子,老朝奉指着小皮子:“这不就是狐皮吗?”

马二叔怒道:“这破袄子上胡乱缝了块破皮子,这就成了狐皮袍子?这样的狐皮袍子最多只能打发给叫化子穿,能当十块现洋吗?”

“当袍子的时候我没经手,也许当袍子的主儿跟我们掌柜的有交情,我们掌柜的明着是当,那是给他面子,实则是送,奉送十块现洋。”

“那我不赎了,你退还我十块现洋。”

“退?说得倒轻巧,刚才你没看见,当票已经作废,而且撕成了碎片,我怎么能给你退?”

马二叔怒不可遏地喊道:“亏你们当铺还叫上当不受骗呢!你们简直太黑了!太毒了!比杀人的强盗还要黑,还要毒啊!”

柜台内闪出两个剽形大汉。

“老狗,骨头痒了想找打不是?”一个大汉将马二叔推到门口,跟着一脚把马二叔踹下台阶,马二叔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额头撞在门口铜狮子的底座上,立即血流如注。

另一个大汉抓着马挂花的衣领,把马挂花拎了起来扔下台阶。

一个时辰以后,四名鹁衣百结的叫化子抬着一张躺椅走进当铺。躺椅上赫然坐着身穿旧棉袄、手持讨饭棍的张野鬼。

守门的剽形大汉拦住他们:“这不是要饭的地方,上别处去!”

张野鬼用讨饭棍在躺椅上敲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爷是来要饭的?”

剽形大汉轻蔑地说:“别称爷,你们几位我全认识,如果要称爷也是叫化爷。不要饭你们来干什么?”

张野鬼眼一瞪,用讨饭棍指着剽形大汉和柜台里的大大小小的朝奉们说:“爷是来当你们爹的。”

剽形大汉大怒,摆出一副揍人的架势:“你要当谁的爹?”

张野鬼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开当铺的不就是指着来当当的人吃饭吗?来你们当铺当当的人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嘛,男的是你们的爹,女的是你们的妈,爷今天来当当,不就是当你们的爹嘛!”

剽形大汉一时语塞:“这……”

一个青年朝奉揶揄地说:“你一个臭要饭的拿什么来当当?总不会是当你手中的这根讨饭棍吧?”

张野鬼傲然地说道:“你别狗眼看人低,爷今天来当的价值千金以上。”

剽形大汉嘲笑道:“一伙穷叫化子居然要拿出价值千金以上的东西来当当,这倒是千古奇闻。你当什么?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张野鬼从躺椅上一下子跳到了当铺的柜台上,往柜台上一坐。拍拍胸脯说:“爷今天要当的就是我自己。”

剽形大汉一愣:“当大活人?”

“没错!”

另一位朝奉挖苦道:“就你这么个半大不小,瘦得皮包骨头的臭叫化子居然自称价值千金以上?”

“那可不。在咱们中华民国,上至总理大臣,下到贩夫走卒,包括我们这些个臭要饭的,都认为小子比闺女贵重。生了闺女是添了千金,爷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小子,当然比千金更贵重了。”

老朝奉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闺女也罢,小子也罢,那得看生在谁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值钱,身上穿的衣服还值几十块现洋呢。穷人家的小子闺女就不值钱啰!像你这样的小叫化子,那是一文不值!”

张野鬼笑道:“这位爷说的是人话,没错,有钱人家的少爷闺女就是值钱,身上一件衣服还值几十块现洋呢。我就是少爷,有钱人家的少爷!”

剽形大汉扑哧一笑道:“少爷?有穿得怎么寒碜的少爷吗?”

“穿得寒碜?你知道我身上穿的这是什么吗?”

第五节

剽形大汉不屑地说:“穿的什么?一件破棉袄。”

“破棉袄?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他妈的一件上等的狐皮袍子!”张野鬼说着翻开衣服下摆那块所谓的皮毛:“这不就是狐皮嘛!这件狐皮袍子是我们花了十块现洋在你们店里赎出来的,按照你们当铺当当的规矩来折算,这件狐皮袍子就算卖不了八十块现洋也值它个五十块。你说说,穿得起这么贵重袍子的小少爷不值钱,谁值钱!?”

老朝奉脸一沉:“原来你们是来找碴的。”

老朝奉把手里的水烟筒往柜台上重重一砸,从柜台里面走出两个剽形大汉,凶狠狠地逼近张野鬼和抬张野鬼进来的四名叫化子。

张野鬼毫不在乎地躺在柜台上,架起了二郎腿:“客人送东西来当当,当铺里连价都不开就要动全武行,这倒新鲜!”

跟随他进来的一名乞丐用食指伸进嘴里打了声唿哨,突然几十个拄着讨饭棍端着破碗的乞丐拥进当铺。

乞丐们乱叫乱嚷:“可怜可怜吧,老爷,给口饭吃!可怜可怜吧,赏个小钱……”

老朝奉大惊失色,忙从柜台里出来制止两个大汉的行动,再跑到门口看了看,门口居然还有一百多乞丐在门两边排成一字长蛇阵。

马二叔和马桂花正在向来看热闹的行人叙述着什么。

老朝奉忙走到张野鬼面前拱拱手说:“这位小哥,有话好说。”

张野鬼做了个手势,众乞丐都安静了下来。

张野鬼问老朝奉:“老爷要说什么话?”

老朝奉满脸赔笑:“请问哪位爷是团头?请团头出来说话。”

张野鬼笑笑说:“今天来的都是普通的叫化子,就这么点小事儿,哪用得着我们团头亲自出马。”

老朝奉笑道:“原来团头没来,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会产生误会。诸位知道我们当铺的大掌柜是谁吗?”

“当然知道,姓‘铜’,破铜烂铁的铜。”

老朝奉笑道:“哪有姓那个铜的呢,是儿童的童。”

张野鬼也笑道:“我还以为是破铜烂铁的铜呢!我听说童大掌柜的祖宗三代都是开当铺的,到他手里发了大财。都说开当铺的掌柜是黑心掌柜,可他老人家是北京城里有名的童大善人、童大居士。”

老朝奉笑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大掌柜的在江湖道上也有一点儿小小声望,人称‘铜狮子’的便是。诸位看见当铺门口的那两个凶猛的大铜狮子吗?那就是我们大掌柜在江湖道上的招牌!我们大掌柜跟你们北京城的九大长老都有交情,跟你们的总帮主杨振安更是交情深厚,所以我说这里面闹了点儿小误会。”

“既然如此,那您就更得关照我们,不会让我们杨大帮主的这些徒子徒孙吃亏咯?”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这样吧,我们大掌柜的此刻没在家,今天就由我做主了,今天来的兄弟们每人犒劳十文钱,再加二两猪头肉,您看怎么样?”

张野鬼不动声色地说:“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们团头都没来,我已经是给足面子了,再进一步我就做不了主了。”

马老二和马桂花走了进来。

张野鬼指着老朝奉问马老二:“马二叔,是不是他黑了我们的狐皮袍子?”

马桂花气愤地说:“就是这个老鬼收了我们十块现洋,却把你身上穿的这件破棉袄给我们赎当。”

张野鬼问老朝奉:“这个事怎么了?我们凑了银子来赎狐皮袍子是为了要去救人性命呀!如果你们大掌柜的真跟我们杨大帮主有交情就应该把狐皮袍子还给我们。”

老朝奉耍赖地说道:“什么狐皮袍子?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有证据吗?口说无凭!”

“那你就写当票当当吧。”

“当什么?”

“当我呀!我价值千金,只要当三十现洋就行了。教会医院治伤要二十块,住院调养还得五块,剩下的五块,今儿来的这些弟兄每人二两酒,一包猪头肉也就差不多了,老朝奉,你当不当?”

老朝奉苦着脸说:“我干了四十九年的当铺活儿,从来没当过大活人。更何况一开口就要三十块现洋,我哪儿做得了这个主呀?”

“那就等吧!再等下去你不但要管我们弟兄们的晚饭,更糟糕的是这儿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大伙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你们大掌柜的好不容易弄来的善人名声可不利呀!”

童祥和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昂声说道:“不用等了!”

第六节

老朝奉喜出望外:“少爷,可把您盼来了,他们……”

童祥和摇摇手:“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他要多少钱?”

老朝奉苦着脸说:“三十块现洋!简直是讹诈呀!”

童祥和毫不犹豫地道:“给!三十块现洋一分也不少,全给!”

他对柜台里的青年朝奉说:“写当票!”

张野鬼:“还是大掌柜的痛快!”

童祥和走到大门口对着看热闹的人们朗声说道:“各位街坊、各位朋友,今天的事大家都看明白了。他们抬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叫化子,要三十块现洋。按常理这完全是讹诈,可我童某是吃斋念佛的善人,我打听清楚了,他们要这钱也是出于无奈,是为了要救一个小叫化的命,所以我照给了。我不是屈服于他们的讹诈,一群臭要饭的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行为不上道,我只要叫一队巡捕来,不但能把他们撵跑,还能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你们说,对不对?”

看热闹的人不少附和说:“对!”

有人还说:“凭童大掌柜的身份,不用说叫几个巡捕,就是请一营官兵也请得动。”

童祥和继续说:“可我为什么要给钱呢?我是为了行善积德。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如果有人以为我童大善人是泥巴捏的,好欺负,找个事由就来搅和我的买卖,那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诸位,今天的事已经了了,这儿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散了吧!”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童祥和回到当铺内。

青年朝奉正在唱当票:“当小叫化子一名,现洋三十块,该小叫化年约十四五,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

马桂花惊呼:“天哪,我野鬼哥哥有这么糟吗?”

青年朝奉道:“这是当铺的规矩,写当票的时候,再好的东西也得写成一堆破烂。”

老朝奉把当票和现洋交给马老二:“这是当票和二十七块现洋,扣除利息三块,您收好。”

张野鬼对马老二说:“你拿着,快把钱送

医院去,救人要紧。”

马老二接过现洋和当票朝童祥和敬了个礼:“童大善人,谢了!”

“甭谢了,带着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叫化子快走吧!”

马老二笑嘻嘻地说:“爷,此刻您就是有鱼翅席也留我不住啊。我得赶紧给教会医院送钱去。”

一个乞丐打了个唿哨,乞丐们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两名乞丐走上来,要把张野鬼抬走,却被童祥和制止:“且慢!你们要把他抬走,拿来……”

一乞丐不解地问:“拿什么来?”

“当票和三十块现洋啊!刚才你们当着大伙的面把他当了三十块现洋,怎么就忘了?”

一位乞丐赔笑道:“童大善人,您……”

童祥和脸一沉:“别说了。你们把这么个小叫化子抬到我这儿来要当三十块现洋,我照给了,你以为我给你的是银元吗?不,我给的是你们丐帮杨帮主的面子,谁让我跟你们帮主杨振安有过命的交情呢!现在啊你们拿了银元和当票又想把人抬走,太过分了吧?”

另一名乞丐:“爷,您误会了,这孩子有病,病得还不轻,留在您这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您不在乎打人命官司,可也损阴德啊!”

“有病?”

躺在柜台上的张野鬼哼哼起来。

老朝奉上前看了一眼惊奇地说:“哎哟!这个小叫化子怎么一会儿工夫脸就肿起来了,还发烧呢!”

张野鬼哼得更响了。

童祥和摸了摸张野鬼的额头:“烧得还挺厉害的,像是病得不轻哪!”

老朝奉抓起张野鬼的手,给张野鬼号脉:“他的脉搏也时强时弱,有时候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童祥和抓起张野鬼的另一只手号脉。

张野鬼睁开眼,偷偷看童祥和,不料,童祥和正盯着他的脸,张野鬼又闭上眼睛,嘴里不断地哼哼。

童祥和缓缓说道:“从这个小叫化子的脸色、发烧和脉搏来判断,这小叫化子可以说是命在旦夕之间。”

一个乞丐说:“对对,您老说得没错!您老可以当得上是半个郎中。”

老朝奉:“半个郎中?你胡说什么呀!北京城的三大名医也不敢自诩比我们少爷强啊。”

童祥和一边继续号脉一边继续说道:“这脸色和发烧都可以弄假,只要搽点儿、服点儿药就行了,惟独这脉搏……”

第七节

老朝奉自作聪明:“惟独这脉搏做不了假!”

乞丐在一旁忙道:“对对,脉搏是做不了假的。”

童祥和狠狠地瞪了老朝奉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惟独这脉搏做起假来既不用搽药也不用服药,特别便当。”

童祥和说着迅速地抬起张野鬼的手臂,把手伸进张野鬼的衣袖内,从他的胳肢窝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制酒杯。

童祥和举着这个木制酒杯给老朝奉看:“就这么个玩意儿,夹在胳肢窝里,你夹得轻松,脉搏跳动正常,你夹紧了,脉搏就慢了,你要夹得特紧,脉搏还没了呢。”

柜台内的大大小小的朝奉们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朝奉赞道:“高,实在是高明!少爷,我可真服了您了!”

童祥和对两个乞丐说:“现在不用担心我打人命官司了吧?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吗?”

张野鬼从柜台上坐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童祥和说道:“童大掌柜的,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小叫化子我算栽在你手里了。”

张野鬼扭头对两位乞丐说:“二位师父,你们走吧,放心,没事儿!就让我呆在这儿吧,现在我不是人,我是当铺里的一件东西,我在这儿啥也不用干,谁听说过当铺里的东西还要干活的?而且,他们还得管饭。”

一青年朝奉说:“你既然是当铺里的东西,那也不用吃饭呐,谁见过当铺里的东西吃饭的呢?”

张野鬼笑嘻嘻地说:“我倒是想不吃饭,可你们不干呀!你们一定会让我吃,如果我不吃,你们还会用大鱼大肉来馋着我吃。”

老朝奉:“你当你是衙内、是王子,我们怕你饿坏了还得哄着你吃。”

“对啰,你们就是怕我不吃,我要是真的饿死了,我师父在京城里找一户实力比你们大的人家拿着当票和三十块现洋来赎当,你们若交不出我这个人去,童大掌柜的,那你可就惨啰,纵然不倾家荡产,恐怕这家当铺也得改名换姓!”

张野鬼对两位乞丐说:“两位师父,你们快走吧!”

“嗯,野鬼,你可得多保重!”两个乞丐走出了当铺。

张野鬼躺下身子,把包袱皮揉成一团枕在头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展身子,闭上眼睛,睡起觉来。

众朝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老朝奉把童祥和叫到一边,低声说道:“少爷,我现在就赶去把那个叫马老二的叫化子找来。”

“找他来干什么?”

“追回当票,让他领着这个小无赖滚蛋!”

童祥和没好气地说:“你以为马老二走了,人家正守在门口等着你去找呢。”

“他就守在门口?那更好,还免得我费神去找。”老朝奉抬腿欲往外走。

童祥和厉声喝道:“回来!”

老朝奉惶恐地站住。

童祥和恼怒地吼道:“我要是不看在你年纪大,我就……贾先生,你说你这六十多岁怎么活的?我看你是全活在狗身上了!”他向柜台内喊道:“来人哪,把这单货送入库房!”

一个剽形大汉应声而出,夹起张野鬼往屋里走去。

这个库房的规模颇大,两边排列着三十多个货架,货架上分门别类地装满了收当的货物,有棉花包、酒坛子、家具、铁器等笨重物品。

一个驼背老头正坐在库房内的小桌旁,一边拨打着算盘,一边往一本账本上登记着什么。剽形大汉夹着张野鬼走进库房,把张野鬼往地上一扔:“驼叔,验收入库。”

驼叔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张野鬼,又看了看大汉空着的两手,不解地问:“验收什么?”

大汉指了指地上的张野鬼:“就他!”

驼叔一愣:“就他?我这是库房,又不是牢房,怎么能关人呢?”

老朝奉带了名打手走进库房:“他不是人,他是货!”

驼叔忙站起身来:“哟,贾先生,您来了,您请坐。您说这孩子是货?”

老朝奉看了看张野鬼:“对,是货!”

张野鬼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驼叔笑道:“你说他是货,他就是货!不过……我这库房里有家具,有铁器,有酒,有干货,有的怕火,有的怕湿,他这货该归哪一类呢?”

“前两天海平货栈的程老板不是当了几担咸鱼吗?”

“对!那咸鱼好啊,清一色的大鲤片子,大的有十多斤重,比人还高。”

“你就把他跟咸鱼放在一块儿。”

第八节

驼叔“哎”了一声,对坐在地下的张野鬼说:“小家伙,起来,跟我走啊,总不成要我扛你去吧。”

“他是货物,不是人,货物有自个儿走路的吗?当然得扛!驼叔,你听清楚了,以后对他,一切都得按货物来对待。”

“是!”

驼叔伸手拉起张野鬼,欲往肩上扛。

“别忙!你就这么扛?”

驼叔不解地问:“怎么了?”

“货物上架之前不是要捆绑打包吗?

驼叔愕然:“他也要捆扎打包?”

老朝奉不高兴地说:“又来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他是货,得按货物来对待,你怎么就忘了?”他转向剽形大汉:“你们帮帮驼叔。”

两个大汉凶神恶煞地把张野鬼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然后用草绳左一道右一道将张野鬼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两名大汉抬起张野鬼跟着驼叔走到库房最里层的货架前。三层的货架装满了大鲤鱼腌制的咸鱼。

驼叔指挥两个大汉把张野鬼放在底层货架的咸鱼上。大咸鱼又干又硬,鱼鳞十分锋利,浑身赤裸的张野鬼一放在咸鱼上,身体好几个地方立即被鱼鳞划破流出鲜血。

“小子,这咸鱼煮熟了后吃着香,生的气味可不好闻啊!你得忍着点,闻惯了也就好多了,你可别乱动弹,这干了的鱼鳞比刀子还快呢,你一动弹,身上划的口子就更多。”

“废话!我倒是想动弹呢,我动弹得了嘛我!”

“嚯,这小子还挺横的!”

老朝奉走了过来,对张野鬼阴阴一笑:“小子,你鬼精鬼精的,给我惹的麻烦真不小,差点把我的饭碗给砸了。”

张野鬼笑道:“砸了你的饭碗我包赔,你可以跟着我学要饭,小爷教你几招,包你饿不死。”

老朝奉恼怒地道:“到这个分儿上你还这么犟!好,你就呆着吧,我看你能犟多久。”

老朝奉说完扭头就走。

老朝奉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一个剽形大汉说:“你留在这儿,盯着他,直到他咽气为止。驼叔是个滥好人,别我们走了就放他下来。”

剽形大汉左手端了一碗棒子面粥,手里还夹着个

咸菜疙瘩,右手拿着个大馒头走到张野鬼的身旁。

剽形大汉咬一口馒头喝一口粥,呼噜呼噜吃得特别香。

张野鬼躺在咸鱼上叫道:“干吗不给我送吃的?坐牢还有碗牢饭吃呢,你们想饿死我啊!”

“实话告诉你,在这儿你比关在牢里判死罪的人还不如!犯人,他还是个人啊,你在这儿,根本就不是人,是货,跟这咸鱼一样,是干货。货物还要吃饭,真是奇闻。如果押在当铺里的货都要吃饭那我们掌柜的还不赔死了!你呀,想吃饭去阎王爷那儿讨吧!”

张野鬼鼻子一哼:“你敢饿死我,你家小太爷我饿死了,你们家掌柜的童祥和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饿死了,他就要赔死了!”

冷不防童祥和走进库房,他走到装咸鱼的货架前,看了看,叫道:“驼叔,你这是怎么干的活儿?守了这么多年的库房怎么连规矩都忘了?你把他放在咸鱼上面,他要是一尿尿不就糟蹋了咸鱼吗?你得把他放在咸鱼下头。”

驼叔忙过来:“对对,大掌柜说得对,我是犯糊涂了,我这就挪。”

驼叔和大汉先把张野鬼搬下来,然后把底层的咸鱼搬出货架,再把张野鬼放回底层货架。驼叔正准备把搬出的咸鱼往上层货架上放的时候童祥和说话了。

“你这是干什么?”

“把鱼放上去啊。”

“你把鱼都放在上层货架,那上层货架承受得了吗?压坏了货架你赔啊?

“这……”

童祥和指了指躺在下层货架上的张野鬼:“这些咸鱼还是放在下层啊,放他身上!”

驼叔吓一跳:“放他身上,这孩子受得了吗?”

“你看你,又犯糊涂了!跟你说多少遍了,他不是人,他是货!快把货码好!”

驼叔和大汉搬起咸鱼压在张野鬼的身上。

第九节

张野鬼痛苦万状,他只想喊、想哭,想呼天抢地……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他想起了高不就。他想起了高不就手挥利刃,毫不在乎割下腿上的肉;他想起了高不就抓了两把咸盐搽在伤口上,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却仍然神态自若……与高不就相比,自己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不但不能喊、不能哭,连哼也不能哼出声来。绝不能当脓包,让那个破铜烂铁、臭胖子、死胖子看笑话。当童祥和走到他面前时,张野鬼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居然浮出了一丝倔强的笑容。

童祥和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好小子,有种!真没想到,叫化子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假以时日,你的前程不可估量。不过……可惜啊!小子,你听着,只要你能扛到底,你死了以后我童大善人赏你一口上等棺材。”

躺在货架上的张野鬼听见童祥和出门的声音不禁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但他仍然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童祥和走进慈云堂,刚坐下准备抄佛经,老朝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少爷,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童祥和搁下笔:“你这是怎么了?”

“少爷,无论您怎么责怪我,老朽还是要说,使不得呀!”

“什么使不得?”

“您让人把上百斤重的咸鱼压在小叫化的身上,还吩咐人不给他吃不给他喝,用不了几个时辰,这个小叫化子必死无疑。少爷,你这不是惩罚他,这是直接杀人啊!”

童祥和慢条斯理地道:“看把你急的,这有什么使不得?这个小叫化子活在世上也是饥寒交迫、受苦受难,死了是超脱。贾先生,这不是杀人,是超度他。”

“少爷,我也知道小叫化子的一条贱命没什么了不起,可您要知道小叫化子死了以后,其他的叫化子拿着当票找上门来赎当,那可是后患无穷啊!”

童祥和笑道:“我就是要他们找上门来赎当,要不我那三十块现洋不是白丢了。”

老朝奉嗫嚅地说:“天哪,弄死了人,您还想要回三十块现洋……恕老朽愚笨,老朽怎么也想不明白。”

童祥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当票:“这张当票写得好啊,刘长富不但有心计还别出心裁,我已经通知账房从这个月起给刘长富涨工钱。你看看这张当票写得多好,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合辙押韵,琅琅上口。尤其是最后四句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凭这张当票,就是天王老子来跟我理论,我也输不了。贾先生,你着什么急呀?”

“你的意思是……”

“当然,他来赎当我要还他的人的,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了,谁能保证他是活人呀,只要还他个尸首就行了。你以为小叫化子死了我就会把他烧了、埋了?他只要一咽气,你就给我把海平栈的程老板找来。按照他们货栈腌咸鱼的方法,把他腌制好,还跟咸鱼放在一块儿,然后咱们放出风去,说这小叫化子死了,他们定然会带着钱和当票来咱们当铺赎当。到时候咱们收下当票和现洋把这个小叫化子原物奉还,这不就了结了吗,量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出半个来!”

老朝奉叹道:“少爷,这次我是服您服到底了!过去,看你们童家在您手上这么发起来,我还只当是运气好,现在我明白了,您不光是运气好,您这颗心啊,简直称得上七窍玲珑心啊!”

童祥和哈哈一笑:“您老过奖啰!”他又提起笔专注地抄写佛经。

老朝奉慢慢地退出慈云堂。

此刻,躺在货架上的张野鬼已经到了生命攸关的紧急时刻。他身上压着百多斤的咸鱼,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咸鱼的鳞片像利刃一样,划得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可他仍然咬紧牙关坚持着。那个叫铁蛋的剽形大汉正两手叉腰在旁边看着他。他决不呻吟,更不求饶,他要一直坚持下去。他知道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他就会昏过去,他还知道自己如果昏过去了也许就永远也不会醒来。想到死,他鼻子酸酸的,有点儿伤心,因为他活着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的乐趣。死亡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尤其是在目前如此痛苦的状况下。想到死后,马二叔和丐帮的人还有高不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该死的破铜烂铁铜狮子,这个伪善的臭胖子死胖子。想到自己死后,马二叔和高不就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把铜狮子往死里整,他心中甚至有一种能让他宣泄的复仇感……

第十节

“铁蛋,今儿初几?”

张野鬼听见驼叔跟铁蛋说话的声音。

铁蛋回答道:“初九。”

驼叔叹了口气:“他妈的,到十五打牙祭还有六天呢,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铁蛋笑道:“我也是,想肉吃都想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驼叔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铁蛋尴尬地说:“钱?不瞒您说,我身上就剩六个铜板了。”

驼叔从身上摸出一串铜钱:“我这儿还有几十个铜板,凑在一块儿,你去买包猪头肉,再打二两酒,咱们爷俩在这儿解解馋怎么样?”

铁蛋高兴地道:“那敢情好!可就是占驼叔的便宜不好意思啊。”

驼叔摆摆手:“咱们谁跟谁啊,去吧,快去吧。”

铁蛋抓起钱一溜烟地跑出了库房。

待铁蛋出门后,驼叔赶忙跑到张野鬼躺着的货架前用几块砖头把压在张野鬼身上的咸鱼支起来,又拿了一个壶喂张野鬼喝水。

“孩子,这样好点儿了吧?”

“好多了,谢谢大叔!”

驼叔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在短时间帮你一下,时间长了帮不了。”

“我知道。”

“孩子,我认识你。”

“您认识我?”

“你是那个会唱数来宝的小叫化,我听过你唱数来宝,伶牙俐齿,见什么唱什么,还会撒石灰写字。多聪明的孩子!怎么会落到……我们大掌柜的手里呢?”

“我……”

“孩子,你别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铁蛋全告诉我了。我们大掌柜的外号叫大善人,其实,心狠着呢!”

张野鬼恨恨地说:“不狠他能这么折磨人吗?”

驼叔压低了声音:“孩子,他不光是折磨人,他是要你的命呐!”

“要我的命?!哼,我死了他也不得干净。”

“孩子,你错了,你死了对于他来讲就像是死了一条狗,有什么不得干净的?”

张野鬼把握十足地说:“如果我真的死了,我马二叔,我高大哥会拿着他开的当票找一个他的仇家一块儿来赎当,那时就有他的好看了!”

“拿什么当票来?你知道当票是怎么写的吗?”

“我知道,我听见他们唱了,该小叫化年约十四五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

“你看看,这当票上是怎么说的?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这还都不算,最重要的是这两句,奄奄一息,病入膏肓。病入膏肓就是没治了,你懂不懂?甭管谁来赎当,他把你的尸体交出去就行了。就凭这张当票,甭管上哪个衙门打官司,铜狮子他也输不了,更何况,他在政府里头还人面熟、关系广。他有什么不得干净的?”

张野鬼倒吸了一口冷气:“铜狮子,他可真歹毒!”

“孩子,你不能跟他犟下去了,你今年多大岁数?十四还是十五?”

“十六了。”

“孩子,这么年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野鬼倔强地说:“可我……”

驼叔理解地说:“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条宁折不弯的硬汉子,你不愿跟他低头对不对?我有一招,既能让你保住性命,又不用太跟他低头。你别看铜狮子这么心狠,他却是个大孝子,对他的妈妈十分孝顺。他的妈妈才是个大善人呢,成天吃斋念佛做善事。我这就去把你这档事向老太太禀报,她老人家肯定不会让她儿子造这个孽,一定会来救你的。到时候,你呀,顺水推舟,别使犟脾气,答应留下来当奴当仆干粗活,这事不就了结了吗?”

张野鬼感激地说:“大叔,我浑身绑着,不能动弹,没法给你跪下叩头,但我心里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救命大恩!”

“别价,你言重了,这事能不能成,最终还得靠你自个儿。老太太心慈,你可不能使犟脾气,你越显得可怜巴巴的,这事越好办。孩子,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驼叔郑重其事地道:“你想不想做大丈夫?”

“想!当然想!要不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我就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听明白了,能屈能伸,屈在前,伸在后。”

张野鬼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