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深,在村中央一个垒了大门的小闲院子里,有一个宽宽绰绰的大磨棚,里面闪着灯光。磨棚的顶棚上挂满蜘蛛网,虽然长年无人使用了,但屋里仍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干牛粪味。蚊子、青头虫围着那灯光团团飞舞。灯油里堆了许多青头虫的尸体。潘林坐在一领破草苫子上,把油灯往破炕桌一边推推,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来,翻阅着,严肃地思考着,往一个小本上抄着材料。受伤的左臂用紫花布兜起来挎着,使他感到很不方便,只好用驳壳枪压上那本子继续抄。突然放下钢笔,狠狠地打了一下叮在脚上的蚊子,于是掏出烟斗装上烟末在火上吸着,立起来在磨道里踱着步子。他烦闷地向门外探探头,见院子里通讯员小杜在月光下挟了驳壳枪来回蹓跶着,听着动静。潘林问道:“还没有来?”
小杜站下小声答道:“没有!”
“那是什么?”潘林指着地上的东西。
“支书给送来的西瓜,现在吃么?”小杜高兴地问。
“不吃。”
潘林说了又回到磨棚里,气恼地嗐了两声。他才检查了平大路左右三个区的工作回来,两次差一点牺牲了,累得胃病也犯了。这一阵子潘林做了很多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立场是坚定的,品质是纯正的,不会因为和某一个人有感情或者有成见就妨碍正确处理问题。他看了几封控告李铁、许凤的匿名信,暗自思考着:绝不可随便什么反映都相信,需要调查研究;但是也不能一概不相信。我是个唯物论者,外界的事物反映到头脑里来了,我就不能怀疑它的客观存在,只能怀疑它反映得是不是正确。我亲眼看见了李铁要强奸赵小鸾,他又确实违反县委的指示,破坏了俘虏政策,这全是事实。那么我能完全怀疑这一堆检举信的真实性吗?根据这个给他处分,难道会有错误吗?
他为处分许凤和李铁的问题,几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实在不愿意处分李铁。有几件事情他一生也忘不了。有一次,他得了伤寒病,坚壁在一个村子里。一个严寒的深夜,突然得到情报,敌人要包围这个村庄。这一个新开辟的没有地洞的村庄,留下来无论如何是太危险了,而这个村庄被水围着,只有一条进出的路,又被敌人封锁了,一个病人,怎么出得去?幸亏李铁蹚着泥水赶来,把他接了出去。因为来回蹚水,给冰水浸,寒风吹,李铁浑身裂了许多血口子,往外津着血水。还有一次是他被敌人包围在村子里了。正当最危险的时候,又是李铁带队冒着死把他救出来。那次为了冲进去救潘林,李铁挂了两处彩。李铁就是这么一个同志。可是现在却要严厉地处分他,这叫人有多么痛心!李铁呀李铁,你为什么要犯错误呢?他想着只觉一阵酸辣辣地难受。他又爱李铁,又恨李铁,呆呆地瞅着那些材料,越想越生气。“究竟怎么办才好呢?”他努力赶走这些回忆,自语着,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想:这非常可能,他偶然冲动,犯了这么一个错误。如果我袒护他,原谅他,使他得不到应有的教训,不正是害他吗?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最后还是认为自己在县委会议上提出处分李铁是正确的,是坚持了党的原则。这时听见院里有低低的人语声,脚步声,刚想出去看看,王少华抱着个西瓜笑眯眯地走进来了。他向潘林打个招呼,就蹲在桌边,从腰里拿出小刀子来,嚓嚓地把西瓜切开。一面向潘林问道:
“伤好些了吗?简直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搞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潘林叹口气说:“是啊!这也教训了我们,应该怎样选拔干部,叫许凤如此下去,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王少华叹了一声说:“也够她难受的了。这回事周明同志知道了吗?”
潘林着急地反问道:“怎么,你告诉他了?”
“没有,还没有去看他哩。”
“那好,千万别跟他说,他本来就不安心养病,一知道这些情况,那还不是马上又要工作了。他的身体,据医生说,很难办了……”
“对,就依你,”王少华拿起块西瓜咬了一口,“好瓜,好瓜,又沙,又甜,老潘来一块。”说着递过一块来。又喊通讯员小杜、小李进来拿了两块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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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林心不在焉地接过西瓜吃了。
吃完了瓜,潘林和王少华拭拭嘴,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吸着烟。潘林先从背包里拿出一百粒崭新的驳壳枪子弹来,放在王少华跟前。王少华惊喜地拿起来问道:
“你怎么搞来的?好东西,我正缺子弹用呢。”
潘林嗯了一声说:“这是留给你的。一共八百粒,县委们都分了。是赵青通过关系给弄到的。”
王少华笑着把子弹装几条在自己的转袋里,又把其余的细心地包起来。潘林干咳一声说:
“县委会已经开过了,除了汇报研究了一下工作之外,主要是讨论了一下枣园区的工作和许凤、李铁同志的问题。”
潘林随即将全县的工作情况谈了一下:恢复工作进展很快,各区都稳住了,干部大体上都配齐了。有一半的区恢复了游击小队,大队也在开始恢复。地道斗争也都展开了。整个情形看来很好。但是枣园区搞的非常特殊。按理说,枣园区是许凤这么个女同志当书记,一定要比别的区稳,可是出人意料之外,各项工作,比哪个区都冒失,扎手舞脚,大喊大叫,简直把全区折腾的乱七八糟,天天出事故受损失。王少华听着笑起来道:
“我也是听人说枣园区弄得太红了。不知究竟怎么个乱法?”
潘林叹口气道:“你等几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可真是弄得人眼花缭乱。我想了半天,这主要是许凤的作风问题。比方说吧,别的区挖地道,是稳稳当当,少数人非常秘密地进行。而许凤就不然了。她是大吹大擂,公开动员。党员、村干部动员了不算,抗属烈属、农会会员、青年、妇女都给动员起来,还开展竞赛。你看这哪里还有秘密性可言呢?而许凤却还是说:‘好!好!好!’他们这样大搞特搞,当然,敌人就拼命摧毁他们,因此被抓了好些人去,破坏了好些地道。”
王少华听得津津有味,点点头说:“嗬,她倒很懂得依靠群众呢!”
潘林道:“对!她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发动群众。在斗争这么紧张的时候,她竟发动好几个村搞起了什么反一贯道运动,开大会叫一贯道徒坦白。——听说这工作是你指示的。咱们分开之前不是说过吗,先调查一下情况,由区治安员个别地做?”
王少华道:“是这样。她写信给我,我同意她发动群众,搞搞试试,结果她搞的满好嘛。他们区还有什么乱子没有?”
潘林道:“几乎每一件工作都出乱子。咱们分工我负责领导枣园和桑林两个区。桑林区就事事先请示,非常稳健,所以敌人‘清剿’的也不那么凶。可是枣园区的武装斗争我就一直控制不住。他们到处打,乱打。村里游击组也学会了这一套,很多次全是先斩后奏。最有意思的是,对付敌人的革命的两面政策,她也发动群众讨论,你看!”
王少华听到这里一拍手叫道:“好啊!真放的开手!我在东边活动的时候,就听说了一些。我还净向那边区里夸耀你领导的枣园区好哩。怎么,你倒觉得又糟又乱?”
潘林道:“咱俩看法不一样。眼看着这样搞会遭受损失,你能不恼火吗?”
王少华嗯了一声道:“恼火!我听了你的论调也真够恼火。——许凤和李铁的问题处理得怎么样?”
潘林说道:“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决定要处分他俩,这是维护党的铁的纪律,他俩过去是好,可是不能允许他们犯这样大的错误。特别是李铁,他跟你当过手枪队员,你也很了解他。我想你会支持我的意见的。”
王少华皱起眉头问道:“你的看法怎么样?”
潘林又装着烟,有点激动地说:“我个人的意见是撤销许凤和李铁的党内职务,调回机关处理。给枣园区委以指责处分。并且考虑提赵青担任区委副书记。从他最近的表现看,倒是个很得力的干部呢。”
王少华听了猛吸一口烟,伸直脖子问道:“你做过调查吗?”
潘林把他所了解的各种情况说了一遍。看他了解的情况倒是不少。王少华听着,解开衣裳扣子,立起来急急地在屋里来回走着。潘林总结似地加了一句:
“为了教育他们,使他们不致走上危险的道路,所以必须严肃处理。”
王少华在潘林面前站定了,瞅着他说:“不!我看走上了危险道路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潘林一下气得沉下脸来道:“事实摆在面前,辩也没有用。
难道你看不见他们把枣园区搞的乱七八糟吗?”
王少华道:“不!枣园区好的很!相反的是执行了你的路线的桑林区才是糟的很!我很不满意你在周明同志病倒之后做的决定。你不尊重常委的集体领导,你取消了周明同志病倒之前常委所作的决定,取消了正确的斗争方针。你只要求平静,平静,实际上是取消了斗争!”
潘林气呼呼地质问道:“难道保存力量不对吗?”
王少华道:“要保存力量,但首先是要斗争。不斗争,保存力量有什么用!”
潘林道:“可是枣园区县委机关就进不去。而桑林区,我们可以安安静地住在这里。”
王少华道:“敌人为什么让你这样安静呢?就是因为这个区革命势力没有发展,对敌人没有威胁。敌人躺在被窝里就什么都能得到。你说这是我们的胜利还是敌人的胜利呢?等着吧,这样安静的日子过下去,有一天敌人会揪下我们的脑袋来的!”
潘林生气地站起来叫道:“你看问题全面点,辩证点!你完全不懂策略,不看时机!”
王少华指着潘林的脸说:“片面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想想自己的立脚点在哪里,你听了什么人的话?我坦白地指出你的危险,你的思想方法不对头。你看不见事情的主流,只会吹毛求疵。你尽管满心想做好事,可是分不清是非,好心做了坏事!”
潘林退着摇手道:“好!好!你批评吧,反正我是全心全意为党,为革命,问心无愧!”
王少华又追上一步大声说:“不!你不能问心无愧!你这样会把党的事业毁掉的。”
潘林更火了:“我坚持党的原则!我认为处理问题应当根据事实,而不是凭印象,更不能感情用事!”
小李从门口探进头来说道:“王部长,请你们声音小点吧,外动有动静。”
于是两个人都坐下,吸烟,谁也不看谁,鼻子呼呼地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