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岁月留给人的印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所以我对这一段生活的印象是再深刻也没有了。算起来那时候我的年龄只有二十二、三岁,社会的动荡象一种催化剂,使年轻人思想上和感情上的发展加快了十倍。现在看起来?政治上的迷惆无疑是一种进步。在年轻人面前,社会几乎对每一个问题作出了现成的答案,并且强迫他们接受这些答案。但是他们逐步感觉到不满足,他们要思考,要探索,他们发现包罗万象的教条并不能完全解释不断发展的斗争和生活。一幕一幕活剧,各种各样无耻的行为,枪筒冒出的青烟和人体流出的鲜血,这些比现成的答案更有说服力,更实在。任何有良心的年轻人都不能闭目不看现实。
我们约好到八达岭玩,坐火车去。小明说,如果是夏天,一定去一趟北戴河,看看海。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她说,无论对于艺术,对于爱情,海都是必须的,有了海,那才够味儿。我说到长城去玩一趟也很惬意。她说对。
在火车上,小明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抑郁神情。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不。车上人不
多,四个位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对面坐着。
她有时看着窗外,有时愣愣地发呆,不爱讲话。
我问她什么,她竟至于“啊”、“啊”,不知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双目失神,涩涩的,只有同我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方才爆发出火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你怎么了?”
她尴尬地笑一笑:
“没怎么,我在想。”
“想什么?”
“我想,有一天我会突然死掉。”
“别瞎说。”
“真的。我昨天做了一夜的梦,可怕得很。
我想今天不去玩了,又怕让你自等我,你会傻乎乎地在车站等我两个钟头。以后我不答应你这种事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用细密的牙齿咬住下唇,不回答。
火车开到居庸关车站,我们下了车。下车的人不多,看起来还不到春游的时候。火车爬到居庸关很吃力,必需两个车头一前一后地用力。到站之后,火车要掉头了,爬一个之字形的斜坡,这是詹天佑的巧妙设计。我不禁在车站上寻找詹天佑的铜像。它还在,躺倒在枯草丛中,是拽倒的,基座也打碎了。我们走近它,詹天佑的脸埋在土里,身上被利器划出伤痕。
“他是谁?”小明问我。
我简要地向她介绍詹天佑和京张铁路,她听完点点头。
我们沿着公路上山。太阳被看不见的薄云蒙上了一层灰雾,发出惨淡的白光。微风吹动路旁的矮树,瑟瑟作响,褐色的山谷使人感到空旷。走了一程,听见下面火车开动的声音,看不见火车,只看见升起的黑烟,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小明忽然之间活泼起来。
“来,我给你唱歌!”
她唱莫扎特的《渴望春天》,又唱一首美国歌《铃儿响叮当》,都是小孩子唱的歌。唱着唱着,她轻快地挑几步,转一个圈儿,对我说道:
“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呢!”
我说道:
“等会儿跳给我看。”
“不。你看不着啦。要不?等我临死的那一天,我跳给你看,拚命跳一场。”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拉住她的手。
她挣脱了,跑到前面去。
我们到了挂着“居庸外镇“、”北门锁钥“匾额的城门脚下。她叫我等着,自己跑进小卖部。一会儿,她抱着一大抱东西出来:两包点心,三瓶罐头,一盒巧克力糖,一大瓶红葡萄酒。她把这些东西往我身上一推,自己只拿着一瓶酒。
“哎哟,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我接不过来,把一个罐头掉在地上。幸亏是铁盒子罐头,没有打碎。
“干嘛?吃呗。今天玩个痛快!”
她脸上的红光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就象可怕的大火映出的红光。她朝长城的石阶跑去。
“快!小刚,快来呀!你看你,真笨!”
山下还算暖和,上了山则不同了。到底是冬末春初的天气,在城里可以看到向阳坡上最早的桃花杏花,或是墙根下嫩绿的小草,在长城上,却看不到春天的影子。这里三面是莽莽群山,一面是荒凉的土地。放眼望去,黄沙散漫,寒风萧瑟,大地上沟堑纵横,山峰上白雪斑驳。雄伟的长城蜿蜒起伏,在天地苍凉之中伸展它的雄姿。
我们在一个烽火台停下来。小明喘着气,把纱巾解下来系在脖子上。她没有戴我送给她的那条纱巾,戴了一条淡红条纹的纱巾。头发被风吹乱了,她让头发散披着,任风吹来吹去,一会儿飞起老高,一会儿横扑在脸上。
“走,到最高的地方去!”
她又在石瞪上跑起来,拚命地跑,我在后面迫。
到了最高的烽火台,这里已经没有游人了。
小明在女墙边迎风站着。我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吃的东西从筒包里一样一样拿出来。
“我们吃点东西吧。你不饿吗?”
她没有回答。我用小刀割开凤尾鱼罐头,把焦黄的小鱼倒在塑料袋里。我一边倒,一边用手抓来吃。
“快来吃吧,真香。”
她转过身来,背靠在女墙上,看着我。
“瞧你那个傻样!”
我笑了,走上去拉她。她向后一跳,闪开了。我猛地一蹿,一把抓住她的膀子。她浑身酥软,站立不住,倒在我的怀皇。就在同时,她啜泣起来,埋下头,浑身抖动。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叭”的一声,小明手中的酒瓶掉在地上,打碎了,深红色的葡萄酒从石阶上流了下去。我低头看看打碎了的酒瓶,然后扳起小明的头,她珠泪满面,已经泣不成声。我见过她这副面孔,一年以前她被人从礼堂里拖出来的时候,也是这副面孔,但是神情迥然不同了。为什么这么伤心?到底为什么?纱巾被泪水打湿了,我掏出手绢替她揩泪。
“你别问……你别问我……”她哭了一阵,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这样对我说。我不敢多问了。
末了,她不哭了,站起来,靠在墙上。
“好了,我现在痛快了。小刚,你不知道,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们男人都不懂。”她用脚踢开碎玻璃瓶,“咳,酒也没喝成一一我还想醉倒在长城上呢,哼!来,咱们吃东西。”
我把报纸铺在石碴上,拉她坐下二然后把午餐肉罐头也打开了,用小刀割来吃。她吃了几口,吃不下去,好象拚命压抑着一种痛苦似的。
“要是咱们把琴拿来就好了。”她这样说,“我现在想拉琴,非常想。”
她忽然一下子跳起来,爬上城墙。
“小刚,你会放风筝吗?怎么没有人想起到长城顶上放风筝。”
“风太大了。”我站起来说道,“你下来!你小心点儿。”
先不要紧。来,你看我怎么玩儿。”
说着她解下脖子上的纱巾,“嗤”地一声扯下一条儿,一扬手飞了出去。“飞吧,飞吧,带着泪珠儿飞吧!”
淡红色的彩条飞起来,在风中翻动,一越飘越远。
“你疯啦!”我大声说道。
“风,风,多好的风,哈哈哈哈……”她低头看了我一眼,“嗤”地又扯下一条,丢出去。“嗤”,“嗤”,“嗤”,几下子把纱巾全都扯开,一条接一条地丢出去。“完了,完了。你看,多好玩儿!小刚,你看这些彩条儿像不像我?”
“像你?”
“对,像我。你看,它们带着泪水,含着忧伤,它们在和风搏斗,它们又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它们……多么悲惨呵!”
她从女墙上跳下来,一下子扑到我的面前。
“来,让我亲你,我的……小刚!”她紧紧地抱住我,那种情绪,简直像生离死别。
“你……你怎么了?”我忍不住还要问她。
“心里有事,对我还不能讲吗?从来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
她凄然一笑。
“不。我已经说过,今天什么也不告诉你。很快你都会知道的。你懂得我,你会懂得我,会懂得我呵……”
我们这样站了很久。我不能安慰她,也无法安慰她。她的自尊心经不得一点伤害,越是如此,越是使我感觉到她的痛苦。到底为什么?
从长城下来,一路上她什么话也不讲。她在路边折了两条松树枝,编成一个圆环拿在手中。到了车站,她慢慢走到倒下的铜像面前,把松枝编成的圆环放在詹天佑身上。
“安息吧,伟大的工程师。我如果活到那一天,一定来看看人们怎么把你扶起来,象我一样向你表示敬意。”
我们乘火车返回西直门,下车以后,她坚持不让我送她回家。
“明天来?”分手的时候我问道。
“不。”
“后天?”
“不。”
“为什么?”
“我也许要出门。”
“到哪儿去?”
“你别问。”
她的声音象是发自内心的哀鸣。
“过几天我会给你消息,”她继续说道,“那时候你一切都会明白。你听我的话。”
她转身走了,象以前一样,头也不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