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与死共舞

我还是选择了牢房。

久久的惘然,随后面临的便是人生的抉择。他妈的!这鬼老头子是在点化我!点化我!点化我!当时,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主动“送货上门”的,却只顾探索着别人的险恶用心和企图。终于,我毅然避开小月儿出走了,重新从黄土堆儿里爬出投向了人间。

去他妈的“大自在”吧!

只有面对着牢房的铁栅栏,我似乎才对这一切略有所悟。我开始怀疑自己所得出的结论,也开始怀疑自己对人生的判断。

我总在回忆那个晚上。当时狗在院子外嚼着肥油儿,小月儿也随着给我讲了许多许多。

明净的眸子里是不盛一丝谎言的。

是没有冤人!教授的确是教授,贵人也的确曾是贵人。都或因时运不济,或因尚未得人生“大自在”,双双竟成了不齿于人的“狗屎堆”。一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某集团的成员。教授当即发了从剑桥学来的洋脾气,贵人也当即摆出一副,“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好汉气魄。后果可想而知,竟白送给他人许多难得的乐子。但二位还在一意孤行:教授劳改归来死也再不回大学,贵人在妻子叛离后也毅然跳楼自杀。前者为救妻子的小命儿,因卖血在医院前巧识鬼老头子。后者在被人收尸时,又恰好让老爷子给救活了。于是在教授的老婆一命呜乎后,三者之间竟渐渐结成了个奇异的组合体。生物学教授自然懂得解剖和修复的奥妙,而贵人早年便出入枪林弹雨更不惧血糊淋拉。当然三人中“精神领袖”非那鬼老头子莫属,率领着两位竟在鞭杆子这一行中很快就“独秀一枝”。就连小月儿虽然被严格排斥在外,但日久天长也似乎颇得“大自在”的真传。

可惜当时我并不理解。

听小月儿讲毕之后,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原来眼打这几位不是暗藏的右派分子,就是隐匿的反动家伙,而且领头儿的又是这么一位腐巧透顶的遗老遗少。蓦地,那小棺材里的黄马褂儿在我眼前恍然闪现了。

黄马褂儿!黄马褂儿!我为此不寒而栗了。简直像一面旗,在下面纠集着这么一些玩艺儿。而且居心叵测、行踪鬼祟、还想千方百计地“点化”我。

我格外地警觉了。

点化?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险恶用心。什么叫还我清白?什么叫给我大自在?这分明是千方百计地把我先造就成一个专吃死人饭的鞭杆子。然后再施展阴谋诡计,进而也把我推到黄马褂下去干那不可告人的勾当。

没门儿!绝不同流合污。

要知道,我毕竟是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虽然命比纸薄,但绝对心比天高。身陷困境,仍坚持疾恶如仇。为此,只容得自己有冤枉委屈,却绝不怀疑他人是否罪有应得。因而经过一系列的分析之后,便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宁为人死,不为鬼活!

但牢房生活,却似乎并未把我和金四完全阻隔开来。有些狱友们听了我的故事,竟非把我说成是他的私生子不可。要不,干嘛唯独对我垂青?日久天长,就连我自己也犯迷糊。谜!一连串的谜!非解开难得清静,一天夜里,在众好汉的鼾声大作中,我似睡非睡地开始走火入邪了。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蓦地,一个黑影儿一闪,老爷子那瘦小的身影儿竟飘然落在了我的身旁。我刚想惊呼,就只见他伸指在我额头轻轻一点,随之,一切便在我心目中变得天生合理、自然而然了。他再一摆手儿,于是他便坐在大尿桶旁开始了对我的“答记者问”——

我:你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老爷子:我才是您的私生子。

我:天哪!

老爷子:别,我问过我妈。

我:胡说!你快赶上我爷爷了。

老爷子:要的就是这份儿自在。

我: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儿?

老爷子:一个屁,一缕烟儿,二只虫子,一个饱嗝儿。

我:头一回大闹教室,你是不是为了救我?

老爷子:您赔我的青花瓷笔筒儿。

我:第二回,你干嘛又非把死人捏成我?

老爷子:碰巧了,手痒痒。

我:那我呢?

老爷子:也算我一件绝活儿,把您给捏没了,可又让您愣给毁了。

我:不!你是想让我也当鞭杆子?

老爷子:您配吗?

我:那你干嘛还非拉我到教授家点化我?

老爷子:点化?您小瞧爷们儿了。

我:那为什么?为什么?

老爷子:得!说白了,让另两位也瞧瞧爷儿们的手艺。一件精品,该露就露,不能总藏着、掖着。

我:你、你把我当成了件玩艺儿?!

老爷子:是您总把自己当成个人儿。

我:啊!

一声惊叫,我醒了,是个梦。好汉们仍在鼾声大作,我却在尿桶旁似悟出了什么禅机。一时间,就像他已融入我的心坎间了,往昔也恍然变成了个解开的谜。

从此,我洒脱多了。

但生活却仿佛偏偏不容我在这帮惯偷、流氓、抢劫、诈骗

和强奸犯中好好地品味这份“大自在”。竟有人来探监?这可使我大出意外。要知道,上述好几项罪名我都兼蓄并有,连爹娘都羞于再来见我。干嘛?这阵子又想起自我这份子不自在。

我准备好了哭哭啼啼。但当我一见来人的面儿,虽然我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却再也渗不出一滴泪水儿来。

会是她?小月儿!

有谁会怀疑她是个鞭杆子的女儿?文文静静地更像个女大学生了。致使监管者放心地只顾盯住别人,而让我有机会一露从好汉们那里学来的作派。尤其在小月儿面前——

“门口那狗不缺吃的吧?”我拉开架式,这么开了个头儿。

“不缺!”她羞答答地回话,“爷爷捎来的。一位大师傅多余的油水儿。”

“王一勺?”我脱口而出。

“没错儿。”她更腼腆了,“想不开,前些日子自个儿走的,还得爷爷送他去上路。”

“莫非又碰上了?”我更急切了。

“没有!”声儿更柔和了,“只听说这些年他总犯病,老是嘀咕什么: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啊!”我半晌才说,“你、你就是为了来告诉我这个?”

“不是!”她竟然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爷爷告诉我说,别老在家里捂着,是到外头寻点儿自在的时候了。”

“寻自在?”我一怔。

“这不,”她说,“来了……”

小月儿走了,只留下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温馨。真不愧是鞭杆子的女儿,竟敢到牢房里来寻自在。

蓦地,我恍若又听到了那鬼老头子的窃笑声儿。

不久,那场可怕的浩劫便开始了。在我看来,这回老爷子总该玩儿完了,就凭他那件该死的黄马褂儿,他也轮着滚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所幸小月儿不受这一切的干扰,到这监狱里来寻自在的次数竟越来越多了,不但给我带来了某种幻想,而且也给我带来了有关老爷子恰恰相反的消息。

您哪!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要知道,当时群雄纷争,山头林立,各派暗中都难免心毒手狠,明面又颇讲形象光辉。于是各类屈死鬼儿只好交鞭杆子们处理,以防在对方手中落下把柄。为此,老爷子只忙得屁打脚后跟,竟没了精雕细捏的工夫。绝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场浩劫比我的刑期还要长得多。在我刑满留劳改农场就业后,外头还乱得实在可以。小月儿终于长久留在我的身旁守着大自在了,一个鞭杆子的女儿和一个劳改释放犯的结合也算得门当户对。不管我在监狱里学得再洒脱、再无所谓,但搂着个柔情似水的大姑娘还是飘飘欲仙的。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暂时遗忘了!

“老爷子真好!”她却依偎在我的怀里,冷不丁地对我说。

“干嘛!”我一怔,忙用亲吻堵住了她的嘴,怕晦气。

“嗯!”她却像灌满酒似地话更多了,“你还记得那年你傻头傻脑跳坑院儿吗?”

“别、别总说这个。”我又忙用嘴去堵。

“嘻嘻!”她娇娜地一歪头儿,笑了,“你走后,老爷子就说,我的小孙女儿眼力不错。没娘的孩子,你这份儿心事交给爷爷了。”

“天哪!”我哀叫着恍然大悟了。

“怨你!”她却猛地搂紧了我嗔怪起来了,“自个儿愣偏要往火坑里跳,差点儿把事情给搅黄了。”

“妈的!我说他这么疼我?”我恨恨有声。

“来呀……”她却柔情地呼唤着。

这真是一笔糊涂帐。福我?祸我?我紧紧拥抱着小月儿怎么也算不清了。他妈的!得自在时且自在。我猛地向上一翻身子,顿时便气喘如牛了。似在对那鬼老头儿进行报复,恍然间却又像听到他仍在窃窃嬉笑。

我再不敢想了,只愿在急骤的运动中失去思维。

只有小月儿欢快地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