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送走小明之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爸爸反对我们相爱。
事情是这样的,他随随便便问起小明家里的情况,我向他一五一十讲了。他听着听着,手指发抖,脸色大变。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问一问小明家里的情况,艺术家的不谙世情往往如此,他今天随便问起来,竟然吓坏了。
“小刚,这件事……我看不行。”
“为什么?”
“她妈妈的问题太复杂了,不行,不行。”
他连连晃头。
我没有说话,在一旁坐下来。
“你和小明结婚,你的前途全完了。我老了,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你。你的日子长着呢,背上这个包袱,怎么往前走?爬都爬不动呵!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呵!”
爸爸是深深爱我的,但是我不能同意他的话。我说道:
“您说到前途,其实我的前途已经完了。”
他拿起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你是说我的问题。我每天都想到它,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的‘叛徒'帽子,因为是莫须有的,总有一天会摘掉,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前能搞清楚,还清我欠你的债。”
个长辈对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他已经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我不想再伤他的心,但是又觉得不能不说。
“苏阿姨的‘叛徒'帽子也是莫须有的。”
“你怎么知道呢?”
“我见过苏阿姨,我相信她的话。”
“很难说,很难说,即使不是叛徒,还有右派问题。右派问题怎么办呢?这是一辈子也翻不了的案。”
“我不相信苏阿姨那样的人会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些年的冤狱多得很,爸爸,您从自己的冤狱中可以想到苏阿姨的冤狱。我相信苏阿姨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我被爱情所驱使,极力为苏阿姨辩解。当然,我也真心同情苏阿姨,相信自己的话说得对。我又说道:
“就算苏阿姨有那些问题,小明有什么罪过呢?小明为什么要承担责任呢?”
“你不要她承担责任,社会要她承担责任。”
没有想到爸爸说出这一句不是艺术家说的话。他歪着身子,神色颓唐。动乱的生活可以改变人的哪怕是根深蒂固的思想和习惯。
“小明是个好孩子,”他接下去说道,”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但是不能感情用事呵!我一辈子吃了感情用事的亏,所谓艺术家的脾气,最糟糕,最要不得。我曾经说过,丢了艺术家的脾气,也就丢了艺术本身。现在看起来,宁肯没有艺术,也不能要艺术家的脾气。那种东西和现实生活格格不入。艺术家是表现生活的,他们往往不会生活,往往得到悲惨的下场。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她对你也很好。你们年岁还小,把感情看得太重了,将来会后悔的。”
“爸爸,我不会后悔。”
“小刚,不许这样说话。”
“爸爸,您说过,我的事情,完全由我自己做主。”
“现在到了不能不管的时候。”
我不作声了。
“妈妈临死的时候,嘱托我一定要把你带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你选择了技术这一行,我很高兴。你应该顾全你的前途,使妈妈在九泉之下安心。”
我简直要哭出来了,走回我的房间,仰身倒在床上。眼前是爸爸画的小明的头像,她朝我微笑,安详、平静、满足,置身于爱情的天国,世间发生了什么全不知道。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小明,你有一颗圣洁的心,我不能丝毫伤害它。你的心虽然受过很多伤害,但是在爱情上面,它是完整的。你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得那么深。你懂得爱,爱也懂得你,爱是属于你的,它可以弥合过去的一切创伤。小明,我一定忠守我的信誓,一定说服爸爸。
第二天小明来的时候,一眼看出我的神色不对头。
“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没有,晚上没睡好,想你呀!”
我没有说出昨晚同爸爸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