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中终于迎来了天翻地覆,随之而来的竟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变、变、变!一切都在目不暇接地变。就连我这样的人也彻底平反了,真让人有一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感。
我开始渐渐忘却那鬼老头子了。
当时,我已调到县城任中学教师,并且沉浸于“作家梦”之中。我那洋博士的老岳丈从不和我们通信,要想调往省城就只能靠个人奋斗了。但小月儿老是败我的兴,时不时地总爱在我那玫瑰色的梦幻中插上这么一杠子:
“老人家大概八十多,或者快九十了吧?”
“干嘛?干嘛?”我就怕听这个。
“怕干不动了。”她仍在痴痴他说。
“鞭杆子?”我脱口而说。
“……”小月儿不吭声了。
小月儿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使我隐隐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无情。但如何解决,我心里又没一点辙。须知,即使算件出土文物儿,也没法和秦始皇的兵马俑相比。鬼头鬼脑儿的,该往哪儿摆设?
多亏省城传来的消息扫去了小月儿的一脸愁云。
原来,我那剑桥博士的老岳丈早成了落实政策的重点。不但早恢复了教授的头衔和待遇,而且已经搬进了设计典雅的教授楼。四室一厅,设施齐全。奇怪的是,洋博士似乎忘了他还有一对遭灾落难的女儿女婿,却偏偏把有伤教授楼大雅的老鞭杆子迎了进去。说是报恩,好像又不恰当。据说我那老岳丈在培育首例试管小白耗子之余,最大的嗜好就是听老头子胡侃神聊。一天不对坐那么一两小时,就像扎海洛因的那样犯瘾。为此,竟由着那鬼老头子在高雅的教授楼里瞎折腾,不但任其把装着黄马褂的小棺材当头正面摆在写字台上,而且还任其收罗进了诸多的蛐蛐罐儿和鸟笼子;同时还专门为其高价请了一位保姆,负责其饮食起居诸多事宜。真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潇洒得实在没边没沿儿。但鬼老头子的老底儿还是被同楼的名人学者知晓了,有人就难免战战兢兢地向我那老岳丈发问:这是?……在这时我那老岳丈却洋博士味儿十足,鸭舌帽仍在头顶上平摆浮搁着,目不斜视傲然而答,导师!
天哪!真让人嫉妒。
但小月儿却欣喜欲狂了。就在得知这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约我同返省城,真不愧坟圈子里长大的女人。对自己父亲的荣辱沉浮可以不闻不问,对这样一个以殓尸为生的糟老头子却充满了感情。怪事儿,莫非我的老婆至今仍沾染着几分鬼气儿?但想要拒绝已是不可能了,要想借此到省城寻找个接收单位,只能满怀酸溜溜的滋味儿和小月儿同行。
到了!教授楼前果然景象不凡。眼瞧着就要与福我祸我的老头子相见了,心里就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妈的!这鬼老头子哪来的这份福气?生于古典式的贝子府,老于现代化的教授楼。卖了老婆非但没报应,临了还捡了个洋博士的孝子贤孙。再瞅瞅自个儿这一身脱胎换骨的样儿,真感到老天爷是瞎了双眼。可能是由嫉妒发展为气恨,恍然间我的脑海里竟闪现出一个词儿:鹊巢鸠占!
但当事人小月儿却似没有这种感觉,竟激动地抢先向楼上冲去。等我稳定了情绪随之走进家门后,屋内的情景真使我大吃一惊。客厅里空荡荡地弥漫着一股愁云,冷清清地竟没了一丝生气。罐子里的蛐蛐儿哑了口,笼子里的鸟儿耷拉了头。小月儿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站在那里,老岳丈顶着鸭舌帽窝坐在沙发中间。
不祥之兆!我下意识地失口惊呼道:
“怎么,死了?”
“你才死了呢!”谁料小月儿当头就给了我一棒。
“那?那?”我如坠五里雾中。
“还不快去找!”小月儿当即向我下了命令。
“不用了。”老岳丈终于犯烟瘾似地开了口。
再不会出现鹊巢鸠占的现象了,但我却顿时产生了一种多余人的感觉。
很快我就了解到,很多人羡慕不已的教授楼,老爷子愣把它称之为“匣子”。一开始他尚能学着摆老太爷的谱儿,后来摆着摆着就有点发蔫儿。随之便按他的话来说“大鸟笼子里玩小鸟笼子,大蛐蛐罐里玩小蛐蛐罐儿”,但玩着玩着却又走了神儿。越来越不安份,公然声称是教授楼扫了他的兴,于是便成日里幽灵般地开始串门儿。这出那进,竟当着诸多名流学者大发他
的宏论:“抽水马桶是不硌屁股,可这小洋楼也太没风水了。您还别说,想当年贝子府破是破,可夜里那小阴风儿一吹也真有嚼头。小后院里就住着两只狐子,前庭堂里还住着一只黄鼠大仙。只要您捏起鼻子壮了胆儿,到处都能找到乐子。现如今这洋气倒是洋气,可比考古董里冷清多了!”出语惊人,致使教授楼里鬼影幢幢。这还不算,窜回家来他又闲得手痒,竟又夺下保姆手中准备红烧的大块猪肉,神神道道地开始故伎重演,念念有词,再现旧艺,当即令保姆又呕又吐吓了个半死,任凭再给多少钱儿也不干了。最后直闹到舆论哗然,众叛亲离,就连我那老岳丈似也难支撑下去。但他却凭藉自己的老而顽健,竟然连神侃胡聊的瘾也不让洋博士过了。成天木乃伊似地绷着脸,仿佛颇带现代派气息地印上了两行字:别理我!烦着呢!
“老人家可真通情达理。”小月儿插话说。
“什么?什么?”当时我便为之一怔。
“有理!”但教授却拍案叫绝了。仿佛这时才发现女儿归来的可贵。
“这?这?”我只能左顾右看了。
但这通情达理给老岳丈带来的却是忧烦和惆怅。随之是老爷子便挟着小棺材匣子的溜之乎也。等洋博士培育第一例小白耗子归来,早就不见了他那瘦小干瘪的鬼影儿。写字台上只留下幅墨宝,瘦金体的,却似恨恨有声。上书曰:我让你小子把爷们儿当蛐蛐玩儿?后面便接着是一串力透纸背的墨点,发狂般地直点到桌子旁一行排列有序的蛐蛐罐儿。揭开一看,一只只蔫头巴脑儿的。原来,溜走前老爷子竟全部掐断了它们的后大腿儿。典型的恩将仇报,从此便犹如石沉海底,至使我那老岳丈癖瘾大发,顶着鸭舌帽从此一蹶不振。
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莫非,”小月儿却蓦地发问,“老爷子不仅能闻出死人味儿,还能嗅出活人的行动来?”
“什么?”我顿时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算过了,”小月儿神神道道地仍在说,“咱俩起程回来的日子,恰好是老爷子挟着小棺材匣子出走的日子。”
“啊!”我只能惊叫着倒吸一口凉气儿。
“得!”老岳丈却犹如又得到一个知音,“那你就陪着爸爸也当个缺腿的蛐蛐儿吧。”
“可老爷子到底在哪儿呢?”小月儿又变得惘然若失了,苍白的面孔,痴痴的眼睛。
“唉,”老岳丈眼瞅着又要犯瘾。
多亏了此时伴随着一声声“操!操!”有人推门而入了。哟嗬!这不是贵人吗?也早听说,贵人不但成了名副其实的“贵人”,还续娶了个风姿绰约的小寡妇当老婆。今非昔比,够美满的了。就不该从死人堆里刚探出头儿: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随之便日渐气愤不平,“操!操!”之声也日渐增加了。
他来干什么?
.“操!”贵人还真能开门见山,“我说你这是犯哪门子邪?要当好人就得把门看紧了,怎么能放出老头子去拿我开涮。”
“老爷子他?”洋博士却如获至宝。
“操!”贵人更是口若悬河,“不明不白愣和我泡上了。小干巴老头儿,鬼魂儿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推门钻了进来。门卫追了进来查问,他竟张口就说是我二大爷。操!你说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现在他老人家在哪儿?”小月儿忙问。
“操!”贵人倒也豪爽,“我这不是来问你们吗?知识分子可以有怪癖,只能传为美谈。可我现在就不行,必须注意影响!影
响!影响!稍不留意,背后总有人下绊子。操!记得前些日子我还来专门说过。这可好,不说倒相安无事,说了倒反而招来鬼上门。”
“不忘师徒情份。”洋博士竟悠然而答。
“什么?什么?”贵人为之勃然大怒了,“操!纯属是拿我开心。前天下午趁我不在,他竟溜进我的卧室里,专对着我那瑟瑟作抖的老婆,他愣摆出了一副老公公的架式。你们想想,我那女人原来是上海名牌大学生,要论时髦市内也没有几位夫人可比。可老头子竟鬼头巴脑儿地左一声‘他媳妇’,右一声‘他媳妇’,那旧谱儿可大老去了。这还不算,这老棺材瓤子还满得意地向我老婆抖了咱们当年的老底儿,声称某种死亡尸体类似酱猪肉,某种死亡尸体类似白斩鸡。尤其是吊死者伸出那舌头,是如何如何像凉拌口条儿,把我老婆吓得差点晕吐过去,当夜即宣布和我分室而居。说是怪不得平时总闻着我恶心,原来至今我身上仍沾着死人味儿。”
“嘻嘻!”谁料小月儿竟突然笑出声来。
“还笑?还笑?”贵人为之痛心疾首了,“更大的漏子还在后头呢。昨天晚上,我正请一位老领导到家倾诉种种不平。气氛本来很好嘛,谁料想他愣又偏偏鬼魂儿似地闪了进来。干瘪古怪,当即令我那老上级目瞪口呆。气氛毁了且不说,他还趁势教训起我来:‘小子!放着现成的师傅你不求,找外人,摘面儿!’说毕,又见他一转身子,转手便抖露出件稀奇的玩艺儿。变戏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你们猜猜是什么?天哪!黄马褂儿,就是他那件藏在小棺材匣子里的黄马褂儿。当时我就觉心跳得有点不太正常,他却抖弄着嚷嚷得更来劲儿了:‘瞧瞧!这才是件看涨的绝玩艺儿,乾隆爷御赐,讲明白了世袭罔替,谁得了谁将来准当大官儿。不冤你,我那二十好几个儿子孙子重孙子早
醒过了这神儿,争着认祖归宗就是为了这件黄马褂儿。可干咱鞭杆子这一行的讲究的就是个传徒不传子,得!这玩艺儿从今天起就归你了。’听听!这不是变着法子拆我的台吗?当即我眼前一黑心脏病便突发了。虽然老领导像欣赏一件老古董似的还逗着他聊,可这后果更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呀!”
“哈哈!”小月儿听后竟笑出了眼泪。
我却搞不明白,这老头子是抽得哪门子筋?想留他的地儿他偏不留,讨厌他的地儿他又偏要去。似有悖他的为人之道,这明明是自找不自在嘛。
“笑!笑!”贵人盯着小月儿终于喊出此行的目的,“今天我来,就是要找死老头子算清这笔总帐。操!今后他要再敢登我的家门,可别怪我不客气。”
“不必了。”我那老岳丈终于开了口。
“你说得倒轻巧。”贵人却更愤愤不平了。
“了结了。”老岳丈仍不紧不慢他说,“对你、对我,老爷子要的就是这个。你这一来,这笔帐就算清了。老人家嫌咱们累赘,终于甩了。”
“累赘!”我恍然若有所悟了。
“倒也清静。”小月儿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哀怨起来,“可毕竟八九十岁了,孤零零地让他怎么活。”
也是。人海茫茫,老爷子你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