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打竹板,进街来,大街两旁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也有幌子有招牌,金招牌,银招牌,稀里哗啦挂起来,好些天呐我没来,老板个个发了财!老板发财我沾光,老板吃面我喝汤……”
张野鬼打着竹板唱着数来宝,走进了位于前门西侧的大栅栏。大栅栏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两旁除了各式各样的商店还有许多卖点心的、卖糖葫芦的、卖泥人的、卖风筝的小摊小贩。
张野鬼首先关顾的是一家杂货店,走进杂货店,他一边往货架上看一边接着唱:“老板发财赚大钱,赚大钱的是杂货店,杂货店里货物全,一样一样摆上边。摆了个花椒咧着嘴,摆了个胡椒溜溜圆。山西老醋扑鼻香,山东大枣赛蜜甜。黑的是黑豆和芝麻,白的是白糖和咸盐!”他看见一个老头正在买月饼,忙凑上前继续唱道:“老先生,这家的月饼香,这家的月饼甜,这家的月饼美,这家的月饼鲜!您多买点儿,您多买点儿,这家的月饼有个好处您看不见……”
老头问:“什么好处哇?”
张野鬼接唱:“吃上一个管您饱一年!”
全店的人无论是卖货的或是买货的都被他逗乐了。
杂货店的老板抓了一把铜钱递给张野鬼,说道:“好小子,你这张嘴还真能说!”
一家家具店内有一对挑了张摇床的年轻夫妇正在和老板讨价还价。张野鬼走到家具店门前。
家具店的老板见张野鬼来了,忙上前骂道:“小王八羔子,上次不是说我是铁公鸡琉璃耗子玻璃猫吗?别进来,你就是把嘴唱出血来,老子照样一毛不拔!”
老板说完,又去招呼客人。
张野鬼摇头晃脑地大声唱道:“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是家棺材铺……”
张野鬼一指年轻夫妇挑好的摇床继续唱:“这里的棺材做得好哇,一头大来一头小,又能睡来又能摇,装进个死人跑不掉,小孩躺里头活不了。”
女顾客看了看摇床,似乎确实是一头大一头小,拽了拽她的丈夫说道:“当家的,咱们不买了,走吧。”
两人往外走。老板忙挽留他们,说道:“就按您刚才说的价儿!就按您刚才说的价儿!”
男顾客对老板笑笑说:“您这个摇床还真的是又能睡又能摇。”
老板忙点头:“是呀是呀!”
女顾客:“看起来还真有点儿像一头大一头小。”
男顾客:“再便宜我们也不敢要呀,怕不吉利!”
说完,两人匆匆离去。
老板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张野鬼骂道:“你个小王八蛋,好歹毒的嘴!”
老板抄起一根门杠,高高举起,欲朝张野鬼打下来,张野鬼不躲不闪,嘻嘻笑道:“掌柜的,打呀!不瞒你说,我这张嘴和这副竹板每天得养活八十多个老弱病残的臭叫化子。您这一杠子砸下来,那八十多个臭叫化子只能到您店里来吃饭喽。老板您财大气粗,八十来个叫化子在您这儿吃上个三年五载的,在您来说也不过是九牛身上拔根毛,您根本不在乎!对不对?您打吧!我要是有半点儿躲闪,我是你十八代灰孙子。你要是不打呀,你是我十八代灰孙子。”
老板高高举起的门杠打不下去了,又恨又气又急。
一个伙计从店里走了出来夺下老板手中的杠子,说道:“爷,跟这种小叫化子动肝火,犯得着吗您!”
伙计随手朝地上扔了几个铜钱,对张野鬼说:“小兄弟,行了,别在这儿捣乱了,走吧走吧!”
张野鬼一边捡地上的铜钱,一边又打起快板,对气呼呼的老板唱数来宝:“掌柜的,您别生气,别着恼,您的财运好得不得了!刚才走了个小主顾,马上会来大阔佬。又买床,又买柜,红木家具买您个十多套!又招财又进宝,招财进宝您乐陶陶!”
家具店老板禁不住转怒为喜,说道:“你这张嘴真能说!好,借你的金口,今天我要是做成了大买卖,一定赏你!”
张野鬼行了个礼:“爷,我这儿先谢了,三天后我来领赏。”
一个四十来岁的叫化子和一个约十二三岁的长着酒糟鼻子、厚嘴唇的小姑娘匆匆赶来找张野鬼。
张野鬼看着他们不觉一愣:“哎哟,马二叔、桂花,你们父女俩这是怎么了?既没装罗锅又没扮冬瓜腿,还穿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是要饭的,倒像是上哪个阔公馆去赴宴。”
马二叔佩服地说:“你这小子还真有一股机灵劲,一下子就让你给看出来了。今儿个我们父女俩还真是要去阔公馆赴宴。”
第二节
张野鬼奇道:“真的?是哪家阔公馆?”
马二叔:“后侯街的王道台府。”
张野鬼:“是不是那个前清时候在河南当过五品官,他儿子办洋务的王道台?”
马桂花说:“对,就是他们府上。今儿个是王道台的六十大寿,中午他摆了上百桌寿宴。”
张野鬼疑惑地问:“王道台六十大寿,你们去赴宴?我看甭说是你们,就算是我们锅伙的团头甚至团头以上的丐帮八大长老也不够格,如果说王道台请了咱们的杨帮主去赴宴那还差不多。”
马二叔笑道:“正因为这个王道台没有请咱们帮主赴宴,才轮得上咱们爷们儿去赴宴呀!”
张野鬼:“莫非是去搅局?”
马二叔哈哈大笑:“叫化子赴宴当然是去搅局,谁让他不给咱们大帮主发请帖呢!”
张野鬼:“这王道台过去跟咱们大帮主有交情?”
马二叔:“没交情。”
张野鬼不以为然地道:“没交情他凭什么请咱们帮主?”
马二叔:“这跟交情无关,这是规矩。甭说他一个前清的五品道台,就算是现任的总理大臣庆寿,也得给咱们大帮主发一张请帖,赏一桌上等酒席。我们大帮主也不是真的会去坐席,只不过是叩头拜寿,喝一杯酒、夹一箸菜意思意思,领个红包就告退。像这样在京城大摆宴席除非是当年的皇上和王爷,其他的人甭管是谁,只要你不发请帖给大帮主,就是不把我们北京城一万五千叫化子放在眼里!也就是对我们北京丐帮的莫大侮辱。咱们大帮主已经传下了帮主鸡毛令,让咱们附近这十个锅伙的叫化子中午全部赶到王道台家去赴宴。小子,这回该着你露脸了。”
张野鬼不解地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二叔:“后侯街不是在咱们锅伙的地盘上吗?按规矩应该由咱们团头领头主事。可你知道咱们团头笨嘴笨舌的,人多了说话还怯场呢,哪应付得了这种场面,所以想起你来了。”
张野鬼:“团头要让我主事?让我指挥十个锅伙的叫化子在王道台府上搅局?!”
马二叔:“让你主事你还嫩点儿,团头的意思是凡是需要出头露面说话的差事,全由你包场。”
张野鬼:“我行吗?”
马二叔:“大家伙都觉得凭着你的伶牙俐齿绝不会给咱们锅伙丢脸。王道台府上今天的寿宴是流水席,大帮主传下的鸡毛令是让我们一开始就把寿宴搅乱,你快去吧,团头正等着跟你商量呢!”
后侯街王道台的公馆是一座三进三亭的
四合院。公馆本身并不算特别大,但门前却是一大片非常平整的空地,能停放几十辆马车,显得非常气派。空地的左侧搭了一座长长的寿棚,寿棚里不但能摆下三十多桌酒席,上首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台正中挂了一个巨大的寿字。一家戏班子正在台上表演昆曲《龙凤呈祥》。
此时正当中午,整个大厅已座无虚席。酒桌上杯盘罗列,摆满了美酒佳肴。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一边看戏一边开怀畅饮。
矮矮胖胖的寿星王道台高居首席,满面春风地接受来宾和亲人们的祝福。
忽然,棚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道台有些不悦地问一个正在招呼客人的管家模样的人:“王总管,外头这是怎么回事啊?闹糟糟的!”
王总管满脸堆笑地回答:“老太爷,我这就去查看!”
王总管正要往外走,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总管,不好了!外头来了许多庆寿的人!”
王总管脸一沉:“胡说!庆寿的人来得越多越好啊,有什么不好的!”
仆人:“他们不是寻常的人啊……”
王总管:“废话,咱们老太爷和老爷都是贵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寻常的人他也没有资格来给老太爷拜寿呀!”
仆人结结巴巴地:“我说的不是那个寻常的人,是那来……全都是叫化子,他们是来闹事的,您去看看就明白了!”
王总管吃惊地:“有这等事?”他忙往外走,王道台和他的一些子侄们也匆匆往外走去。
七八十个叫化子聚集在寿棚外。他们端着破碗每人手里举着一枚铜钱高声叫道:“我们要拜寿!我们要喝寿酒!快叫写礼簿的人来,我们要写贺礼……”
叫化子们一边叫嚷着,一边往寿棚里面挤。十多名巡警和家丁正在竭尽全力把他们挡住。
王总管问一个巡警头目:“陈头,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陈头不满地说,“我早就跟你说了,你们家老太爷庆寿,一定要给那个叫化头子下张请帖,不请会出事的。你不听,看看,这不是出事了嘛!”
第三节
王道台插了上来说:“陈队长,是老夫不让下的。跟王管家没关系。你想呐,我一个当过两榜进士、天子门生、堂堂五品道台的人,过生日要请一个叫化头子来赴宴,传将出去,我脸面往哪儿搁呀!”
陈头摇摇头说:“老太爷,不是我小瞧您,别说您只有过一个五品前程,乾隆年间和珅庆五十大寿,忘了给当年的叫化头下一份请帖,全城的叫化子都跑到和府上来闹宴,当时的和珅是什么身份?皇帝的儿女亲家、当朝一品军机大臣。和珅照样得给花子头补一份请柬送一桌酒席才把这事儿给了了。”
王道台脸涨得通红:“和珅算什么!他中过举吗?他参加过殿试吗?他连个秀才身份都没有。他是个大贪官!古人云邪不压正,他本身就是个邪的,当然压不服叫化头。陈队长,我不信你们警察局的人还对付不了这百八十个叫化子。”
陈头无可奈何地说:“老太爷,这百八十个人我们还能对付,再多了,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不远处,一群叫化子吹着唢呐,敲着破盆、破碗、破锣、破竹筒,唱着怪里怪气的调子,浩浩荡荡地直奔寿棚而来。
先到的叫化子们向两边让开,让那些敲着破盆、破碗、破锣和破竹筒的“乐队”挤到寿棚门口。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叫化头拍拍刚刚赶到的张野鬼的肩膀说:“野鬼,今天就看你的了。”
张野鬼:“何团头,您放心,我绝不给您丢人。”
几个叫化子像叠罗汉似的把张野鬼抬了起来。张野鬼神气地做了一个手势,“乐队”停止了敲打,所有的乞丐立即鸦雀无声。
张野鬼朝寿棚打了个拱手,朗声说道:“今天是王老太爷六十大寿!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这些做叫化子的,来给王老太爷拜寿,亮出寿联!”
只见有两个叫化子各抬起一根竹竿,竹竿上各挂了一幅红布,上面分别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有一个叫化子撑出一个横批,上面写着两个字“德好”。
张野鬼续道:“弟兄们,请大家跟着我念这寿联上的词,给王老太爷祝寿!”
大家齐声念:“恭祝王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德好——”
王道台对王总管说:“管家,看样子他们不像是来闹事的,至少也不会太过分吧。”
王总管忙道:“老太爷的道德文章摆在那儿呢,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所以就连这些要饭的都得夸您一句德好。谅他们也不敢过分!”
王道台:“只要他们不过分,给几个钱把他们打发走算了。”
王总管:“是!老太爷真是宽宏大量。”
张野鬼又做了一个手势,众丐立即安静下来。
张野鬼摆摆手大声说道:“弟兄们,你们念错了!这两位弟兄啊,这布还没放下来呢,下头还有字哪,这横批也漏了字啊。”
只见两幅对联继续往下伸展,每联又多出三个字,上联变成“福如东海小虾米”,下联变为“寿比南山毛毛虫”。横批再拉开,头尾各加了一个字成“不德好死”。
张野鬼:“我们大家接着念,敬祝王老太爷……”
众乞丐齐声念道:“福如东海小虾米——寿比南山毛毛虫——不德好死——”
围观的人顿时哄笑起来。
王道台气得浑身颤抖,对陈头说:“陈队长,你还不快把这个犯上作乱的臭叫化子给我拿下。”
陈头忙说:“老太爷,您可千万别生气,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这小子我认识,叫张野鬼。常在前门大街打竹板数来宝要钱。那嘴不但特别能说,还特别损。论起来他也是个书香子弟,他爹跟您一样有过功名在身……”
王道台眼一瞪:“呸!这叫化子的爹跟我一样……”
“我说错了。”陈头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怎么能拿他父亲跟您比呢,您是两榜进士,他爹不过是个举人,上京赶考落了榜。后来,前清废除了科举就更没辙了,流落在京城,贫困潦倒,还抽上了大烟。死的时候连副棺材都没有,这孩子也沦落成了臭要饭的。我这就去训斥他。”
陈头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指着张野鬼说:“我说张野鬼,你撒野也得看看地方呀!这家府上的王老太爷当过前清的大官,你编这种对联上门来侮辱他,我可以治你个聚众闹事侮辱士绅的罪!”
张野鬼:“陈队长,你省点儿吧!你以为这对联是我编的呀?我可没这么大才能。这还是乾隆年间和硕礼亲王亲自编撰的。当年和珅和中堂五十大寿,这副对联就在他的寿堂上展现过。现在把这副对联送给王老太爷,算是我们抬举他了!他要是识相的,就应该恭恭敬敬地把这副对联请进去,挂在寿堂上。可惜呀,这个老王八羔子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众哄笑。
第四节
王道台差点儿气晕了,骂道:“这个狗东西,居然如此侮辱老夫。”
王总管扯着陈头说:“陈头,您是警察局的官员,享受政府俸禄,这事您可不能不管哪。这不是要饭,这是造反啊!天下哪有这么要饭的叫化子呢!”
张野鬼却理直气壮地说:“陈队长,尽管您是警察局的人,这事您还真管不着!我们不是要饭,我们是讨!”
陈头笑道:“你别耍贫嘴,要饭和讨饭不都一样嘛。”
张野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讨饭,我们是讨债!”
陈头:“什么?讨债?你们向谁讨债?”
张野鬼一指王道台说:“王老太爷欠了我们的债!”
王道台:“胡说!我什么时候欠了你们的债?”
陈头:“张野鬼,这你可不能乱说!王老太爷我知道,他自己当官多年不说,他的父亲老老太爷本身就是保定数得着的大财主。他的公子王老爷在政府办洋务,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只有王老太爷放债,哪有王老太爷借债的?就算是王老太爷要借债,也不会借到你们这些臭要饭的头上来!”
张野鬼:“陈队长,您是官府的人,我敢当着您的面胡乱诬告人家欠债吗?我说他欠债那都是有根有据的!”
陈头感兴趣地说:“这倒新鲜!把你的根据说来听听。”
张野鬼朗声说道:“王老太爷饱读诗书,进过学,中过举,取得过进士功名。是孔夫子的弟子这没错吧。”
陈头赞同地答道:“没错,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孔夫子的弟子。”
张野鬼:“换句话说,孔夫子是所有读书人的祖师爷,这也没错吧?”
陈头点点头:“行,也可以这么说。”
张野鬼:“天下读书人的祖师爷是孔夫子,陈队长,您知道我们天下叫化子的祖师爷是谁吗?”
陈头诧异地说:“你们叫化子也有祖师爷?这倒没听说过!”
“我们叫化子不但有祖师爷,我们的祖师爷和他们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夫子还有那么一段渊源。”
“哦,你说说看。”
“我们叫化子的祖师爷姓范,单名一个冉字。”
“范冉?没听说过。”
张野鬼道:“您当然没听说过,我们范祖本领虽大,却是一位世外高人。世外高人您知道吗,就是不爱扬名。”
陈头:“噢,是隐士。”
“对了,是隐士。”张野鬼侃侃而谈,“话说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走到陈国这个地方断了粮,也就是没饭吃了。他让他的弟子子路,找我们范祖借粮。我们范祖向子路提了两个问题,这世上什么多?什么少?什么喜欢?什么恼?子路没答上,换了颜回来,颜回答道这世上人多君子少,借时喜欢还时恼。我们范祖见他答对了,就借了粮给孔夫子。以后孔夫子在曲阜开学堂,来上学的有七十二贤人,旁听的无其数,都没带伙食钱!孔夫子又找我们范祖借粮,几年下来,借的米和面都能堆成大山。孔夫子跟我们范祖说:‘借了你这么多,我可还不起咯!’我们范祖说:‘不要紧,你的弟子多,我的弟子也不少,将来让我的弟子跟你的弟子慢慢地讨。’孔夫子当时就说了:‘今后我的弟子只要是考中了功名,你的弟子就可以上门讨债。’所以说,我们今天到这儿来找王老太爷不是要饭,是讨债!我们代我们的祖师爷讨债,王老太爷得代他的祖师爷还债。”
众乞丐同声呼喊:“还债、还债、还债——”
张野鬼做了一个手势,众乞丐安静下来。“弟兄们,今天我说了个讨债的理由,王老太爷如果想赖债,也得说出他的理由哇,对不对?”
众乞丐:“对——”
王道台哭笑不得:“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他朝王总管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王总管扯着陈头低语了几句。
陈头忙向众丐摆手:“大家安静,大家安静!”等乞丐们安静下来后,他接着说:“你们叫化子头说了一个要债的故事,甭管真假,它也是一种说法。现在王老太爷也有一个说法,请大家也听一听。”
王总管站了出来:“我们老太爷说了,这个张野鬼刚才说的这个故事,不但荒唐透顶,而且是胡说八道!我们王老太爷说,孔夫子是春秋时代的人,距今将近两千五百年了,张野鬼说的你们那个祖师爷范冉,是东汉时候的人,距今一千七百多年,比孔夫子晚生了将近八百年。孔夫子怎么可能向他借粮呢,他又怎么见得着孔夫子呢?”
陈头:“是啊!张野鬼,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朝代的人,怎么能见得着呢?是你胡诌的吧!”
张野鬼:“关于祖师爷的事,我哪敢胡诌啊,这是前辈帮主一代代传下来的老典故。”
王总管:“那就是你们前辈帮主胡诌的!”
“这个……那个……”张野鬼不知如何解释,头上开始冒汗。
陈头指着张野鬼笑道:“看看,不能自圆其说了。”
张野鬼想了一下:“根本不是胡诌,我有根据!”
第五节
陈头:“说说你的根据!”
张野鬼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我们的祖师爷跟孔夫子见过面,还借过粮给孔夫子,我这是有根据的!去年冬天崇文门外的木工厂半夜里着了大火,我们叫化场就在木工厂的隔壁,当天夜里,我们叫化场住了两百多个叫化子,我也住在那儿。木工厂的大火一下子就封住了叫化场的大门,我们这二百多个叫化子冲是冲不出去的,躲又没地儿躲,眼看就要被大火烧死。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候,一位神仙驾着一朵祥云来到叫化场上空,只见仙人嘴里念念有词,用手一指,立即天降大雨,把大火熄灭。我们忙跪在地上叩谢神仙救命大恩,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位神仙是祖师爷,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不错,这位神仙的相貌和着装就跟我们供奉的祖师爷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这个事可不是我说谎,叫化场的两百多个叫化子,还有木工厂的几十名师傅都看得清清楚楚。”
陈头:“这个事儿我也听说过,就算它是真的吧,可它跟你们祖师爷借粮给孔夫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张野鬼:“太有关系了!刚才这位王总管不是说范祖跟我们现在隔了一千七百年吗,你想,范祖跟我们隔了一千七百年都能跟我们见面,还帮我们灭火,范祖跟孔夫子才隔了七百多年,为什么就不能借粮给孔夫子呢?”
众乞丐鼓噪起来:“说得对!问得好!甭废话,要他们还债!”
何团头往高处一站:“既然王老太爷不肯主动还债,我们就只有自己动手了,那寿棚里有酒有肉,咱们进去赴宴呀!”
众乞丐推开警察和家丁像潮水般的冲进寿棚。
寿棚内的酒席分为两部分,最上面的九桌酒席显然是属于有身份的宾客坐的,下面的二十多桌与前九桌隔开了一些距离。当群丐冲进寿棚时,宾客们吓得不知所措,纷纷惊叫着离席四散。群丐们趁机抢夺筵席上的酒菜。
何团头在通往上九席的地方插了一根讨饭棍,他没有跟其他乞丐一样去抢夺食品,而是守在这根讨饭棍旁。群丐对这根讨饭棍十分敬畏,没有一个敢越过讨饭棍去拿上九桌的食品,只敢抢夺下面这二十多桌的食品酒菜。
张野鬼抢到了两只烧鸡,放在一个口袋里。又想越过讨饭棍去拿上九桌的一壶酒。
何团头拦住他:“野鬼,你的小命不想要了?”
张野鬼仔细看了看,见无人越过讨饭棍,忙指着讨饭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何团头:“这是大帮主的讨饭棍,你不认识?你师父没教过你?凡是越过此棍取食者死罪!”
张野鬼伸了伸舌头:“乖乖,这么厉害!这些酒菜大概是大帮主要留给自己享用的吧。”
何团头:“大帮主还会在乎这个!告诉你,这叫上九席,请的都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咱们不动上九席,是给主人保存脸面,留下个讲和的余地。再说呢,也许这上九席的客人之中有咱们大帮主都惹不起的主儿。咱们这也是给自个儿留个退路。”
王道台在寿棚门口气得直跺脚:“这还得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士绅之家,这简直是无法无天!陈队长,你赶快领兵来给我剿给我杀!格杀勿论!”
陈头:“王老太爷,您别激动、别着急……”
王道台:“我不着急?行,我可以不着急,你得着急呀!你警察局就是缉捕强盗的,我可告诉你,你不赶快带兵来剿杀这些强盗,我要告你们玩忽职守!要让你革职问罪!”
陈头赔着笑说:“我一个小小的巡警队长,革职问罪没什么可惜的。王老太爷,我要真的带着巡警跑到这儿来对这些穷叫化子来个格杀勿论,不但是我的脑袋,恐怕是我们警察局长的脑袋都保不住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杀几个犯上作乱、公然抢劫的叫化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的王老太爷,您说没什么了不起,我也说没什么了不起,可有人说了不起呀!”陈头用手一指:“您看看……”
第六节
王道台顺着他手指看去,十几个洋人正拿着照相机在照相呢。
王道台问:“这些洋人……他们这是干什么?”
陈头:“采访!”
王道台:“采访?什么意思?”
“这些洋人都是报馆的记者,我这儿只要对叫化子一动刀子,他那儿照相机咔嚓咔嚓就全照下来了。用不了多久,那什么泰晤士报、华盛顿邮报连照片带文字说明全给你登出来了,那些洋人使节的照会也就马上发到了总统府——强烈抗议民国政府屠杀平民。现在的大总统可不像当年的慈禧老佛爷,他是半点儿也不敢得罪洋人,准得大发雷霆,让我陈某项上的人头搬家。”
王道台吓了一跳:“这……有这么玄?”
陈头肯定地说:“就这么玄!”
“照你这么说,我一个士大夫,还斗不过一个叫化头?”
“王老太爷,不是斗不过,咱们是犯不上。告诉您吧,就算洋人不掺和进来,我这儿咔嚓咔嚓杀掉他几十个叫化子,把这事儿给平息下去,您老吃亏可就更大了!”
王道台不解地问:“怎么呢?”
“名声啊!您王老先生是诗书礼义之家,六十大寿杀了几十个穷叫化子,那名声能好得了吗?再说,这些个穷叫化子,都是些没家没口的孤坟野鬼,都落到了要饭的地步了,他们谁也没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您杀了他们,总得赔点儿银子吧,银子赔给谁呀?赔给他们的帮主——叫化头!咱们落了个残忍好杀的名,还得赔钱,那个叫化头,嘛损失没有,最后还得赚你大笔的银子。”
王道台无奈地说:“那你说今天这个事怎么收场呢?我今后还要不要做人哪!”
陈头:“王老太爷,这个事好办。只要您给他们的帮主补一张请帖,给了他面子,这帮叫化子马上就能一个不剩地全部撤走。我听说那上九席他们没敢侵犯,下面的二十桌嘛,不都是您的亲朋门生什么的,重新上道菜不就没事了。”
王道台:“现在给他补送请帖,那得多大功夫啊,来得及吗?”
陈头:“咳!他们丐帮有人在这儿,只要您一句话就行了。哪用得着费事送请帖呢?当然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您要是不给他们点儿赏钱那也是不行的。”
王道台:“他们要多少赏钱?”
陈头:“据我所知,他们来了这么多的人,没有五百块现洋打发不了。”
王道台吃惊地说:“五百块!这也太狠了吧!”
陈头:“王老太爷,您的家底我知道,这区区五百块现洋在您来说,还不是九牛身上一根毛嘛。这样吧,我跟他们八大长老中的一个长老还说得上话,您出四百块,我去给您斡旋。”
王道台看了看那些到处乱串的乞丐,叹了口气说:“好吧,依你,四百块。”
寿棚内,一名剽悍的乞丐手举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老叫化子杨振安在此,诸丐回避”。他神色庄重地举着木牌,从上九席处缓步往外走,何团头高举讨饭棍紧随其后,众丐望牌生畏,纷纷后退。张野鬼、关二秃子、马桂花和马二叔也跟着往后退。
突然,关二秃子发现前面桌子底下有几个寿桃,忙偷偷地爬过去捡寿桃,当他的手刚要抓到寿桃时,一只脚踩在了他的手上,踩人者正是那个举着木牌的剽悍乞丐。
关二秃子惶恐地说:“这两个寿桃扔在这儿也没人要了,怪可惜的,我……”
剽悍乞丐威严地说:“你这是欺师灭祖!”
走出两个身强力壮的乞丐,揪住关二秃子便拳打脚踢。关二秃子在地上滚着发出惨叫。两名强壮乞丐依然凶狠地殴打。
张野鬼忙扑上去,跪到何团头面前,向何团头一边叩头一边说:“求求您,他是刚来的,不懂规矩,求您了,饶他一命!”
何团头:“他是你什么人?”
张野鬼:“跟我一块儿数来宝的搭档。”
何团头朝那两个强壮的乞丐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乞丐停止了殴打。
何团头:“好吧,看在你今天为本帮立了功的份儿上,饶了他的小命。”
张野鬼忙叩头:“谢谢您老大恩大德!”
何团头:“不过,大帮主赏给今天所有来的叫化子每人二两酒一块肉,他这份赏就免了。”
马二叔上前抱起关二秃子,关二秃子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马二叔抱着关二秃子和众乞丐默默无声地退出寿棚。
第七节
关二秃子躺在大洼地山神庙里的神案上,身上盖着一块破棉絮,他面色蜡黄、嘴角溢出血丝,人已处于昏迷状态。张野鬼、马二叔和马桂花焦虑地守候在他身旁。
一位老大夫正在给关二秃子号脉,他手指抹了一点关二秃子嘴角的血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张野鬼焦急地问:“大夫,他没事吧?您一定能把他治好对不对?”
老大夫没有搭理张野鬼,他把马二叔拉到一边轻声说道:“伤得太重了,肝和脾都被打坏了。”
马二叔垂泪问道:“大夫,他还有治吗?”
老大夫叹息着摇了摇头,提起药箱准备出门。
张野鬼跑上前去拉住老大夫,哀求说:“大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求求您开张方子救救他,他不能死,他才十六岁呀!”
老大夫道:“小兄弟,医生有割股之心,不是我不救他,是我回天无力呀。方子我也不必开了,照我看,他也最多能挺两三天了。如果他想吃什么,你们就设法给他弄点儿吧。”
马桂花抹着眼泪说:“他吃什么吐什么,哪里还能吃呢?”
“那你们就给他准备后事吧,唉,苦命的孩子!”
老大夫说着走出了庙门。
张野鬼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秃子哥就这么死去。我们还得想办法另请医生。”
“另请医生?”马桂花摇摇头说:“这个老头是祖传三代治伤的名医。连他都没办法,别人就更不行了。”
马二叔想了一下:“办法倒还有一个,可就咱们没这么多钱。”
张野鬼:“先别管钱,说说您的办法。”
“去年七月份,有两伙混混帮的人在崇文门火拼。有个外号叫愣头青的小伙子受的伤比关二秃子还要重,据说内脏都被打坏了。后来硬是被一位乔大夫治好了。”
张野鬼急忙说:“乔大夫在哪?我们赶快请他去。”
马二叔道:“他是美国教会
医院的一位洋大夫。咱们中国的大夫叫中医,洋人的医院叫西医,有些个病中医治不好,西医他就能治好。我听说那个乔大夫给愣头青治伤,是先给他开膛破肚,把他内脏打坏了的那块给切掉,然后再把肚子缝起来。”
马桂花吓了一跳:“天哪!开膛破肚人还活得了?”
马二叔:“不但活下来了,而且活得生龙活虎。我前些天还看见愣头青呢,健壮得像头牛,跟没受伤前一样。”
张野鬼问:“请乔大夫治要多少钱?”
马二叔:“人家美国教会医院给咱们治病一概不收钱。可这开膛破肚是大手术,要输血、要灌麻醉药,还要用很多的药,这些钱可得自己掏。我听说愣头青从入院到治好出来一共花了二十块现洋。”
马桂花大吃一惊:“二十块现洋?天哪!我们上哪弄那么多银子去?”
张野鬼毫不犹豫地从身上摸出高不就给他的布包,交给马老二说:“这里面有八块现洋和一张当铺开出的当票。当的是一件崭新的狐皮袍子,这件袍子送到估衣店去最少能值五十块现洋,可在当铺只当了十块现洋。咱们只要凑上两块现洋就能把狐皮袍子赎出来。就算是在估衣店只能卖二十五块现洋,关二秃子治伤和养病的钱就都有了。”
马二叔接过布包看了看,怀疑地问:“野鬼,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马二叔,你放心。这些东西干干净净,是一位朋友寄放在我这的。”
马二叔摇摇头说:“这我就更不信了,你才多大点儿年纪?是个什么身份?人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寄放在你这儿?我不信。”
张野鬼:“这位朋友跟我有过命的交情。我说是他寄放在我这儿,可他交给我的时候是让我随意处置。”
马二叔:“莫非你救了他的命?”
张野鬼:“说救命,太重了,只能说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帮了他一把。本来我也不想动他的东西。可现在为了救关二秃子的命,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不过赎当要十块现洋,我只有这八块现洋,还少两块现洋呢?”
马二叔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两块银元:“可怜我当了三年的叫化子,才存了这么些钱!本来是想留给桂花做嫁妆的,现在……嗨!就给你凑在一块去赎狐皮袍子吧。”
张野鬼:“马二叔,到当铺去赎袍子和卖袍子还是劳驾您去吧,您比我合适。我马上找几个弟兄把关二秃子抬到教会医院去。您拿到钱后直接到医院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