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月底,我才被释放出来。那时候武斗终止了,周汉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结束。
那次逃跑以后的几天,我知道了小明死在医院里。以后的几个月,我像疯子一样,简直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我几天不睡觉,不吃饭,象野狼一样在牢房里嚎叫。我的脚化了脓,大夫给我包扎,我一拳打翻了他的药箱,然后把绷带纱布全部撕开。有时我嚎啕大哭,奋力敲打房门,把两只手全都敲肿了。我折磨自己,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精神的折磨。后来,我整天发呆,我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七月底我回家的时候,两眼发直,胡子一大把,头发盖住耳朵,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我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人,那天我默默走回家,爸爸出来开门。他已经不认识我,而我也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变化绝不比我小,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个样子。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脱落了大半,面色惨白,眼窝深陷,两颊只剩下一层皮,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爸爸!”
“小刚,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就象从另一个人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我们走进房间,爸爸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一声不吭,老泪纵横。
“爸爸,您怎么了?您看我不是回来了吗?我是活人,不是死人。”
他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泪珠扑簇簇地滚落在胸前。
那天晚上,爸爸和我谈到很晚。下面是爸爸的话。
小刚,你还记得小明过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们谈的话吗?我当时因为苏明的问题,反对你们好。爸爸是了解你的。我自知不能说服你,我也知道你和小明的感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一人肩头捏着两个人的责任。所以我当时想,一定要干预你和小明的事情。
我从第一次见到小明,就非常喜欢她。我看得出来,这孩子特别懂事,能够体谅别人,能够为别人做出牺牲。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只有说服小明,才能阻止你们的事情。这真是一个罪恶的念头呵!
那天晚上,我独自去找小明。说来也巧,只有小明一个人在家,她出来给我开门。
“程伯伯!”她很高兴,竟没有感觉我来的蹊跷。
她让座,拿烟,倒茶。
“程伯伯,小刚在家吗?”
“在家。”
“我们约好了明天到八达岭去玩。其实现在还早,花都没开,晚几天去就对了,您说是吗?小刚非要现在去。”她兴高采烈。“程伯伯,您给我画的像,小刚就是不给我。您说说他,叫他给我。”
面对这样可爱的孩子,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但是我仍然下决心说。
“小明,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会知道,作父母的对自己的孩子是一种什么心情。”
“程伯伯,我知道。”
“特别是对小刚来说,他的妈妈死了,在我的身上,不但有当爸爸的责任,也捏着他妈妈的责任。”
她的聪明使她预感到我的来意,她低下了头。
“我要对他的前途负责任,对他的一生负责任。小刚对你感情很深,你对他也很好。如果没有政治上的原因,这原来是件好事情。但是我们怎么能够离开政治呢?你想躲开它,它还是要找到你的头上。我们谁也抗拒不了这种力量。如果你们结了婚,小刚的前途就完了。你们纵然相亲相爱,但是时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再好的感情也弥补不了这种损失。”
我看看小明,她呆呆地看着地下。我继续说道:
“我懂得,你们之间的感情很宝贵。但是你们只想到现在,没有想到将来。将来你们遇到的困难,现在是难以想象到的。”
这时候,小明抬起头来:
“程伯伯,您说的这些,我过去没有想到,您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我没有放过她,我太残酷了。
“小明,你是好孩子。你没有任何过错。但是社会加给你的不公平,最后还要你去承担。我请求你作出牺牲,为了程刚,为了我,也为了程刚死去的妈妈。”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由于激动,眼睛湿润了。小明感觉到这句话的份量,很快作了回答:
“好吧,程伯伯。我全都答应你。请您相信我说到一定做到。我会处理好的,请您放心好了。”
我们就这样谈妥了。我出来的时候,小明给我开门,她的手在颤抖。她是很痛苦的呵!
这以后,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你告诉我,你和小明不好了。我听完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难过。小明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她答应了别人,一定坚守信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好孩子。
以后,你被周汉元抓去。为了那把琴,家里又遭了一次洗劫,我在农场也被追究了好几天。
那个星期天,我从农场回来,独自收拾这几间破烂屋子,小明来了。她装束不整,面色苍白,进门就拉住我的手哭起来。我当时想,她一定知道你被抓去了,你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她对你这么真诚,你们要好就好吧,我再不管了。那天她帮我收拾房间,给我买菜做饭,忙到很晚才回去。
临走时她说,她要去找乔建国,一定把你救出来。没有想到,遇到了周汉元的子弹。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明是在医院里。她昏迷了两天以后,醒过来。乔建国领我进去的时候,她的妈妈、舅舅和舅妈守在床边。我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她的面孔毫无血色,眼睛仍然是明亮的。
她看见我来了,微微抬起灰白的手。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她露出了笑容。
“程伯伯。”
叫完这一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滴在枕头上。为了不使她伤心,我强忍住眼泪。
“程伯伯,我快要死了。我没有救出小刚来,他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小明一字一字吃力地说着,我想阻止她,但是不行。“都怪我,不当心踢在铁桶上。不然的话,我们能够逃出来。程伯伯,我要死了。我可以留给小刚的,就是那把琴,我们用鲜血换来的琴。把它留给小刚,舅舅也同意了。程伯伯,小刚会活着回来的。叫他好好保存这把琴,但是必须答应我一条。这把琴不能弃置不用,将来留给别人用,给象我一样热爱艺术的女孩子用。”
她说起这篇字字血泪的话,却是那样平稳,那样安详,那样从容。
“程伯伯,我再也见不到小刚了。你代我……问他好……”
第二天早晨小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