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向潘林住的屋里走来,心像压着一个秤砣,脚步无力,迈一步想一想。屋门大敞着,瞥见潘林坐在桌边,焦愁地苦思着。听见他一声叹气,使劲把笔往桌上一放,许凤的心轰地一炸,就好像一捧打在了自己身上。看着他那么痛苦吃力地挪动着受伤的左臂,身体这样,他还是坚持工作,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潘林抬起头来看看,叫了一声:
“许凤同志,来吧!”
许凤进来坐在凳子上。潘林清了清嗓子说:“你不同意县委给你和李铁处分,要求我再来听听你们区委会的意见。好嘛!县委也准备重新讨论你和李铁的问题。但是,你也必须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你的书面检讨我看过了。多少同志因为你的错误流了血?多少群众因为你的错误受了损失?可是你还说你主观动机是好的,是由于没有经验,是偶然的错误。我看问题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你跟县委不一条心,你从来没有认真执行县委的决议。至于我的意见,当然更不在话下了。你阳奉阴违地执行着自己的‘左’倾路线。反而竟敢说自己的行为符合党中央指示的精神!你是越来越骄傲,越不老实了……”
许凤听着,汗水顺着脊背凉丁丁地流下来。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灯火竟变成了几个、几十个团团地旋转飞舞,她强自镇定着,低着头听潘林说:
“你不能再继续担任区委书记,要调你到县委机关去分配别的工作……”
“什么时候走?”
“这事还要让周政委考虑一下,走之前你不应该闹情绪!”
“你放心,一天不走,我照样工作,我没有闹过情绪。”
“你在男女关系上如果有错误,也应该向组织上交代!”“什么?!”许凤猛一下抬起头来说:“潘林同志,你不能这么捕风捉影!”
“凤啊,凤!”张大娘在外屋轻轻叫她:“药都快凉啦,快吃了再谈吧。”
许凤走出来,趁着月光坐在院里一个小凳上,端着药碗,低头看着那药汁。她满肚子委屈,光想大哭一场才痛快,她竭力忍着。可是两滴眼泪终于悄悄地滴在了碗里,发出了细微的响声。月光照着药汁闪动着亮光光的波纹。
“吃吧,凤啊!”
许凤忍着咽喉酸楚和着眼泪,一仰脖把药灌下肚子去。随后哇的一声又吐了满地。大娘轻轻地给她捶着背。
潘林立在旁边看着。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动也不动。
……
灯光照着人们的脸色,都是那么严肃。区委在开会,许凤压抑着烦恼望了大家一眼说:“现在先请潘副书记传达县委的指示。”
潘林在开会前先跟李铁个别谈了话,严肃地批评了他,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要他认真检讨,决心改正错误。想不到李铁真像块铁一样,一言不发,越听气越粗,眼睛越睁的大,盯着潘林,始终没有说话。潘林见他面色又黑又黄又瘦,累的不行,心里疼他,不由地一阵难过,只好不再谈下去。最后只嘱咐他在会上要虚心听别人的批评。现在开会了,潘林见李铁坐在那里,竟是越发不像样了,竖着眉,望着窗,傲然地微笑着,大口地吸着烟。见他这样,真是气的火撞头皮,于是向李铁盯了两眼,咳嗽了两声说道:
“许凤和李铁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第一,无组织无纪律,在武装斗争的问题上,不执行县委的指示,擅自行动;第二,误杀俘虏,破坏了党的政策。尤其是李铁同志,道德败坏,发展到企图强奸赵小鸾。因此,县委决定给许凤和李铁同志撤销党内职务的处分,并且调离枣园区,另行分配工作。”
李铁那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两眼凝神地盯着墙壁,坐在那里听着,自己暗想:我出生入死,忠心为党,你难道不了解我?你竟相信那些无中生有的事,那些别人存心污蔑我的事,你真也太主观主义了!他越想越生气,忍着一肚子委屈听着,心里暗暗叫苦。
潘林继续说:“县委已经接到了七封控告信,都是控告李铁、许凤和区委会的。”潘林拿出一叠信晃了一下,大家都为之一惊,望着潘林的手。潘林咳嗽了一下严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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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里所反映的问题很严重,县委还要作进一步调查。而我认为你们区委会感情用事,不能无情地对许凤和李铁进行斗争,这是原则错误。因此才决定给区委以指责处分。”
许凤紧抿着嘴,那明亮的黑眼珠尖利地盯着潘林,见潘林说完了,忍着气望了大家一眼说:
“同志们发言吧。”
曹福祥摸了一下小黑胡,赤红脸气的更红了,瞪着李铁说:
“我们决不能容忍干部道德败坏!李铁同志错误很严重,应该好好检讨。但是他打敌人不算错,所以我还是认为不能给他们这种处分,也不应该调离枣园区……”
李铁一言难尽地望了一下曹福祥,没有言语。
胡文玉接着愤慨地说:“李铁同志品质这样恶劣,应该给以严厉处分。他没有资格当游击队长,应该调回县委机关进行审查。至于给许凤同志的处分,我坚决不同意!”
赵青紧跟着嘲笑地哼了一声说:“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党对许凤和李铁同志的处理是完全必要的和正确的。”
李铁听到这里,恼怒得七窍生烟,火冲头皮,忍不住噗冷一下站起来,想发作一下,但立刻又克制住了。他手里抓住一个茶碗,一使劲,只听叭喳一声,茶碗给捏碎了。他咬咬牙,猛的一下又坐在凳子上。
朱大江圆睁着两眼,瞅着赵青。他很想为许凤、李铁辩护几句,可是心里一气一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江丽这时出人意外地笑了一声。人们都看着她。只见她立起来一甩头发,激昂地挥着手说:“我有一个相反的建议。
我建议县委表扬许凤和李铁同志。”
人们都为之一震,会场空气立刻活跃起来。江丽环顾了大家一遍,似乎在故意寻求反对的眼光,好向它挑战。秀芬快乐地忍不住大声说:
“对!”
江丽接着说:“我详细了解了李铁同志伏击郭店敌人的经过,简直好的很。当时最了解情况的是他,如果他不作出决定,就会错过打击敌人的机会。为了人民的利益,他敢于负责,他不顾及个人会不会受处分,只是坚决地去打击敌人,这是多么好的品质!我说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为了这个要给他处分,这至少是糊涂。许凤同志盲目的决定打伏击,打了自己人,这是错误,但也不能处分她!”
潘林严厉地望着江丽,想说什么。江丽并不示弱,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潘林说:“大概我受了李铁和许凤同志的影响,所以说话变得难听起来了,可是事实是这样。至于什么男女关系等等,我认为是有人故意往他们脸上抹灰!许凤和李铁同志的作风是非常正派的!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专门有人造他们两个的谣?”
许凤提醒了江丽一声:“别扯远了!”
江丽会意地点点头道:“我还得说两句。一块白玉,你给它抹上多少黑,总是一块白玉。许凤和李铁同志的问题,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张俊臣皱着大黑眉使劲吸烟,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开口。许凤问他:“张俊臣同志有什么意见?”他嗑磕烟袋锅哼了一声道:“我不说,现在说也没有用。反正我是不同意这个决定!”许凤注视着李铁那炯炯发光的眼睛说:“那么,李铁同志,请你发表意见吧。”
李铁烦躁地一扯褂子,嗤一声扣子撕断了两个。他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沫,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闷气,哼了一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和处分,这不是事实,这都是对我的污辱!”
“什么?污辱!”潘林气得指着李铁说:“同志啊,对党要忠实!你企图强奸小鸾,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李铁陡然立起来说,“我比你更相信我的党性!”
许凤这时也忍不住一下立起来说:“我认为县委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也不能同意县委对区委会的指责。”
潘林竭力平静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都讲一讲嘛。”
许凤激动地说:“我是要说!我有错,可是绝不像潘林同志想象的那样。我对党是问心无愧的!我真没有想到潘林同志,你,你,你竟这样!”她说不下去了,看着潘林,明亮的大眼睛里包着泪花,她咬紧牙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颤微微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潘林同志,我一向尊敬你,大概你,你还以为你是在忠心耿耿地维护党的利益,你还以为自己是嫉恶如仇,不讲私人感情,坚持党的原则,严肃地执行党纪。这真是可悲!可惜!同志,你错了!你偏听偏信,你往我和李铁同志身上泼屎泼尿,早晚有一天你得负责给我们洗干净,早晚有一天你得检讨!……”
潘林听着许凤的话,惊心动魄。联想到和王少华的一场争论,不禁犹豫起来,暗想: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他想出了神,底下许凤说的话竟没听清楚。
会散了,潘林把张俊臣叫到另一个屋里,想单独和他谈谈,听听他的意见。潘林为什么特别注意张俊臣的意见呢?因为他知道自从张俊臣调区担任抗联主任之后,根据许凤的意见,大胆地深入到据点附近的落后村庄去,一股劲把区干部们认为无法开辟的三个村开辟出来了。他首先对准基本群众的迫切要求,打击了伪政权,减轻了群众的负担。随后将把持着村政权的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弄下台去,把他们手中的枪支缴出来,建立了秘密的游击小组。武器一掌握到革命的贫雇农手里,村里的形势立刻为之一变。革命势力腰板硬起来了,挖了秘密洞,建立了秘密抗联组织。又从斗争中选择最有觉悟的贫雇农吸收入党,建立了支部。这三个村就像三个不可摧毁的堡垒威胁着敌人。这一工作,震动了敌人,鼓舞了干部和群众。周明在病中听说了,就派张少军把张俊臣叫去,听了汇报,并且立刻叫县委会作了讨论,通报全县,要各区认真学习张俊臣的斗争经验。地委听到后也派工作组来作了调查,并通报了全分区各县。潘林知道就在开辟这三个村的斗争中,张俊臣和隐蔽的敌人作了斗争,从中掌握了一些反革命活动的线索;而他又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干部,阶级观点十分明确,一定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潘林这时非常想听听他的意见。两个人走进屋来坐下,潘林便小声问道:
“俊巨同志,你有什么意见不能在会上说?现在好好谈谈。”
张俊臣直冲冲地说:“我说,是你犯了错误!”
潘林一惊,睁大眼睛问道:“什么错误?”
张俊臣凑到潘林耳边说:“你上了敌人的当。我感到这里有阴谋!”
潘林像被泼了一头冷水,打了个冷战。这时胡文玉走了进来。张俊臣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胡文玉怀着希望来找潘林。原来开会之前,赵青就告诉他,说地委大概已经同意调他担任县委副书记了。胡文玉自己半信半疑,猜了半天,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来说,当个副书记,还是可能的,所以今天很兴奋。来到潘林屋里,见潘林很客气地招呼他,觉得八成是那样了,便大剌剌地拍拍潘林的肩膀说道:“老潘同志,咱们又要做伴了吧?怎么样,我的工作?”说着坐下,大模大样地吸着烟斗。
潘林沉默了一下说道:“跟地委请示了,地委同意你到县委机关工作。”
胡文玉露出了笑容,刚要说“副书记我担任不了吧”,还没出口,听见潘林嗯了一下说:“决定叫你担任宣传干事。”
胡文玉一下像掉在冰窖里似的,浑身都凉透了,好一会没恢复过来,脸上的笑容和红润一下消失了,变得苍白冰冷,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竭力装做泰然地吸着烟斗,手指微微抖动着。他感到爱情、地位全完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全凉了。潘林在旁边说了好些话,他都没有听见。略略镇静了一点,赶紧立起来,听潘林问道:
“怎么样,咱们一块走吧?”
“不,我再等两天,有点事要办一下。等两天我到县委机关去找你吧。”胡文玉无心再谈什么,马马虎虎打了个招呼走出屋来,迎面正碰上许凤走来,他强打精神笑着迎上去。
“你来!”许凤叫了他一声,头里就走。
胡文玉跟着许凤走进屋里,他对许凤的遭遇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感情,见许凤眯着眼睛坐在炕桌边,面色忧郁严峻。便对面坐下叹口气说:
“想不到咱俩都这么倒霉!”
许凤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话,却低声地说:“把那手绢拿出来我看看。”
胡文玉一时没弄清为什么这时候她要看手绢,暗想也许她心里难过,要借此和自己叙叙衷肠也是有的。便拿出手绢来递给许凤。只见许凤接过手绢展开呆呆地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封折叠成三角的信来,递给他说:
“你看看吧!”
胡文玉接过来拆开一看,下款是赵小鸾,心里不由一跳。
只见上边写着:
“许政委:我跟胡文玉同志已经订婚了,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幸福……”
胡文玉看着手发抖,心乱跳,脸发烧,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听着许凤冷笑一声,眼前火光一亮,猛抬头一看,只见许凤捏着手绢的角儿,眼看那手绢曲卷颤抖地燃烧着,那白色的凤字闪了两闪,化成了火焰。
“你这是为什么!”胡文玉不由地伸手去抢,可是已经晚了。
许凤那眯着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她正面地逼视着胡文玉,冷笑了一声说:
“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恨我自己瞎了眼睛。”
胡文玉木然地呆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许凤说了,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下说:“我最后还是要忠告你一句话,你如果还愿意革命,必须立刻向组织上去坦白!”
“什么?!”胡文玉毛骨悚然,浑身一阵寒战。
“坦白,坦白你的一切!”
许凤说了,向后一甩头发,昂然地走出去了。
胡文玉好像大红晴天挨了雷击,瘫坐在那儿,动弹不了。又怔了好一会儿,才立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脚,昏昏然地向村外走去。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像全身的骨架都瓦解了,止不住要垮下去的样子。偏偏苍蝇也飞来飞去往他脸上乱撞,他赌气使劲去打爬在脸上的苍蝇,啪的一个耳光打的自己耳朵嗡嗡直叫。
散了会,朱大江走出来向赵青点点头说:“咱们谈谈好吗?”
赵青想不到朱大江不但在会上没有发脾气,现在反而主动找自己谈,正是个拉拢他的机会,忙微笑着说:“好好,咱们谈谈心。看,你的伤也快好了,咱们又要在一起干了。”
两人说着闲话来到后院对面立着。朱大江看看没有人,突然变了脸说:“我看都是他妈的你小子搞的鬼!”
赵青不防朱大江会这样,心里直跳,不觉急出一身冷汗,还是沉着气,拍着朱大江的肩膀笑道:“老朱同志,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即便你对我有意见,可也不能这么开我的玩笑啊!”
朱大江揪住赵青胸前的褂子,眼珠子光想瞪出来,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你加油加醋地给县委反映了些什么?控告许凤、李铁的密信,是不是你搞的鬼?你在队员里边搞小集团是什么名堂?你说!”
赵青被朱大江揪着,直憋得脸红筋胀,两手使劲掰着他的手。还强做笑脸地说:“老朱!你撒手,这样不好,叫队员看见像什么样子,我怎么能那样!”
这时听见许凤在远处叫了一声“老朱同志!”
朱大江这才悻悻地撒手说:“够啦!你别认为我朱大江真是傻子。”说着气忿地扶着木拐走了,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青只是笑,冲朱大江一睒眼,说:“好好养伤!”
干部们分散之后,许凤派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去掌握小队,到别的村一面休息一面挖地道。自己便到李铁的屋里来,商量赶紧转移。一进屋只见李铁正在擦枪,抬头看了许凤一眼,没有言语。许凤看他神色不对,忙劝他说:“李铁同志,我希望你忍耐一下,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然我们一激动,会影响干部们的情绪,对工作不利。我相信真理就像太阳一样,不管乌云多么厚,总不能永远把它遮住的。”
李铁闷着头哼了一声,鼻孔一张喷出一股怒气。
“不管怎么样,先得坚持工作。”许凤看着李铁继续说,“要绝对地相信,党会正确地处理一切的。”
李铁紧皱双眉只顾擦枪,没有说话。秀芬、江丽、萧金、小曼、张俊臣、朱大江都走了进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解李铁,不叫他生气。
李铁不管人们怎么说,谁也不看,只顾擦枪。擦完了枪,压上子弹,束好皮带,这才对许凤说:“我走啦!”
许凤忙问:“你到哪里去呀?”
李铁说:“我找周政委去。”说了不等许凤说话,提着枪,拨开人们,气昂昂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萧金向许凤看了一下,许凤点点头,萧金明白她的意思,也忙提了枪跟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