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一些日子犹如在梦境里一般,今天回想起来,还感到茫然若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古往今来,多少伟大的艺术家描写过纯洁的爱情。但是,当年轻人真正体验它的时候,才会懂得书本上和舞台上的艺术,才会懂得现实的生活。我和小明到电影院去看《小兵张嘎》,在一个机关的礼堂里看批判电影《舞台姐妹》。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偷偷拉着手,她使劲握住我的手,好象面前不是银幕,而是悬崖,稍一松手,就会掉下万丈深渊。两只手握出了汗,涩涩地粘在一起。我们一起到颐和园,在长堤上拉着手跑,坐在石肪上看冰雪融化的湖面。我们到北海公园,在仿膳吃甜腻腻的豌豆黄。分手的时候,她竟敢在薄暮中的东单路口和我亲吻,那种大胆,直叫我的一颗心扑扑乱跳。春风似浓酒一般使人陶醉。当画家去表现他的形象的时候,当作曲家去酝酿他的旋律的时候,当文学家去构思他的小说的时候,都会象初恋的人那样神魂颠倒,初恋的人也会象艺术家那样如醉如痴。
我填了一首词,写在一小张道林纸上送给小明:
一剪梅一一迷魂伴我度春宵。
却喜今朝,情动眉梢。飞来双
鹊踏枝条。云也飘飘,松也萧
萧。足痕深浅过浦桥,雪
释冰消,无语心焦。偎人轻喘
醉人娇。路更遥遥,水更迢迢。
小明细细看了两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把那张纸揣在口袋里。
“好不好?”我自鸣得意。
“倒是挺真切。”她答道。
我一直想着怎么给她做生日。三月十五日是她的二十岁生日,我要庆贺她,也要庆贺我自己。送她一点什么礼物好呢?我把手中唯一值几个钱的“菲利浦”牌半导体收音机送到委托行,当时兑了几个钱,然后在王府井转来转去。我先买了一副黑色羊皮手套,又买了一条真丝纱巾,两双印着长颈鹿的带点孩子气的紫红色尼龙袜,最后,我买了一支英雄一百号钢笔。我实在挑不出可以送她的东西,整个百货大楼简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配得上她。
三月十四日晚上,我买了各色各样吃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手花过钱,过去虽然宽裕,那时我年岁小,这两年拮据得很,处处都要精打细算。东西买回来,心里觉得踏实了,于是动手布置房间。我把临摹的莫奈的画挂在墙上,充满诗意的色彩与明天的节日气氛十分相宜。我把从乔建国家里拿来的几枝月季花插在一个细长嘴的古铜色花瓶中。最后,我把几样礼物装在个塑料袋里,拦腰扎了一根朱红色的缎带。妈妈留给我的一把檀香木折扇也放在礼品袋里。
三月十五日一早,小明来了。她打扮得好漂亮,满面春风,斜挎着书包,右手抱着一大把水灵灵的霸王鞭花,左手拎着那把提琴。她一进门,并不放下东西,伸长了脖子和我亲吻。
“哎呀,哪儿来的花?”我接下那把开得正盛的霸王鞭。
“在东单买的。二十大寿嘛,没有鲜花哪儿成啊!”
没有合适的花瓶装得下这一大把鲜花,我拿出爸爸画面用的自瓷水钵,把花插在里面。
“真好,比花瓶都好!”小明称赞地说道,“你拿什么给我过生日呀?”
我把礼物拿出来。
“哟,这么一大包!还摆阔气呢。”说着她要解开缎带。
“别打开,回去再看。”我说道。
“好吧。不过……光是这个礼物还不行。”她娇媚地笑着,看着我。
我一把把她拉在身前:
“那么……我给你吻,二十个吻!湿湿的打上印子的吻。”
“好吧。”她闭上眼睛等着。
我开始吻她,我吻一下,她数一下,吻到第十九个,我停住了。她睁开眼睛,仍然仰着头,无限温柔地说道:
“还差一个呢。”
“你进门的时候,不是吻了一个吗?”
“那不算,那是我吻的你。”
我一下子把她抱紧,接连亲了好几下。她从我怀中挣脱出来:
“好了好了,多了多了……”
她笑着,作了一个怪样儿,然后拿起丢在桌子上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这个,给你。”
照片是新近照的,半侧面,一定是她自己选择的角度。照片背面写着几个字:“送给小刚,明明二十岁”。
“原来那张我留下了,这一张是不是更好?高兴的时候相也照得好。你说我不上相,你看,我也不是总不上相吧,这一张挺不错呢,这是我最好的一张照片。”
下面的节目轮到音乐了,小明说,她今天可以拉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她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报纸上放一个坐垫,坐垫对面端端正正摆一把椅子。她拉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拿出琴,自己跪在坐垫上,挺直了腰,面对着我。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你是上天的圣者,爱情的使臣,我是你的奴仆。我要恭恭敬敬地给你演奏,乞求你的祝福。”
她拉的还是莫扎特,这首曲子永远是爱情的心声。琴声一住,我赶快把她扶起来:
“这怎么行,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应当充当奴仆才对。”
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捋一捋头发。
“好吧,有钱难买乐意。现在我来问你。”
我像她一样跪在坐垫上。
“你心中的人,她是谁?”她问道。
“她是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明星。”
“你为什么爱她?”
“因为她更加爱我。”
“她带给你什么?”
“她带给我无限幸福。”
“你带给她什么?”
“我带给她一片忠诚。”
“她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你。她要下乡插队去了,到黑龙江,到云南。”
“什么?”我急了,傻愣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小明走过来一把把我拉起来:
“这是真的。那一大群小麻雀、小乌鸦都要远走高飞了。你放心,你的那只小麻雀,不管到了哪儿,都会飞回你的身旁。”
她可能会去插队的,因为没有别的出路。但是我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多想,离别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似乎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我告诉张少岚了。”小明提起她的好朋友。
“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我们好了,告诉她你亲我了。”她因为张少岚分享了她的幸福而加倍感到幸福。
“张少岚说什么?”
“她说祝贺我。我对她说,祝贺我,好,让我也亲亲你吧。我们俩也亲了一下,多好玩!”她忽然从书包里抽出一封信,“还有一样东西给你看看。”
“什么呀?”
“情书,别人写给我的情书。”
我把信丢在桌子上:“我不看。”
“你看看吧。这个人叫周重晖,是学院教钢琴的,三十岁了。以前就老盯着我。他的琴弹得没有味,老是那个调儿,没想到写信还会用那么多形容词!”
为了不辜负她的用意,我把信草草看了一遍,还给她。她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燃着了,丢在烟灰缸里口我们谈起学校的情况,谈起武斗,谈起北京两大派红卫兵组织的斗争,谈起周汉元。后来小明把手一摆,说道:
“我们谈这些干嘛,怪恶心的。哼,周汉元之流,别看现在蹦得欢,以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说道:
“我想起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叫做潘杜拉的匣子。”
“我知道。”
“宙斯为了惩罚人类,派了‘迷人的祸水'潘杜拉到人间来。”
“潘杜拉,意思是‘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她长得非常漂亮。”
我继续说道:
“对。她带来一个匣子,到了人间,突然掀开盖子,匣子里飞出各种各样的灾害、疾病、死亡、战争……但匣子底下还深藏着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希望没有飞出之前,潘杜拉就放下盖子,将匣子永远关闭了。你看,如今不正是打开了潘杜拉的匣子吗?”
小明说道:
“但是我觉得,希望也放出来了,正象你那天讲的,太阳落下去,还要升起来。你觉得呢?如果没有希望,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中午,我做炒面招待小明。我们江南人的习惯,过生日要吃面条。
“哎哟,这哪儿是寿面,全都炒断了!放了冬菇和虾仁,好吃。好吃就行,管它长命短命呢。”小明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说着话。
下午,爸爸回来了。我告诉他小明过生日,他特意请了假,他为我和小明的事很高兴。我请爸爸给小明画一张像,他答应了,叫我把油画工具找出来。这张头像画了两个小时,我坐在一旁看。小明有点儿坐不住了,趁爸爸低头的工夫向我挤挤眼。我也向她挤挤眼,叫她好好坐着。
“好了,大概这个样子。”爸爸放下笔,“两年没有画画,生得很。”
小明如释重负,连忙跑过来看。
我问她:
“像吗?”
“像。”
“年龄画大了一点。”
“嗯。”
爸爸向后退了两步,眯起眼睛看着:
“大是大了一点,不过小明很快就要长大了。”
我们笑了。
晚上,还是由我安排了一个家宴,我们喝樱桃酒和啤酒,小明比我喝得多,她很有一点酒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