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以后过了五六天的一个晚上,我蜷缩在草垫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听得一声响,紧接着又响了一下,是玻璃窗的声音。我爬起来,看见窗子上方有一只手的影子,蓦然一惊。
“程刚,是我。”
分明是乔建国的声音。我连忙打开窗户,看见乔建国趴在屋檐上。
“快,接着!”
乔建国从上面递下来一根粗麻绳,一把一把倒给我。
“屋子里有暖气吗?”他的声音轻而有力。
“有。”
“把绳子一头捆在暖气上。接住!”他又递下来一根木棒。“把铁栏杆别开一点,你就可以钻出来。顺着绳子到下面,角门开着,小明在门外等你!”
呵,小明来了!
“我在下面公路上等你们。别慌,稳当点儿。好,我先下去了。”
他从房顶上走过去了。
我按照他的吩咐扎好绳头,把绳子一点一点顺下去。然后我用木棒别栏杆,铁栏杆“嘎吱”响了一声。我心里一惊,连忙停下,侧耳听门外的动静。过了两三分钟,门外没有声响,我继续用木棒别栏杆,一点一点把它别开。好了,可以钻出去了,我探出头看看外面。圆月当空,可以看出形状的云朵在飘动,一会儿遮没了月亮,一会儿又将它闪出。月亮和云朵下面,是远近山峦的模糊不清的黑影。楼下面是院墙,院墙向左面伸展,遇到了清晰的了望台的黑影。那上面有一间小屋,可以住人,经常亮着灯,今天却关掉了。我暗暗庆幸。院墙向右面伸展就到了角门,我从来没有看见那个门开过。但是楼下有一处地方射出灯光,而且有隐约的人声。我心想不要紧,只要不发出声音,屋子里是看不见外面的。我开始向外爬,登时觉得被打伤的右脚一阵酸痛。那一天木棒打在踝骨上,打伤了。我也顾不得,双手攥住绳子往下滑,一点一点滑到楼下。落地的时候我很小心,左脚先落,右脚后落,谁想到右脚踩在一块石头上,疼得我差一点叫出声来。糟糕,我站不起来了。我倚在墙根下歇了两三分钟,开始双手扶墙,一步一步向角门挪动。前面射出灯光的地方是地下室,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慢慢挪到那间地下室的窗前。
“他妈的,快没气儿了。”一个声音。
“不要紧,死不了。”另一个声音。
“我去打桶凉水。”还是那个声音。
我从窗口往里看,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两个打手坐在椅子上抽烟。一会儿,进来一个拎水桶的人,把一桶凉水浇在那个受刑人的身上。
“他妈的,还不动。”
“别管他,咱们睡觉去,叫他在这儿趴着。”
“等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下室的窗口。现在我看他们打人,已经没有恐怖的感觉了,只有憎恶和愤恨。但是我心中仍然紧张,因为我在逃跑。
我歇了好几气,终于挪到了角门跟前,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门开了,是小明!她跑到我面前。
“小刚,快起来!咬咬牙。”
她搀住我。这时候,地下室的灯光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静,一切都凝固了,好象一只巨大的恶魔在吞噬生物之前,一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但是我感觉有抵御它的力量,因为小明在我身边。在浮动的月光下,我看见她眼睛发着光亮,如同黑夜中的火焰。她戴一顶军便帽,腰间扎了一根不知什么带子。她拚命搀我又不敢用力,嘴里透出轻轻的喘气声。
我们迈过门槛,她让我靠墙坐在门边,然后回身悄悄地关上角门。
“小刚,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永远不分开了!”
她扑到我怀里。她的话并没有使我想到我受的苦,我想到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贴得更紧了,我想到我对她的信赖,并因此而感到满足。只有几秒钟,她抬起头来。
“我们赶快走,”她指指前面,“你看,走过这片空场就是树林,从树林穿过去,下面是公路,乔建国的摩托车在公路上等我们。过了这片空场我们就安全了。来,我架着你。”
她拖住我的右臂把我架起来。春夜从山峦上树林中吹来的风把她的一缕鬓发吹在我的脸上。
“走吧。”她说道。
刚迈出一步,我感到疼痛难忍,连左脚也无法支撑自己,我又倒下了。
“小刚,疼得厉害吗?”
“嗯。”我坐在地上,额上浸出了汗珠。
她拉开我的裤脚,“呀”地轻唤了一声。我明白了脚上在淌血,在我背后,从角门顺出一道黑色的血迹。小明掏出一块手绢,扎在我的脚腕子上。我想到时间变得紧迫了,如果夜间巡逻的人发现院子里的血迹,我们就逃不脱了。
“小刚,咬咬牙!一定要逃出去。”
我们又站起来。
“走吧。”她用全身的气力架住我。“狠狠心也要走。”
我们开始向树林走,每走一步我们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只感觉我的腿象是要折断了,骨头在那里磨擦、碰撞。小明架住我,企图用她单薄的肩膀撑起我全身的重量。她在吃力地喘着气。走了十几步,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背你走!到了那片树林就好了,我可以下去找乔建国来背你,来,搭住我!”
小明把我背起来。因为是一面倾斜的坡地,地面又凸凹不平,小明摇摇晃晃走得很艰难。走了!二十几步,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听见脚下“恍嘟”一声,小明被绊了一下,我们同时摔倒了,又是“咣嘟”一声。是一只破铁桶。
了望台上发出喊声:
“什么人?”
这个可怕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打在我心上。接着,探照灯亮了,灯光送来一股巨大的恐惧的力量。
小明迅速地爬起来,拉住我的胳膊。
“快,趴下,快趴下!”我用一只手拉她趴在地上。
探照灯在扫。楼角亮起了另一盏探照灯。我知道不行了,无论如何不行了。我们离公路起码一公里,已经没有走到那里的时间了。我扳过小明的头:
“小明,不行了,你快跑,快跑……”
小明跪起身,一下子抱住我,眼眶里涌出泪花,泪花在月光下闪烁。她死命拉我:
“小刚,小刚,他们会打死你的,他们会打死你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架探照灯在我们身上停住了,惨白的灯光把我们照得通亮。
“干什么的?”
“有人逃跑了!”
“不回答开枪了!”
我用力推她:
“快跑,你快跑……”
“不行,不行,我们能跑出去,一定能跑出去!”
另一架探照灯也打在我们身上。我已经完全没有恐惧之感,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推开,大声喝道:
“你给我快跑!”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划过树林,在山谷中响起回声。
小明再一次抱住我,我们同时跌倒了。
“叫他们打吧,叫他们打死我们吧,我们死也死在一起!”
又是两声枪响,过了几秒钟,响起了第三次枪声。小明抱住我的手松开了,她一声不响地倒下去,血从她的胸口涌出来。
我晃她的肩膀:“小明,小明……”
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合上了,侧着头,帽子甩在一边,零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面颊。她的嘴微微张着,好象要跟我说话,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发狂地大声喊着:
“小明,小明……”
血从她的衣领上冒出来,顺着自暂的脖颈流到地下。
我的喊声在整个天空中回旋,我要让黑暗中的一切都能够听到我的哀号。持枪的武士们已经围到近旁。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是黑黝黝的树林,春夜的暖风从那里吹出哗啦啦的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