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阿玛蒂”的故事

一直等到三月初,小明才从乡下回来,那天是三月三日,下午,我赶到北京车站。

三月是冰消雪化的时节。南风满含着沁人心脾的水汽,有一般甜丝丝、冰凉凉的味儿,在车站广场上吹开来,好象广场也比过去扩大了许多。一朵一朵耀眼的白云悠然飘荡,把天空衬托得明澈而深远。道边的残雪已经发暗了,车站门廊顶上滴下污浊的雪水。钟声悠扬,一切都沉浸在暖融融的太阳光下。

我在月台上等了十几分钟,西来的列车进站了。人们从车厢涌上月台,我在人堆里四处寻找。

“小刚!”小明一下子跳在我的背后,她不叫我小程而叫我小刚了。

我接过她手中的提包。

“苏阿姨好吗?”

“她好多了。妈妈让我给你带好,给程伯伯带好。妈妈说,她喜欢你像喜欢我一样!”她兴高采烈,好像被春风吹开的第一枝花。“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拉开衣领让她看。

“哼,你是个不听话的大孩子,伤口应该长得更好才对。”

我们走出车站,乘公共汽车到了音乐学院。一进家门她就喊起来:

“舅妈,明明回来了!”

舅妈迎出来,用手扶一扶眼镜,竟然没有看见我:

“哎呀,这个死丫头,怎么现在才回来!妈妈好吗?路上一定累坏了。”

“可不是,车上挤得要命。舅舅还没回来?

小刚来了,给我们做点什么吃呀?”

舅妈连忙招呼我,转身又去做饭。小明跑到厨房和舅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回到客厅。

“小刚,你看,我在乡下作了一首小提琴曲。”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乐谱。

“什么名字?”

“没有标题。你不懂五线谱,家里的钢琴坏了,又没有提琴,我给你哼一哼,你好好听。”

小明翻开乐谱哼起来,右手比比划划的。

“哎呀,这一段没想好。”她翻过一页,又继续哼着。“这一段也不好,乱写的。”她又翻过两页。“最好的是这一段。啦啦啦……”最后,她做了个结束的手势,“好不好?”

“好。”我笑着说。

“你不说心里话,你净瞎捧!我是闲着没事儿瞎写的,从来没有写过。”

我笑了:

“那怎么说呢?那我就说,一点儿也不好听。”

“不行,这么说我不干,人家有的地方写得挺不错的。”

人对事业的痴迷,莫过于从小培养起来的信念,这样的事业心可以使人百折不回。对于小明来说,生活和音乐是一刻也不能分离的。

舅妈喊我们吃饭,端上来香肠妙油菜、古老肉和火腿蛋羹。小明一个劲儿给我夹菜,自己吃得很少。等我放下筷子,小明把剩下的菜端回厨房。舅妈问怎么剩下这么多,小明说舅舅还没回来呢。

说着,舅舅回来了,我连忙站了起来,

“舅舅,您才回来。您又瘦了,舅妈说您夜里睡不着觉,”小明跳上前去,在门厅里接下舅舅手里的帽子,动作像小鸟一样轻捷,“您在家休息几天吧,我去给您请假。”

“妈妈好吗?”苏秋雨用手抚一抚雪亮的白发,那头发长时间不剪,被帽子压出一道凹痕。自从批斗会以后,我没有见过他。他的高而瘦的身材,弯曲的脊背,毫无表情的目光,使他活象一只在铁笼里囚了很久的苍鹰。

“妈妈的病好多了。舅舅,这是程刚。”舅舅走进客厅时,小明这样说,然后转身到厨房去了。

我叫了一声“苏伯伯”,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把两只瘦骨瞬瞬的大手交叉放在身前:

“坐吧,坐吧。我知道你爸爸是画家,我喜欢他的画。好象在哪一次会上见过他一面……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他的声音沙哑,笼子里的苍鹰和山顶上的苍鹰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小明回来叫舅舅去吃饭。苏秋雨向我点点头,走出客厅。小明用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语调悄悄对我说道:

“我们到外面走一走一一天气多好呵!”

我同舅舅、舅妈道了剔,和小明一起从音乐学院走出来。薄暮暝暝,徐徐而来的南风仍然带着甜丝丝的水汽。马路上人不多,两年以来,喧闹的大都市已经养成了及早歇息的习惯。过了-会儿,新月升起来了。新月挂在梧桐树的枝头,

渐渐地,高大的楼房只留下灰黑的暗影。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出我们两人的影子,一会儿把它拉长,一会儿把它缩短。我们慢慢踱着,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我心中明白,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时刻,一生难忘的时刻。一步一步走近前来的爱情,有震慑人心的巨大力量,它是滚动的春雷,不是轻浮的游云。它深沉而庄严,放射着神圣的光辉。这种预感到的巨大幸福,可以把你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拐进一条小马路。终于,我打破了沉默:

“你……答应我了吗?”

她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我:

“我想,我不会遇到比你对我再好的人了。”

她的声音不象我那么激动,大概是说出了一句早已想好的话。尽管我早有预感,尽管我知道她会怎样回答我,我还是嘴唇发抖,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我把她的肩头扳过来,双手捧起她的脸蛋儿,看了两秒钟,然后俯下头,用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我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激动得轻轻喘着,微微张开嘴,颤声说道:

“你亲她吧,她是你的,她是你的。”

我又继续亲着:

“谢谢她,谢谢她给我的幸福……”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们这样站了很久。

后来,她又把头贴在我的脸上:

“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

“去年为什么不理我呢?”

“那只是个朦朦胧胧的想头,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你向我提出来以后,我怕得很。我还小呀,只有十九岁,我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情呢?再好的人也不行。再说我的处境,我妈妈和舅舅的处境,不容许我想这个问题,所以我对你发狠了。我拚命坚持到那一步,如果不狠心,当时就会向你投降。后来乔建国来找我,头一天到医院的时候,一见你面,我心里就答应你了。不过我想,这件事先要告诉妈妈才行。”

“苏阿姨怎么说?”

“妈妈的话已经告诉你了。妈妈说事她象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谢谢你,谢谢苏阿姨。”

我们再一次亲吻。

灯影摇曳,群星闪耀,在一片宁静之中,晚风吹来了多少柔情蜜意……