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归来后的第一堂人生哲学课。
我从贵人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又从老岳丈身上恍然忆起了昨天。眼瞅着蛐蛐罐里那一只只掐断了后腿儿的蛐蛐,我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想见见这鬼老爷子的念头。
何况小月儿还夜夜在我枕畔叹息。
恍恍惚惚间,我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故地重游了。大裤裆胡同,坟头间的坑院儿,还有那荒野里颓败的小庙和古老的水井。有的变了,有的没了,但都有旧址可寻。唯有那甩掉累赘的鬼老爷子,任我寻寻觅觅却难得再见踪影。而妻子的叹息,岳丈的沉闷,竟使我寻找得更加顽强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这一天,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如果再找不见老爷子,我就立即返回原先的劳改农场,或许这正有助于彻底摆脱这鬼老头在我身上投下的阴影。大裤裆胡同里人群熙攘,我在这里作最后的大海捞针。烦透了,乱透了,我又开始操这老头子的八辈儿祖宗了。就在这时,就只觉得谁在我肩头拍了一下轻轻对我说:
“哥们儿!跟我来。”
转身一望,啊!好帅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西装革履,时髦眼镜,像是个文质彬彬的研究生,又像个风流潇洒的小记者。真可谓要派儿有派儿,要面儿有面儿。
“干什么?”我自惭形秽。
“别问。”他只顾带着我往胡同外走,“缺少现代意识!在这里穷逛能找到老爷子么?”
“啊!”我当即失口惊呼了。
是缺少现代意识,三转两绕小伙子竟把我带进了一家省城新落成的大酒吧,完全超一流的,致使我一走进去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嘻嘻之声,猛回头一望,就
见一张豪华的酒桌后便闪现了老爷子那难得的身影儿。
天哪!比过去是缩小了一个号儿,但果真依然老而弥健。只不该愣怪模怪样地来了一身医生的打扮:白小帽,白大褂儿,脖子下还吊了个白口罩。似个土头巴脑儿的中医郎中,但又多了点嬉皮笑脸的荒诞劲儿。
“坐!坐!”他的自我感觉却特别良好,“来瓶儿人头马还是白兰地?”
嗬!好一个现代派的鞭杆子。
“说!”刚等我坐稳了他就嚷嚷上了,“干嘛总用老眼光瞧人,总在老古董堆儿里去找咱爷们儿?呆会儿我非让你听听,咱也来一曲卡拉OK。”
这?这我只剩下膛目结舌了。
“嘻嘻!”酒来了,他气也消了,“缘份!还是剩下那点缘份!这几天我老瞅见你在老古董地儿转悠,我就知道咱爷俩缘份未尽。教授、贵人全是累赘,该淘汰就得淘汰。你还年轻,想来就来吧,谁让咱这行业务扩大了呢。”
什么?放着活神仙不当,他还在当鞭杆子?
“机灵!”他一张没牙的嘴乐了,“现如今横死暴卒的咱也收,好死顺倒的咱也管。老法子照用不误,洋架式咱也毫不含糊。这年头的儿女啊,既怕恶心,又要显示孝顺,到手的活儿多了去了。而哪座医院没咱们买通的内线儿,你就等着成天点票子吧!比如这位——”
另一位也颇有风度地向我点了点头。
大酒吧里激光唱盘响起来了,摇滚乐声很快就把我摇入了迷幻之中。朦胧间,只望见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手提着医箱向太平房走去。医生一般,颇为自尊,颇为自信。但他面对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具尸体,高级药箱中装的也不是药品而是一
瓶烧酒几宗工具。进得门来,先是仰头灌下几口烧酒,然后便极为麻利地修面、净身、更衣、化妆,程序似地一气呵成。待到死人栩栩如生躺顺时,才将众亲者召入。绝不吭声,只管伸手。数目不够,拒不缩回。即使满意了,也难得见他笑容,再等众亲者号啕失声时,他早将白褂工具等装入了药箱。眼镜一戴,顿时间化为一位风度翩翩的西装客,绝不影响情绪,半个小时后又准出现在灯红酒绿的舞厅里。拥抱早已等待的女友,尽情旋转着享受人间的欢乐。
“嘿嘿!神仙过的日子。”老爷子的声音又闪现了。搅拌着摇滚乐,不伦不类,却使我猛地清醒了。
学者型的年轻人就坐在我旁边。
“瞧瞧!”老爷子更加得意了。“喝的墨水一点儿也不比你少,楞放着助教不当来投奔我老头子。好眼力!怪不得好几个跳舞的漂亮妞儿死缠着他不放。”
那小子竟也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怎么样?”老爷子却突然转向了我,“费了咱爷们儿半天唾沫星子,你小子是打定了主意没有?”
天哪!他还是想招我当鞭杆子。
顿时,我惘然,我困惑,我烦躁,我不安。我举止失措,我六神无主。须知,我原本是为了怜悯他八九十岁才来找他的,谁料他竟把我当成可怜虫儿倒要收留我。三十年并没有河东,三十年也没有河西,只不过像苍蝇飞了一圈儿,临到完了又落在了一起。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区别就在于换了个地儿重温一场梦。
“得!小月儿白伴你睡了。”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我、我……”我想解释,我想说明,我想分辩,我想当众就给他几个嘴巴子。
“等等!”他却突然一惊一乍地示意住嘴。
怎么了?酒吧内依旧歌舞升平,老爷子的核桃般的老脸上却骤然布满了鬼气儿。一双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着,满脸的老人斑也在跟着抽动。神神道道,迷迷怔怔。似听,似嗅,又似在运转他那独有的特异功能。夜猫子进宅一般,刹那间便有一种神秘的恐怖感笼罩了我的全身。豪华的酒吧似乎骤然消失了,心里头只剩下了他能预卜生死的种种传说。我开始手脚冰凉打冷颤儿了,他竟蓦地两眼发直似化成了一具僵尸。
干嘛?干嘛?买卖不成仁义在,干嘛冷不丁地给我来这个?
我正暗暗叫苦间,他又猛地一抖突然活转过来。核桃脸上冷汗淋漓,像忘了我似地冲着那年轻人就喊:
“走!来活儿了,横死的。跟着师傅去学两手。”
我还没缓过神儿,他又扔下一叠票子就往外走。自在得实在可以,顽健得绝不亚于一个没拴链子的幽灵。吓得我完全忘了寻他的初衷,竟恨不得他就此不再回来。
但他却运转得更加自如:
“还得等等,小子!你不仁,咱可不能不义,既然给你个一世痛快你不要,得!咱爷们儿就送你个地地道道的蛐蛐罐儿。”
啪一声扔在酒桌上,走了。
什么?什么?原来是个大信封儿,里头就是能装个蛐蛐罐儿,也准得让他摔碎了。再一抬头,老爷子早像一溜烟儿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个颇为乖戾的梦,还有酒桌上的“蛐蛐罐儿”。
莫非他又在点化我?
恍恍惚惚间,我只觉得我似乎连找那点念头也没有了。他到底是要拉我,还是要甩我?搞不清了,脑子似被这鬼老头儿搅成了一盆浆糊。渐渐地,一种被捉弄戏耍之感萌生了,我竟
由不得迁怒于我那老岳丈和小月儿:
我让你们叹息!我让你们发闷!
我让你们牵肠挂肚!我让你们自作多情!
瞧瞧吧,说不定这大信封是变得什么戏法呢!但肯定比抖露出那件黄马褂儿还要惊人。坐在大酒吧喝洋酒的老鞭杆子绝不会浪费他那一笔瘦金体,就等着拆开信封让他开涮吧!
我捧着大信封儿重归了教授楼。
老岳丈不在,小月儿一见面就告诉我说,就在我外出不久,又有好几拨人儿探宝似地来找老人家呢,除了贵人那老上级外,大多都是老人家的子子孙孙。而且绝少沦为下三滥,似都争着想重振贝子府的名声。
绝了!我又只能呆站着犯傻了,里头的外出去找,外头的里面去寻,致使我恍若又听到教授楼里处处也传出鬼老头子的窃窃嘻笑声。
“爸爸说,”小月儿还在叨叨,“那天在贵人家捅出黄马褂儿绝非荒诞。”
是有点儿未卜先知。
“他还说,”小月儿话锋一转,“儿孙们也似有预见之明:名人效益,广告意识。”
是一家子都罩着一股鬼气儿。
小月儿还在说着,但我却只觉着老头子已脱下医生的白大褂儿,陡然间羽扇纶巾,正瘦里巴肌地套着件诸葛亮的八褂袍在向我扮鬼脸儿。
“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小月儿见我神情不对,忙扑到我身边问。
“我、我刚才见到老爷子了。”我仍很恍惚。
“真的?”小月儿惊喜地叫道。
“可、可就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我下意识他说。
“什么?”小月儿愕然了。
“这不,”我拿出信封儿说,“他、他还给了我这么个‘蛐蛐罐儿’。”
“你还骂人!”小月儿不满了。
“不是!”我真心实意地想解释,“我、我真怀疑,说不定拆开这信封儿,准能扒出件黄马褂儿来。”
“你胡说!”小月儿早一把将大信封夺过去了。
我定了定神儿,就准备幸灾乐祸瞧下文了,再让你们父女俩自作多情,瘦金体下才不知怎么嘻笑怒骂呢!老爷子有的是绝活儿,也让你们父女俩尝尝苦头!
谁曾料小月儿拆开后竟欢呼起来了:“你看!你看!”
什么?莫非我老婆也沾染了他那鬼气儿?
但看过她递来的那一页纸,我也立即热泪盈眶了。惘然中只听得小月儿仍在欢呼:
“调令!调令!”
鞭杆子怎么能搞到这种东西?至今仍似个天机不可泄露的谜。如若说和某宗横死案有什么牵连,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猜测。
我真嫉妒,老爷子哪儿来这么多惊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