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到武汉去。我怕做得太唐突了,引起小明的不满。我想她绝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她不是那种难于捉摸的女孩子。至于那个周重晖,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怎么会看上周重晖那样的人?事出有因,一定要弄清楚其中的原委,她不会在武汉住很久,我等着她回来。
武斗的战事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我的耳朵里,隔几天总会听到死人或者伤人的事情。同学们碰到一起,谈到熟识的人或死或伤,总要感慨一番。我呆在家里没有事情做,乔建国也呆在家里,他玩玩狗,听听唱片。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条小狼狗,摇头摆尾地整天跟在他身后。他喜欢旧京戏,弄了一些老唱片在家里放。那天我去,他正坐在留声机前面,跟着“管韵华老板”哼哼呀呀地唱道:“杨延辉坐宫苑自思自叹……我好比潜水龙困在沙滩。”他递给我一张新出版的《红卫兵报》,我在上面看到周汉元写的一篇文章:用鲜血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周汉元在那里慷慨陈词,把多少青年人的血泼洒在武斗的战场上。我气愤极了,把这张小报撕得粉碎。
四月末的一天下午,天下着雨,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乔建国,我开门放他进来。他拿着一把雨伞,拖着两只精湿的布鞋“叭叽叭叽”走进房间。
“他妈的,出了事儿了。”
他的样子有点紧张。
“怎么?”我问道。
“周汉元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我大吃一惊。
“要那把琴。听说是要送给江青。琴在哪儿?”
“在我这儿。你听谁说的?”
“有人打电话给我。周汉元日子不好过,现在要拿这把琴去邀宠。你赶快走,把琴拿走,最好离开北京。周汉元这个王八蛋耳目多得很。”
“琴带走吗?”
乔建国想了一下,果断地说道:
“这样吧,我把琴拿走,你收拾收拾离开这儿。”
我把琴找出来,用一块塑料布裹好,用绳子捆紧,交给乔建国。
“要不要……通知小明家里一声?”我指的是小明舅舅家。
“去打个招呼也好。不过,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能住在家里,明天一定要离开北京。”
他拿起提琴匆匆走了占我披上雨衣,乘公共汽车赶到音乐学院,走到苏小明家,裤腿和鞋袜都湿透了。我站在门外定了定神,我是来打招呼的,但是我又多么想听到小明的消息,哪怕一点点消息也好。我敲敲门。门一开,我呆住了。一个年老的农村妇女站在我面前。时令已过谷雨,她还穿着棉袄,脚下是一双打过补丁的布鞋,面色焦黄,头发花白,额头上有一块青紫色的伤痕。她是苏明,她比一年之前老了十岁。
“呵,小刚!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她说话的语气仍然充满活力。“快,快进来!把雨衣脱下来。舅妈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苏阿姨,她怎么来了?
“我也是才来,中午下的火车。小刚,你好吗?”她给我搬过来一把椅子,“小刚,看见你,我真高兴。你爸爸好吗?”
她望着我,她的笑容又慈祥,又可怜。她的相貌大变,如果在大街上迎面走过,我不会认出她来。她面颊深陷,额骨突出,眼角斜挂下来,眼球暗淡无光,似乎不是长在活人身上,而是实验室里的标本。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露出这样的目光,足见她的精神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她额角上的伤痕有一枚橄榄大小,中间发暗,四周则同黑黄的皮肤连成一片,在那里微微跳动。
“苏阿姨,您怎么来了?”我问道。
“领导上给我几天假,我来看看病。身体越来越差了,以后可能到山区去,我怕我干革命的本钱不够了。”她凄然一笑,好象不愿意说到这些似的,走过去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自己拿在手里一杯。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我,在我对面坐下,满怀欣喜地说道:
“上次,明明到涿鹿去,把你们的事儿告诉我,我真高兴。我以前没想过,她还小呢。明明说,你对她特别好。我看得出来,完全看得出来。你们彼此了解,各方面都和得来,我知道,我很放心。”
我的脑子乱了,苏阿姨难道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小明什么话都对她讲呀!我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是个听话的孩子,懂事的孩子。”她继续说道,“她从小听话,我周围的同志全都喜欢她。那时候我们住在天津,有一次,我带她上劝业场,她只有五岁。明明看见一双小红皮鞋,非要买不可。我身上的钱用光了,于是我把她放在柜台边上试鞋的椅子上,对她说:‘明明,你在这儿坐着,不要动,妈妈回家拿钱去,拿了钱给你买皮鞋。妈妈不回来,你一定好好坐着。’我们住在重庆道,往返一趟将近一个小时。我拿了钱回来,看见明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唉,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我下乡以后,那一年,记得明明上小学六年级。她住在这儿,开始学琴。她给我写的信,我身边的女同志看了都流眼泪。她那么小,就懂得安慰妈妈,分担我的忧愁,她写的多么好呵!我们母女俩多年相依为命,也是很不容易的呵!”
她的语调由于哀伤而动人。一个人长时间把苦闷憋在心里,一旦找到了倾诉感情的机会,语出恰如泉涌。直到这时,我才在苏阿姨身上看到了女人的懦弱。我受不了了,不能不把真情告诉她:
“苏阿姨,我和小明……不好了。”
“怎么,怎么回事儿?”她痴呆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激动地说道:
“小明没有告诉您吗?她说她永远不想再见到我,她把我送她的礼物退给我,她说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
我看到她的嘴角抽搞了一下,脸色也更加黄了。
“苏阿姨,我没有做错什么事呀!为什么会这样呢?您知道我多么喜欢小明……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根本想象不到!”我想起周重晖,但是没有说出口。在苏阿姨面前提到他,就是伤害了小明。
好一阵子,她的脸色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小刚,如果真是这样,明明应该告诉我呀!她到武汉之前,写给我一封信,到了那儿又来了一封信,都没有提到。她叔叔婶婶早就要她去,他们没有孩子,就喜欢明明。小刚,你别着急,事情应该怎么样,就会是怎么样的。我是小明的妈妈,我最了解她。我岁数大了,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你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我忽然想起来的目的,于是说道:
“苏阿姨,我得回去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学校那个通天的造反司令周汉元要那把琴,那把‘阿玛蒂'。我要出去躲一躲,他们有可能到这儿来追。这事儿得跟舅舅舅妈说一声,叫他们有个准备。就说琴在我手里好了。也要告诉小明一声,叫她暂时别回来,躲过这一阵子。周汉元象条疯狗,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